清代晉中各縣的奢靡之風

有清一代,晉中是一個比較特殊的區域社會,因為當時國內最大的商幫——晉商就活躍於其間。時至今日,許多學者對成長於斯的晉商投入了極大的研究熱情,而對晉商成長的地方社會卻未予應有的關注。事實上,晉商作為一個稱雄數百年的商幫,必然與其所在地發生廣泛而密切的聯繫,並對當地社會生活產生諸多影響。

有鑑於此,本文擬對清代晉中奢靡之風作一析論,以期從一個側面揭示晉商與地方社會的互動關係,在正式展開本文之前,有必要對”奢靡”作一界定。本文的“奢靡”是明清時傳統觀念所指 ,與“奢侈”、“奢華”、“侈靡”同義。依據鈔曉鴻對明清方誌的考察[1],它至少有以下含義:1、某事項的花費超過該事項的基本需要;2、不正當、不應有的消費項目與活動;3、某消費與個人的收入不相稱;4、消費者攀比浮誇或某事項儀式詭異繁瑣;5、違背倫理綱常與等級秩序;6、從事或過分從事工商業和服務業。凡此種種,普遍存在於清代晉中社會生活中,無一例外,且愈演愈烈,流風久遠。

社會風尚的變化是一個漸進的過程,清代晉中奢靡之風的形成也不例外。在明初,晉中仍然是傳統的農耕社會,其民固守田疇,其俗勤儉淳厚,舊志載_——

太原府:“其風勤儉,不好詞訟。”

太谷縣:“土瘠民貧,俗尚勤儉,慕學力田,淳厚不奢。”

汾州府:“其民重厚知義,尚信好文。”

從明中葉開始,隨著晉商的悄然興起,晉中習俗開始發生變化。方誌中論及風俗時,“勤儉”之詞少見,“奢侈”、“侈糜”等詞則所在多有___

太原府:“省會男子不務蓄積,數金之家盡炫耀服飾之間,婦人盡白髻而妖服,不蠶不織。……遇廟會則男婦並肩而駢集……而竟裝宴會,而崇侈,物力耗矣。”

榆次縣:“嘉隆以來,士風險薄,民俗奢侈。”

太谷縣:“尚氣好訟,鬥麗誇多。”

平遙縣:“婚喪大奢。”

介休縣:“隆於祀先,雖費而不惜。”

汾州府:“惟是宗室繁衍,漸流怙侈,民間效尤,竟務奢靡。

及至清代,晉中商人富甲天下,紙醉金迷,他們的生活方式對當地消費習尚產生了很大的示範性。因此,奢靡之風迅速瀰漫其間,有關當地風俗奢靡的記載頻頻出現——

太原:“近世以來漸及於奢。”

平遙:“俗尚浮華,奢風竟致靡極也。”

太谷:“寬裕之家,踵事奢華,用度胥流於侈靡。”

榆次:“習於浮薄,竟於奢靡,日新月異,竟不知返樸。”

汾陽:“民物浩穰,俗用侈靡。”

靈石:“自晚清季年,漸習奢靡,迄於今茲,此風尤熾。”

介休:“四方商賈輻輳,服物日就奢靡。”

一般說來,凡是大的社會變遷才會在史籍中留下記載,變遷不十分明的則易被忽略。關於民間風俗奢靡的記載,在清代晉中各縣誌中俯拾即是,這充分說明當地奢靡之風強勁有力,已經成為非常突出的社會現象。可以肯定,這股奢靡之風的日漸瀰漫,與晉中商人興起的時間表是一致的。由此也可斷言,作為晉中民眾引頸以望的群體,晉商引領著當地民眾習尚的趨向。晚清太原鄉紳劉大鵬在日記中寫道:“太谷為晉川第一大富區也,大商大賈多薈萃於此間,城鎮村莊亦多富室,故風俗奢侈為諸邑最。”民國時劉天成在《汾陽遺事》中也有詳述:“農村生活,理應簡單,惟商家服飾,多由省外購銷(在何處經商,即由何處購銷)。遂漸漸流為綺靡。東鄉在平津魯豫經商者頗多,故服裝僅能稍次城鎮,乃一般農家婦女,久被儒染,亦相習為紛華。”此種情形與各地風俗變化是一致的。如在山西大同,民風由“俗尚勤儉”變為“以浮靡相炫耀”,變為奢侈無度,“其端始於富商,嫁娶衣飾一切務期華麗。”在揚州,“揚人俗尚侈,蠹之自商始。”乾隆《山陽縣誌》也雲:“淮俗從來儉樸,近則奢侈之習,不在薦紳,而在商賈。”這種變化絕非偶然,它是居於四民之末的商人要求擺脫自卑心理,追求體現自身價值的結果。社會心理學研究表明,人在基本的生存需要得到滿足後,就會產生心理自尊的需要,並通過一定的生活方式和社會行為體現自己的存在價值,以獲得群體的好感。

在晉中,無數曹三喜、喬貴髮式的經商者囊豐篋盈、志得意滿地返鄉,向他們的鄉鄰展示了他們的富有:從錦衣玉食到高樓大院,從面容的謙卑無神到自信有神……由窮變富者的揚眉吐氣,在他們身上溢顯。這種改變是必然的。因為在中國傳統社會中,衣食住行等物質行為,總是與尊卑貴密切相連,人們總是通過一定的物質生活來實現自身價值並向世人展示自己;統治者也從衣著服飾和居住婚喪等方面作了種種規定和限制,以使尊卑有等,財用有度,人人依禮行事。但是,隨著商人們日漸豐盈,他們必然會打破舊有的禮法束縛,追求衣食物用方面的華美,以體現自身價值,改變他們原來在眾人心中卑下的形象。日積漸久,欣羨者增多,經商者日眾,商人便成為晉中地方社會的凸顯群體,他們流光溢彩的生活以廣大而耀眼的存在薰染了整個社會,浸浸然衍成風氣,從而形成了普遍的奢靡之風。這種情形就是社會群體間風尚的互動。

