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成鋼向浮躁的大陸經濟學界喊話:很落伍!眼高手低!

經濟 數學 法國 物理 公司治理現代觀點 2017-04-26

經濟學家需要具備的能力

如何培養最好的經濟學研究人員?具有哪些標準和條件才能成為一個好的經濟學家?怎樣才能在應用經濟學或在經濟學上作出貢獻?這些問題似乎近來常常被提及。我以為,一個好的經濟學家最重要的是要具備三方面能力:觀察能力、分析能力和創造能力。

一是觀察能力

很自然地,這是指經濟學家要有能力在現實中觀察出重大問題,規律性與決定性的問題。這包括現在正在發生的,也包括歷史問題。人們是否能夠發現和解釋歷史的問題,直接關係到是否有能力解釋現在。如果沒能力解釋歷史,往往也沒能力解釋現在。現實問題總是非常複雜的。從學術上來說,如何找出現實或歷史中最重要的問題,提出一個解釋,這是很大的挑戰。面對這樣的挑戰,學者與非學者是如何區分的?什麼是經濟學者心裡特別重要的東西?我想區別他們的一個標準,就是看他們心裡有沒有一個理論的基準(benchmark)。好的經濟學家要能在觀察現實的時候發現問題,尋找到疑問。也就是說有洞察力。好的社會科學家一定要有能力找到問題。提出一個好的問題相當於解決了問題的一半。所謂的問題,即是疑問。他所產生的疑問、看到的現象,有沒有什麼規律,能不能解釋。如果沒有什麼規律,那就談不上是經濟學問題;如果這個規律能夠被已有的道理所解釋,也談不上是問題。觀察到現象,且能發現裡面有什麼問題,這非常取決於學者心裡存在的理論基準。一個學者能抓到什麼樣的問題,就基本上決定這個人是個什麼樣的經濟學家。重要的經濟學家抓到的是重要的問題。有理論素養的經濟學家和非經濟學家的差別,在於腦子裡面有沒有這個基準。

經濟學教育中大量的內容是機械的,問題在於,怎麼培養人的觀察能力。這是教育中的重要問題。觀察能力中,有一部分是可以培養的,有一部分是不能培養的。從經濟學教育的角度,我們現在只討論可以培養的部分。要培養出觀察能力,核心的東西是腦子裡要有對經濟學中基準的透徹理解。當一個好的學者對經濟學理論中提供的基準吃透了,這個基準就能幫助他判斷什麼地方是有疑問的,什麼地方並不是疑問。為了講得更通俗,可以比喻為結晶。基準就相當於一種結晶的基本結構。它是反映現實的一種理想的、簡化的結構。有這樣一個結晶在腦子裡,在觀察現實的時候,就能依據它來判斷什麼問題是原有的基準解釋得了的,什麼是解釋不了的。解釋不了的問題,就可能成為是好的問題。這就是好的經濟學家所要做的事情。

歷史上一個重要的例子是人們很熟悉的科斯定理,這是科斯暑期在美國打工時發現的。他觀察到一個重要現象,認為經濟學的理論不能解釋。他在倫敦經濟學院念本科的時候,學到經濟學的一些基本知識,形成了他頭腦中的基準。經濟學告訴他,市場在理想競爭狀態下是最有效率的。在理想競爭狀態下,企業應該是無限小的,經濟行為是由市場價格來協調的。可是,科斯觀察到,在通用汽車公司,大量的交易不在市場上完成的,不靠市場價格機制來協調和運轉,而是在企業內部協調的,是上下級調動的關係。什麼是企業的邊界?是什麼決定了什麼應當在市場上交易,什麼不能在市場上?當時學到的經濟學不可能給他好的結論。科斯雖然只是本科生,但他腦子裡有這樣一個經濟學理論的結晶,這就是相當於阿羅-德布魯的“一般均衡理論”裡的廠商理論的基準。沒有這個基準,就沒有後來的發展。頭腦裡沒有好的基準,就很難發現問題。頭腦裡有好的基準對觀察能力很重要。

一個好的基準一定是抽象的、簡單的。所以,當我們討論經濟學的限制和經濟學的指導能力時,絕不應該只由於某個理論有“不符合實際”的什麼假設,就斷言它是不真實的,不適用的。實際上,往往正因為好的理論做了好的重要的假設,才給了我們重要的分析力量。

二是分析能力

分析能力大體上分為兩大類:一是理論的——其中包括數學類型的分析能力和使用自然語言的分析能力。二是實證的——其中包括案例(收集材料)分析和數學統計分析。經濟學大部分使用數學統計類型分析工具,雖然用非數學工具分析並非不可。為什麼現代經濟學發展的總趨勢是用數學工具呢?其原因是,當人們不用數學工具時,推理、分析的能力會受到很大的限制。只有當問題相對簡單,或者人有用自然語言進行分析的天才時,才有可能不用數學進行分析。當然並不一定數學的分析永遠是最高超的。科斯數學上一竅不通,高中數學考不過。但他有超凡的能力使用自然語言進行分析。為什麼今天的經濟學主要使用數學分析能力,那是因為語言的能力非常難以具備,使得只有少數天才方能達到深入。科斯是天才,馬克思亦然。這樣的人,不使用數學工具,用哲學性方法思索還能把問題想透。但是,只有天才而且碰到的問題相對簡單,才有可能不用數學工具。如果要求學生都有科斯這樣的分析能力,可能一千個學生最多隻能出一個經濟學家。

在討論到經濟學家的培養的問題時,運用數學工具的分析能力是可以培養的。如果是實證工作,除收集數據、案例之外,往往不可避免地要進行數據處理,所以要有數學能力。這些因素加在一起,經濟學需要有數學的幫助,需要進行微觀、宏觀、數理、計量等一系列基本訓練,才能幫助學生掌握分析的手段。這些是當今成為經濟學家的基本條件。但是,觀察能力和分析能力要兩者並重,必須要強調觀察能力,而不能只強調數學,兩者是互補的。

三是創造能力

將創造能力從觀察能力和分析能力中獨立分離開並沒有很好的道理,我這樣表述只是為了更強調創造力。前兩者都要創造力,之所以要分開,是想強調創造力的重要