社會心理學認為,“群體存在的重要條件之一就是它的一致性,這種一致性表現為群體成員在行為、情緒和態度上的統一,在群體成員彼此相互作用下會發生一種類化過程,即彼此接近和趨同的過程。”這種趨同的過程就是互動,也即通俗用語中的“流行”。這種互動發生的規律是:人們的價值取向、生活觀和審美標準總是向社會上層不斷趨進。換言之,上層社會群體之間的流行風尚會不斷地影響著下層民眾的風尚趨向。晉中商人作為當地民眾引頸以望的上層群體,他們奢華的生活方式自然會潛移默化地影響當地民眾,並被悉心效仿,他們追求享樂的消費觀念也為民眾無聲無息地接受,終蔚成一時風尚。

物質生活是社會風尚變化的晴雨表,因為任何社會風尚變化的信息總是以物質生活為載體而傳遞的。晉中奢靡之風首先在衣食住行、婚喪嫁娶日常物質生活中瀰漫開來。衣著服飾的華麗是人們極力追求的。劉大鵬在其日記中記當地演戲,“婦女滿場,衣服無不華麗。”又云:“太原一郡風俗奢靡,太谷、祁縣為最,此間左近各村莊奢靡特甚焉,婦女之衣其工費有十數千者。”劉大鵬因為衣著樸素,在太谷每有人譏笑。日本人所著《山西學術探險記》中就記述了太谷民眾的服裝之“優雅”。《太谷婦女運動史》中述及解放初期太谷婦女時,說她們“一般的都很講究表面,家裡再出來也有一套衣服。


清代晉中各縣的奢靡之風


”民國時劉文炳所著《徐溝縣誌》中也述及當地特別注重衣著:“一有喜慶,則服藏衣,婦女尤無不珠玉豐飾”;“平日所衣一以外購,而外布之光怪陸離足以炫愚者之目”。“商人慣用外貨,故市之所有與人之所衣,多為外物。而傾筐倒笥,無家不空。”。當地歌謠《看來》中對當地時髦裝扮有如此狀摹:“看來,洋涼襪子緞鞋,褲兒抽得半腿,兩元錢的褲帶;身上穿的西法綢,頭上抹的生髮油。”又據《平遙古城志》載,嘉慶十八年前,平遙就有洋貨行 15 家,其大宗貨物是棉紡、尼紡織品。由此觀之,衣著服飾追求華麗與新潮,在當地已然成風。劉天成記述汾陽世事時也描述了“紅男綠女,摩登習尚,時露一種侈靡之風”的情形。晉中流傳的識字範本《俗言雜字》中對當地所見衣飾有如下描述:

綢緞綾絹錦緞裁絨,嗶嘰哈喇氆氌洗絨。

大呢小呢羽毛哦噔,山梭布還葛夏羅文。

……

細毛皮皮貂鼠銀針,如今衣服俱要時行。

……

辮繩腰帶繡花雲金,絲線絛子婦人所用。

欄杆衣服袖挽織金,金珠玉石裴翠玲瓏。

凡此種種,今人聽來也覺繁複華豔 。總之,去樸從豔,已成為晉中人的普遍追求。飲食也極盡所能,追新逐異。於此,商家率先導引。劉大鵬對此屢有慨嘆:“此間生意奢華太甚,凡諸客商,名曰便飯,其實山珍海錯、巨鱉鮮魚,諸美味也。習俗使然,並無以此為非者,間有一二不欲如此,亦不得行矣”。又云:“侈靡之風,太谷為甚,各鋪戶待客酒巽華美,率皆過分,其尤甚者,殆如官常之自奉也。間有儉約者,群焉咻之,以為不合時宜……” “間有儉約者,群焉咻之”!商人欣欣然以奢華為美 、竟相攀比之態,躍然紙上。懸想當年,這是一幅怎樣的景象!

從流傳至今的晉中商賈宴席也可窺昔日商家之奢靡。《河東筵席》中記述了晉中著名的商賈筵席一百單八將席、八十八件海碗席、四四到底席、八八六十四席、八碟八碗席。一百單八將席是 108 個葷、素、主、輔各菜餚的件數,因“件”和“將”音近,故名“一百單八將席”。

茲錄如下:

八果碟 溫冬 瓜條 佛手片 白葡幹 橘子 香蕉 菠蘿 蘋果

八酒碟 大蝦米 仁菜 海蟄 鳳爪 松花蛋 火腿 燻雞 糟羊肉

四蜜餞 蜜棗 金糕 糖梨 楊梅

四利口 水蘿蔔 黃瓜 蓮藕 心理美

八海碗 八仙過海 全家福 雞湯燕菜 過油肉

三鮮魚翅 蔥燒海蔘 八寶蓮子 釀魚肚

八熱炒 芙蓉雞片 蝦子玉蘭 爆炒三鮮 魚米菜花 蒜薹肉絲 青椒肉片 菠菜豆腐 香菇油菜

八清燴 清湯魚骨 奶湯銀耳 黃耳甜羹 冰糖百合 雞油四寶 鴛鴦鴿蛋 清燴腐乾 白燴苔蘑

八襯飯 燕窩酥 羅絲合子 蘿蔔餅 玫瑰餅 稍梅 鍋條 菜角 水餃

四魚件 紅燒魚 五柳魚 沙鍋魚頭 清燉魚快

四野味 烤臥龍 滷野鴨 醬山羊 煨鹿尾

四頸菜 豬蹄頸 牛蹄頸 鹿蹄頸 羊蹄頸

四海味 海螺 鮑魚 烏參 蟶子

四道湯 妝元小餃湯 紫菜雞蛋湯 杏仁奶酪 梨絲甜羹

八壓桌 清蒸魚 爽羊肉 清燉雞 喇嘛肉 黃燜丸子 香酥肉 滑溜裡脊 雪花鮮貝

四小菜 糖醋蒜薹 醃滴溜兒 醃蒜頭 韭花小黃瓜

八蒸食 糖包 花捲 壽桃 佛手 石榴 鬥天地 蒸饃 馬蹄卷

四油餅 蔥花餅 脂油餅 千層餅 菊花餅

四面條 削麵 搓面 拉麵 剔尖

四清湯 魚骨湯 排骨湯 蘿蔔湯 白菜湯

上述一百單八將席真是花樣百出,規模宏大!水果中有南方的橘子、香蕉、菠蘿, 在過去交通不便的情況下,竟有此等稀罕物!還有許多產於外地的珍稀吃食,如海蟄、蝦米、火腿、魚翅、海蔘、海螺、鮑魚、烏參、蟶子等。懸想當時筵席場面,該是何等豪奢!簡直是奢侈至極,無以復加!

最普通的交際應酬宴八碟八碗席,也是十六道菜,再加一湯四主食,計有:

四素碟: 其幹銀耳 松花蛋 金針腐乾 蔥油黃瓜

四葷碟: 五香雞塊 五香薰雞 海米香菇 白肉片

熱菜八大碗: 喇嘛肉 水晶肘子 金銀寶 紅燒魚

清蒸雞 櫻桃肉 羊肉蘿蔔 水晶肘子

一湯: 八寶粥

四主食: 花捲 豆包 酥餅 佛手

商家之奢,並不僅僅在於宴請之時。即使平日裡也是“食則包鱉鱗魚,山珍海錯”,並集全國各地風味。如祁縣喬家的食譜中集中了京、川、魯、粵、蘇、揚、浙、湘各地菜餚之精。喬家的正餐,每頓都有山珍海味,用料也十分講究,如醬瓜要揚州正宗所產,榨絲香菜要來自四川,腐乳、豆豉需購自京、津。無論天上飛的,還是水中游的,抑或是地上走的,舉凡所有動物禽鳥和各種瓜果蔬菜都能擺上喬家的餐桌。由於講究吃食,喬家平常每桌飯都要花上五六十塊大洋。

由於商家極力追求美食,故而當地產生了迎合這種需求的諸多特色食品,如祁縣東觀鎮的燻肉、太谷的湯褪驢肉就因專供喬家而名聲在外。太谷餅的產生,據說也是由於太谷溝子村員家富商夫人喜歡吃餅,但吃膩了當地的各色餅類。有一制餅師傅聽聞此事,便絞盡腦計,將白麵、雪花白糖、胡麻油、芝麻、蘇打等精心配伍烤制而成,它香甜酥軟,甜而不膩。員家夫人食後讚不絕口,從此廣為流佈,成為饋親贈友的佳品而流傳至今。

據太谷溝子村鉅商之後人員文繡先生講,當時太谷的許多食品確是做工十分精細,既費時間,又講究用料,且品種多樣,名目各異。比如糕點,有專門給孩子做滿月送的月餅,有孩子種痘用的剝痂餅,有專看病人用的養胃糕、蜂糕;有人去世後送的瓦甬糕、百子糕。且數量驚人,如給孩子做滿月送月餅,大戶人家要送 500 到 600 斤,拉一大車。他述及自己開的點心鋪有一年竟賣出月餅 12 萬斤;因他的月餅質量好,竟有榆社等外地人也來購買。過去的許多食品由於用料考究,做工費時,今天已失傳了。回想起早已失傳的的各種美味,老人嘖嘖稱好,慨嘆良久……製做考究的平遙牛肉又何嘗不是適應當地食不厭精的食風而產生並廣為民眾喜愛?


清代晉中各縣的奢靡之風


揆情度理,只有當地民眾飲食講究,追求精美,才可能有飲食製作上的精心考究和不斷推陳出新,再由商家衍播,進而形成了廣大民眾普遍的奢侈食風。劉天成記述汾陽生活時寫道:“汾俗對於飲食,向好講究,家庭婦女,且精於烹飪做作。城市多殷實住戶,濡染正深,每逢令節,或小有宴會,動輒杯盤羅列,酒肉而外,時鮮嘉果,件件畢陳。”民國《靈石縣誌》也雲:“昔靈俗男耕女織,……宴會時器用瓦磁,食無異品,……爾來漸習奢靡,無論紳矜士庶,……食不登異味者恥。”的確,在這樣的氛圍中,家家趨奢,人人不免。否則,便會被人恥笑。劉大鵬就記述了自己不隨俗的尷尬:“今日請鄰里數人,宗族數人辦理婚事,飲食全行儉約,而竊然議我慳吝者十之八九。”又言:“餘辦理婚事,全行儉約,力去奢侈。……鄙意如此,而人皆謂我儉不中禮,慳吝太甚,我則云何。”以奢為榮,已成風氣,誰能挽之?

衣食之外,居所也是人們悉心營造的立體風采,它以無言的傾訴顯示著主人的財勢和地位。因此,隨著一批又一批商家的發跡,一幢幢高樓大院也拔地而起。主人以充溢的財物窮極土木,使幢幢大院儼然矗立,宛如城郭。如現在的太谷曹家大院“三多堂”,建有 6 個大院、9 個小院、2 個偏院、3 個過廳、3 個榭亭、277 間房,佔地 1 萬多平方米。院內除有主人生活起居室外,還有客房、書房、賬房、廚房、藥鋪、戲臺院等多處建築。院內三座主樓凌空而起,築為三層,一線排列,共長 66 米,寬 8 米,高達 17 米,底牆厚 1.6 米。院內各主要建築均是雕樑畫棟,極盡裝飾之能事,過廳大梁還以滾金為底並雕畫繪彩,處處顯示著主人的闊綽與不凡。今日存留的僅是當年曹家眾多大院之一角,我們可以想象往日曹家大院是多麼地奪人眼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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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縣喬家大院也是光彩炫目,遠看喬家大院,儼然一座古堡:四周矗然挺立的高牆厚實而堅固;牆頂建有女牆、垛口、更樓、眺閣,氣勢非凡。整個院落有 6 個大院,20 個小院,313 間房屋,佔地 8700 多平方米,每個大院由三五個小院組成,有體現尊卑長幼的正院和偏院之分,形成院中有院的格局。院內結構有四合院,穿心院,偏正套院,過庭院等。屋頂造型變化多端,有懸山頂、歇山頂、硬山頂、捲棚頂、平屋頂等不同樣式。院門也是造型各異,有雙翅角門、蕪欄半出簷門、硬山頂間山門、磚雕跨門等。窗戶也是風格多樣,有仿照明櫺月窗、條柵窗、通天隔櫺窗、雙開扇窗、挑啟窗等連煙囪都是花樣百出:140 個煙囪無一雷同,風采各異。整個院落滿目都是精雕細刻,到處皆是造化天成。難怪中國建築學大師樑思成稱之為“清代民居建築藝術的一顆明珠”。今日的文化名人餘秋雨也不禁讚歎道:“全國各地的大宅深院也見得多了,但一進這個宅院,記憶中的諸多名園便立即顯得過於柔雅小氣。進門一條氣勢宏偉的甬道把整個住宅劃分成好些個獨立的世界,而每個世界都是中國古典建築學中歎為觀止的一流構建。”

榆次常家莊園更是冠絕三晉。它始建於明末清初,乾隆中期不斷營造,佔地達 60 萬平方米,房屋達 4000 餘間, 僅樓房就有 50 餘處。現存常家莊園部分仍然令人心動神思,它簡直就是一個建築藝術博覽園。以門式而言,143 個院門,樣式各異,風采有別:集南北風格於一體的靜園正簷挑捲棚式大門、洋溢書卷之氣的書院大門、彩繪門神凸顯的養和堂大門、氣勢非凡的雙柱飛簷挑角式貴和堂大門、精緻的硬山式謙和堂街門、別有風情的出廈遊廊式人和堂大門、匠心獨運的二柱挑角帶邊廊的貴和堂新院門等等,各具風采的大門數不勝數。大門之中又有許多樣式各異的內院門。如歇山門頂棚門、挑角門、儀門、石柱門、園頂門、梳背門、月亮門、瓶形門、六角門等,每一門上都有精雕細琢的各種裝飾。門之外,窗戶也是極盡神思,花樣百出。有壽字形、喜字形、萬字形、燈籠錦、步步錦、冰裂紋、雲紋、回紋等,並配以動物花鳥或人物等。真是一窗一景緻,滿目皆風情。常家莊園還建有北方最大的私家園林——靜園,它佔地 130餘畝,兼融中國南北園林藝術之精華,到處都是精美的雕刻,或人物,或花鳥,或楹聯,無不賞心悅目。舉目可見遊廊亭榭,花木搖曳,曲經通幽,再加上湖光映畫,清泉歡唱,真乃綺麗靈秀,醉心怡神!如此華美絕倫的莊園,在建築時自然是一磚一瓦總關情,不容半點馬虎。據說當時一個瓦匠一天只准砌 200 塊磚,全部磨稜對縫;每個木工一天只准開 10 個鉚,超過限量就辭退。以這樣的精工細作,僅北祠堂的修建就用了三年,耗銀

達 2 萬餘兩,商家之豪富與奢華臻於極致!


清代晉中各縣的奢靡之風


除此而外,祁縣渠家大院,靈石王家大院,太谷孔家宅園,杜家花園,青龍寨山莊,平遙冀家花園等等,同樣是美侖美奐,令人歎絕。徐繼曾以寫實的手法作詩述及遊冀氏花園時“頓拋愁萬斛”的賞心悅目:

入門扶仗行,清冷如入浴。

園約三畝餘,花樹縱橫簇。

桃杏已凋殘,白楂正芳馥。

丁香紫白分,壽丹黃似菊。

桃梅逗嫣紅,玫瑰香猶蓄。

藤蔓鬱虯龍,枸杞雙蟠曲。

餘樹不知名,枝幹或已禿。

平地草如茵,馬蘭兼苜蓿。

又有諸葛採,採之不盈掬。

環坐小亭中,天籟生空谷。

啜茗當春風,蕭然遠塵濁。

西南有魚池,冀可濯吾足。

……

東北有高臺,雲可供遠矚。

… …

同遊適我願,頓拋愁萬斛。

真是一個絢麗繽紛的神仙樂園!徐繼 詩中所攝的冀氏花園景緻只是當時無數鉅商毫宅風情之一二。還有商號中無數的掌櫃極盡華美的庭院難以計數,更無論櫛比而立的豪華店鋪無數。在這些鉅商大賈廣築豪宅的影響下,芸芸眾生也竭盡所能建樓修屋,盡顯華麗。民國《徐溝縣誌》稱當地“比戶連甍,望衡對宇,”“樓觀爭矗。”在平遙,僅城內富於明清風格和地方特色的民居,至今尚存 3797處,由此可以想見當年的繁華氣象。平遙如此,號稱“金祁縣銀太谷”的祁太兩縣當有過之無不及。如太谷陽邑“裡五外三隔過廳”的宅院很多,皆是畫棟雕樑,十分講究;里美莊同樣是深宅大院盡顯風采,因而有諺雲:“陽邑里美莊,真正好地方,一連三進院,梯兒套平房。”日本人在民國時稱太谷的建築是“極其漂亮的,它使人想到歐洲的田園城市。”

穿行於今日太谷、祁縣、平遙的許多街巷,依然可見許多高深大院。步入院內,訪其主人,知道這是其祖上的產業,而其祖父輩竟只是普通的小商人;有的只是農民,農閒時做點買賣,用他們的話說是“窮人”。“窮人”竟有如此好的院落,真讓我這個非商賈之地的外鄉人咋舌不已。80 歲的柳子俊民國時一直在太谷藥鋪當夥計,他說,太谷城內 80 年代以前幾乎沒蓋新房,人們住的都是其祖上的房子。多次穿行於縣城的大小街巷,真覺此話一點不假。據此,你可以想見舊日人們對居所投入了怎樣的營建,以至於今人仍能享其廕庇!民國時劉天成所著《汾陽遺事》中對當地民居概況這樣描述道:大廈高樓,每見於城市,外觀既已輝煌,內容又復多方粉飾,几席也,古玩也,凡百陳設,均極炫目。其次亦榱題完整,庭堂雅潔,向少頹垣破屋見於其間。究之徒事鋪張,無裨實用,殊堪浩嘆。確實如此。當地人不僅在建房蓋屋上窮極物力,爭相攀比,而且在室內佈置上也是盡顯闊綽,或強飾華麗,諸如箱、櫃、閣、幾、桌、椅、案、衣架、衣鏡、撐筒、帽筒、茶具、煙具、字畫、古董等都盡力陳設,不惜錢財。日常生活之外,婚喪之事上表現得更是奢侈無度。

劉大鵬記述太谷南席村武家嫁女的狀奩“十分奢華,首飾皆赤金、玉翠、玉寶石、珍珠等物,衣服皆花緞、湖綢、錦繡、綺紈等件,約值五、六千金,……目見之者莫不譁然誇之曰,如此嫁女,方不虛生於天地間矣。” 眾人對武家妝奩豐厚的欣羨,反映了奢華之風已深入人心。

平遙城內蔚豐厚掌櫃馬中選和日升昌三掌櫃尹光鐸“鬥富”一事,也顯示了當地的奢靡之風。馬氏嫁女時僅嫁妝一項就費銀 4 萬多兩,送嫁妝隊伍 500 多人,用轎杆抬著數十隻衣箱和各式用品,浩浩蕩蕩開向其親家尹光鐸家。尹家在迎娶時更顯闊氣:僱有鼓樂隊三班,玻璃花轎十餘頂,放鞭、抬禮品等人員排了足有二里長,禮單寫了有二十多頁,讓過目禮單的禮房先生心中叫苦不迭。在設宴敬酒時,馬中選面對尹家上門迎娶的數百人,累得腿都幾乎抬不動了,心中禁不住感嘆:“爹爹跑斷腿,比不上尹家拐(尹光鐸之父是拐腿)”。

民國《徐溝縣誌》對當地婚事奢華也有詳述:如婚事,康乾舊志所載:“士大夫肩輿一乘,鼓樂六隊,至於庶人止用彩車一輛,鼓樂二對。”乃鹹同至今,尋常人家不但鄙車不用,且以一肩輿而增為二肩輿,今則無一家不為四肩輿矣。乾嘉之間,富家陪嫁花瓶高數寸,鹹同之間不及一尺,光宣至今皆高三尺,而資財則與為反比例,其他一切無不如此。 上述所言值得注意的是,百姓資財已漸不如前,但婚嫁所用卻更行闊綽,這充分說明當地奢侈之風已然愈演愈烈。又云:男女新服,陪嫁妝奩,在乾嘉時富家之奢,實而且華,珠玉幣帛,綺 皮服,冬夏禮衣,無一不具。… …鹹同以後之奢,華而不實。金翠首飾,綢緞時衣,有笥皆滿。 從“實而且華”發展到“華而不實”,足以顯示當地民眾日盛一日的崇奢傾向:華美絢麗為主,實用與否倒在其次。劉大鵬記述當地風俗時有言:“近來風俗,婚姻喪事,宗宗件件,只是誇其富有,並不惜錢。” 即使是農家百姓,“卻亦不甚儉約,俗已奢華,不得不隨俗而行也。” 喪葬也是講排場,擺闊氣,奢靡無度。史載介休“喪仗繁重,至數裡外有者,祭筵或至數十桌,遠近觀者堵牆,富貴之家奢相尚,千金所弗恤;倘財用不足,或致停喪。而商賈好侈,亦復相沿,且飯僧 佛,雖守禮之家在所不免。”

平遙喪禮“侈麗相高,富厚恃貝,動備華細 紙數百餘杆,妝飾象馱,儀衛引路,顯神等類繁豎盈街,鮮然耀目,甚至扮戲雜劇,毛女撒蓋之飾,只供觀娛,哀慼蕩然。”[9]“只供觀娛,哀慼蕩然”,正是喪禮奢靡的典型反映。徐溝在明萬曆時“用度知節省”;康熙時,”庶民供作佛事,每至迎經,通街以張誇美”至光緒時喪禮“附身務極美”,墓葬“求深固,有穿地至數丈者。”[33] 汾陽“無分紅白事件,相沿浩繁,徒事紛華”;“有婦女病故,死者親屬俗名孃家人多方刁難,衣食不由儉約,棺槨務極豐隆”,以至屢釀事端,縣府不得不下令禁止。

在榆次,因喪禮隆重熱鬧,觀者如潮,而有“徐溝的鐵棍太谷的燈,不如柳堡埋死人”的民諺流傳。它說的是榆次柳堡鎮富商賈繼英之父的喪禮。賈父出殯前,有四方能工巧匠,按高級儀仗隊形式製作了紙質人馬。出殯時,巨形白色紙質哼哈二將領先,白衣騎兵大隊隨後,樓臺殿閣、童僕使女、傢俱陳設一應俱全,三十六人抬著金漆棺材,各路樂隊竟技吹打,頭戴白帽送殯親胡排成白色的長龍大隊,換幛輓聯遮天蔽日,長達十數裡,形成空前的豪侈場事,當地成千上萬民眾從四面八方湧入柳堡,填衢溢巷,道路為之堵塞。

交城段村富商馬子玉的葬禮也是盛況空前,令人歎為觀止。馬子玉葬禮時的禮讚人員嶽子權先生對此有難忘的回憶,茲節錄幾組鏡頭如下:為了擇日發引,單在靈棚祭奠時間,長達一個多月。邀請僧侶多人,逐日誦經唸佛,超度亡魂。又請道士多位,亦是唪經感化。僧家五日一次,坐法臺,奏鼓樂,念往生咒。道家七日一次,設壇打醮,奏著笙管雅樂,誦金剛經,這是僧道兩家的禱祝情況。還有每日家祭和親友前來致吊時,都須奏樂,是從交城、清源、徐溝、祁縣、太谷等地僱來的樂工隊,共八班,每班粗細樂工十六人,晝夜輪替,分別奏著鑼、鼓、鑔、旋、笙、管、笛與絲絃、嗩吶等樂器配合成的多種多樣的哀樂。在出殯之前三日,連續舉行三天隆重的家祭盛典,類似舊時文廟於每年夏曆二、八月舉行的祭孔大典……發喪出殯那天,… … 用從太谷縣賃來的深綠色呢圍、金鑲玉頂雙龍槓棺罩。抬槓人員四十八名,都著綠呢制服,戴紅氈帽,另外還有領班人,亦是身穿禮服,敲著小銅鑼為指導之暗號。抬槓人員聽從鑼示,將棺木抬入龍槓,一言不發,而抬行過街,又是步法整齊,舉止一致,雙目直視,形同步兵列陣出操,“威而不猛恭而安”,人皆歎為觀止。發喪啟程,全體職司人員的排列次序是:前頭有放鐵炮的人,騎著自行車為前驅,燃放鐵炮三聲,即先走去,隨著是燃放紙麻鞭炮和發散紙錢的一些人,跟著粗樂工隊吹號、擊鼓,吹奏嗩吶鑼鑔等樂器。兩邊打著開道鑼,為大形銅鑼,每段都有兩面隨時敲著。樂隊之後是“打道鬼”,緊接著是一些人抬著引路菩薩佛龕,抬著死者銘旌,跟著騎紅馬身背拜帖盒,投遞冥帖的報冥官申得英學士。其後為打著牌拱職司,旗、鑼、傘、扇及各種鸞駕,如金瓜、鉞斧、朝天鐙,拳頭、巴掌、幹幟棍,及多種多樣的香幡、紙幡和各色各樣的紙紮祭品,許多幅挽言、挽幛、輓聯執者數百人。接著又是題主官人的前程職司,龍旗、鳳旗、紅旗、黃旗、飛虎旗及國旗各一對。又有大、中、小形開道鑼,大傘、小傘、日罩傘各一柄。有大芭蕉扇上書寫著官人頭銜、兩旁打著“肅靜”、“迴避”之大方形木牌。跟著一班樂工隊伍,奏著笙、簧、管、絃樂曲,後面抬著題主官解莘田舉人乘坐之大轎。隨著又是祀后土官人的牌拱職司人和吹奏著笙簧管絃樂器的樂工隊伍。有大芭蕉扇書寫著祀后土官人的頭銜。後面抬著祀后土官商運全拔貢乘坐之大轎,又跟著馬拉轎車四輛,乘坐著十二位贊禮人員,其中有十位是老秀才,又有頭戴孝帽,手執祭香的送喪男賓數百人隨行。再後為打著引魂幡、穿著各種不同規格的孝服、拄著哭杖的孝子、孝孫、孝侄、侄孫等,拉著御車白布帶的十餘人,彎腰曲背,哭行於靈槓之前。還有身穿孝衫攙扶孝子們的女婿、外甥等多人隨行,為扶喪者。此後即為堂皇威武的喪槓,由專職抬槓人員四十八名抬著,緩步隨行。喪槓後面為送喪之孝婦、孝女、孝孫及侄女、侄孫、甥女等數十名,女戚百餘人,乘坐著馬車近百輛。前為明車,後為轎車,依親疏次序,排列隨行,哭送於靈柩抬槓之後,如長蛇陣然。最後為迎神轎,跟著粗細樂工兩班,連續吹奏哀樂……發喪隊伍浩浩蕩蕩,前呼後擁,已近千人,而圍觀者本外各村趕來,約有萬人。故一日之間,整個村中,途為之塞,繞行全村街道,約有四五里長。距離墳塋尚有二三里路,隊頭已入塋地,而隊尾尚未離村。

多麼繁複!多麼豪侈!如此張顯的場面在晉中並不少見,它吸引了無數人欣賞的目光,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在嘖嘖稱羨的交談中,無數人悉心效仿,不惜錢財,以博時人豔羨,以逞一時之榮;即使力有未逮者,也得強裝門面,不惜債務纏身,否則,就會被人恥笑,遭人鄙視。


清代晉中各縣的奢靡之風


晉中奢侈之風還表現在娛樂消費上。許多富商大賈在自家建有戲臺,常請戲班演戲,或乾脆自辦戲班,如祁縣嶽彩光創辦雲生班,渠源淦創辦聚梨園,榆次王鋮的四喜班,崔玉峰的二保和娃娃班、清源時成盤辦的小梨園,平遙尹光祿創辦的祝豐園等等。他們的所為,不僅僅是為了商業和娛樂,同時更有自我誇顯的衝動。

在富商大賈的帶動下,晉中戲班林立,僅平遙出現過的戲劇班社至少有:協同班、春和園、昌盛源、永福社班、眾義園、永梨園、豐仙園、同春園、祝慶園、天樂園、雙盛園、祝豐園、同梨園、金仁園、伍梨園等三十多個晉劇班社。壽陽至少有西福慶、新梨園、慶梨園、三鴻班、義梨園、宏慶園、錦宜園、樂義園、福順班、忠梨園、三宏班、義樂園、中福慶、順梨園、喜順園、景義園、宏福慶、三義園、錦翠園、忠義園、和盛園、太平班、喜梨園、吉慶園、雙勝園、萬順園、翠梨園、英雄班、小紅梨園、富梨園、成梨園、雙梨園、鴻梨園、喜梨園、小錦梨園、錦義園、仁義園、福勝園、自成園、天慶園、三梨園、福義園、喜盛園、公義園、興義園、義春園、萬春園、四合班、新盛園、景宜園、十股班、武藝園、愛梨園、貴梨園、紅義園、雙鴻班、金梨園、四喜園等 58 個戲班。

晉中其它各縣也不在少數。雖然晉中各縣舊有戲劇班社實數難以確計,但僅從上述所知之數,仍可遙想昔日晉中戲班林立,弦鼓不絕的盛況之一斑。這風采各異的無數戲班整日笙歌不斷,活躍於各種慶典之時,諸如開業慶典、週年慶典、婚娶慶典、科考慶典等。榆次車輞村常氏家族在光緒時因有兄弟二人同時中舉,便“優觴賀喜,奎星神前兩班戲,其宗祠前一臺,不惜銀錢。”在城鄉無數廟會之時,商家也不惜財力請最好的戲班以助聲威,盡顯氣派;群眾也趨之若鶩,爭相觀看。相傳,聚梨園有一次在祁縣城內財神廟演出,者如堵,許多人被擠得吐了血。如此著迷,如此執著,簡直有點匪夷所思!有的商家在家祭時也要請戲班唱戲,如太谷任村富商賈氏在其家廟至城宮每年至少演九臺戲。鄉間遂有“要看好戲到任村,任村有個至誠宮”的說法。由於任村經商者眾,故而家給人足,好戲連臺。


清代晉中各縣的奢靡之風


據 92 歲高齡的武保德先生講,任村一年中約有九十臺戲。每臺戲至少三天,總計約有近三百場戲。遙相當年,真是日日戲聲震天,天天人聲鼎沸……在商家的推崇和導引下,普通鄉民也對唱戲娛樂傾心萬分。於是,每一村,每一鎮都不惜財力,相互攀比,爭相延請戲班唱戲,或自行組織秧歌表演,或組織各種社火遊藝,形成了晉中社會紅紅火火的娛樂盛況。無數人沉緬其中,竟至棄了本業:

—— 此村有傀儡之戲,弟子因而不來讀書。

一一 晉祠翌日賽會,今日演劇,農工皆歇肩看戲,不願做工

一一 本縣城隍廟今日賽會,人多息工,前往城中觀劇。麥收之時,人猶若此。

即使生活拮据,娛樂也照行不誤:

——晉祠等五、六村莊抬閣酬神,……驟而觀之,似乎家給人足,賀年歲之豐,卻不知農皆困頓也,習俗奢華於此見矣。

——裡中之人……生活程度之艱難已臻極點,乃都不怕,仍然妄作妄為,奢侈無度。今日鬧秧歌,明日唱女戲,以行其樂。

演劇行樂之事在劉大鵬筆端反覆湧動,幾難計數。雖然我們不能復見昔日笙歌震天的熱鬧場面,但也可以懸想當年人頭攢動,觀者如堵的盛況。晉中社會奢風甚熾,此又一證也。

晉中社會奢侈之風為有識者深惡,遂有各縣府禁奢示儉,以絕陋俗的舉措,如平遙有萬曆二十三年周知縣“大舉崇儉”之記載,以後又屢有申飭;汾陽縣西陳家莊於民國十二年制定了《改良本村社會暫行簡章》,其中禁奢是其重要內容,涉及衣、食、住、婚、喪、娛樂等方面:

——演劇通年只要一次,秧歌等戲,一概禁絕。

——喪事應禁延僧道誦經、糊用種種紙紮及各項浪費,婚嫁慶祝,尤宜節儉,至非分之儀仗鼓吹,均須限制,籍免奢侈成風,民生困難。

——衣取國貨,食重菽粟;住房切勿過事華麗,室內不宜多放陳設。……家家宜樸素為主,注意積蓄,以防荒旱災 。

禁奢之約的出現,直白無誤地說明奢風之盛已成為當地一個突出的社會問題。崇奢之風一旦形成,就不是一紙禁令所能改變的。因為社會風尚是一個時期內群體中絕大多數人對某種生活方式的喜好和追求,它具有社會性和流行性的特徵;它通過從眾行為發生作用,形成在一定程度上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社會時尚。社會心理學研究表明,個體在群體中會不知不覺受到群體壓力(或是個人臆想的壓力),而在知覺、判斷和信仰上表現出盲目追隨群體中多數人的心理和行為,這就是從眾行為。在商者如雲,奢風如潮的氛圍中,人們爭相誇富顯闊;即使心有不願者,但為免於被恥笑被鄙視,也不得不“打腫臉充胖子”,正所謂“俗已奢華,不得不隨俗而行”,這是從眾行為的典型表現。

這股到處瀰漫的奢靡之風使晉中芸芸眾生對經商更加心嚮往之,走利如鶩,以至從男兒一出世,母親就在搖籃曲的呢喃吟唱中傾情誘導:

俺娃娃親,俺娃娃蛋,

俺娃娃大了捏爛炭,

捏不下爛炭吃不上飯。

俺娃娃蛋,俺娃娃親,

俺娃娃大了走關東,

深藍布,佛頭青,

蝦米海菜吃不清。

“爛炭”是指煤炭中未燃盡的炭,“捏爛炭”是指過去窮人去富家倒出去的煤渣中撿藍炭以作燃料,撿炭的孩子們經常從頭至腳一身煤灰。“吃不清”是晉中太谷方言,即吃不完之意。這首搖籃曲廣泛流行於晉中社會,今日各縣誌仍有記載。在夏夜的納涼和冬日的消磨中,母親把灰暗與明豔強烈對比的貧富兩種生活以輕歌慢吟的形式呈現給孩子,它飽含了長輩對兒孫擇業上的無限期望和殷殷囑託。

對男兒的期望是“俺娃大了走關東”,對女兒雖不能有如此指望,但卻可以通過婚姻的手段使她同樣享有“蝦米海菜吃不清”的富裕生活,因而對女兒的教育中有歌曰:

咚咚喳,娶來啦,

俺女兒不嫁啦。

不嫁你那掏糞的,

不嫁你那砍地的,

俺要嫁的是字號裡的掌櫃的!

多麼活潑!多麼生動!你分明能真切地感受到“要嫁字號裡的掌櫃”的女孩兒那份揚揚意得!這是一種瀰漫於整個晉中社會的重商氣息,它潛移默化,潤物無聲;可卻又所向披靡,無孔不入。

待到男婚女嫁之時,又有為新人祝福的頌詞,也表達了相同的期盼:

先拜天地後拜祖,

榮華富貴輩輩有。

買賣開到北京城,

生意做到張家口。

可以說,對子女的教育從小到大,無處不有,時刻都洋溢著晉中民眾對商人生活的無限嚮往,究其實,是商家生活的流光溢彩牽動和吸引了他們。在榮華富貴誘人的召喚下,家家戶戶都想盡辦法託親靠友,不懼千里萬里,把自己的兒子送到商號當學徒,學做事,當地語叫“住地方”。雖然當學徒所受的磨難並不比種田郎稍遜分毫。除了“住地方”學商外,還有無數人或是擺攤設點,或是走街串村,加入了“做小買賣”的行列。太谷秧歌《賣元宵》中唱道:

我小子今年二十七,

家住太谷在城西,

別的營生咱不會,

就會做個小生意。

此外,《賣絨花》、《賣高底》、《打凍漓》、《賣胭脂》等源於現實生活的許多祁太秧歌都描繪了小商人的生活,反映了小商人存在的普遍性。在這股無往不至的重商洪流沖刷下,傳統的“士農工商”的尊卑秩序被衝出了原有軌道:“士”高高在上的地位不再如昔,“農”固守本業也不再被人讚賞,“商”逐利於市卻讓人心存豔羨。於是有諺雲:“買賣興隆把錢賺,給個縣官也不換。”又有諺雲:“良田萬頃,不抵日進分文。”當地廣為傳唱的秧歌中就直白地反映了民眾對商人的看法,如“人伢的丈夫會做買賣,咱的丈夫就會受苦”;“我小子生來有福氣,有福住在票莊上,日每吃的豬羊肉,白麵都吃得不稀罕。”前者反映的是村婦對買賣人的欣羨和對受苦人的抱怨,後者則呈現出鄉民眼中住票莊的買賣人的優裕生活和驕兒如意態。

平遙縣還有諺雲:“人養好兒子,只要有三人,大子雷履泰,次子毛鴻 ,三子無出息,也是程清泮。”雷、毛、程是日升昌票號的大、二、三掌櫃。“好兒子”的標準竟是店鋪的掌櫃!人們對富商的豔羨之情,溢於言表。

流傳於晉中的識字範本《俗言雜字》中記述了士、農、商三種不同的生存方式。其中“士”與“農”的記述僅佔很小比例,且認為“士”即使熬到“鴨紅頂戴當朝一品”,也是“侍奉君王難以到頭”,“想在期間有些濫心”,終歸是“辭王別駕要回故土,不願坐官在家養親。”對於農民,《俗言雜字》慨嘆道:“說起莊稼受苦營生,天旱雨澇收成不定。錢糧差務吃穿逼人,巴巴結結且度光陰。”字裡行間充滿了對農耕生活的無奈。而對於商人生活,《俗言雜字》則用了大量筆墨予以詳述細說:從出門行路須知到貿易要訣,從建屋捐官到衣食住行、婚喪娛樂都有詳盡的敘述,一樁樁,一件件,描構出一幅幅富裕多彩、令人炫目的動態生活畫面。鄉村少年在搖頭晃腦的識字過程中,這樣的生活畫面自然會先入為主,銘刻於心,為日後擇業奠定牢固的情感基礎。《俗言雜字》對士、農、商三種不同生活方式的狀描及筆墨輕重的差異,真實地反映了晉中民眾對商人生活的情有獨鍾。晉中商風日盛,以至竟出現開科考生不足額,縣府不得不到商號挑選考生以充數的咄咄怪事!

此種情形之發生,一如明代陸楫所言:“蓋俗奢而逐末者眾也。”“是有見於市易之利,而不知所以市易者正起於奢。” 張翰在《鬆窗夢語》中也表達過同樣的看法:“今也,散敦樸之風,成侈靡之俗,是以百姓就寡而趨末者眾”。

介休嘉慶版縣誌中對此也有闡釋:“今物價日騰,而婚喪之用或至十倍於昔,豈操贏居奇者多而相竟為奢與,抑風會所趨因而用之者?”言中之意,正揭示了商業與地方風尚的互動關係。概而言之,清代晉中奢靡之風的形成,是一個漸進的過程,是商人直接導引的結果;而追求生活奢華,必然要求有更多的財富累積,這就使越來越多的人對經商致富表現出由衷的認可和欣羨,從而趨之若鶩。這種連續而持久的互動,必然進一步加速晉中區域商幫的發展和壯大,也造就了本地區的商業繁榮,形成了門類齊全、品種多樣、服務周全的城鄉消費市場,眾多商人及其家庭則成為這一市場中廣大而強勁的消費主體。二者相輔相成,共同營造出晉中濃郁的享樂氛圍,無數人浸淫其中,終使當地奢風瀰漫幾於不可遏止。

注:本文摘自:《清代晉中奢靡之風》作者:殷俊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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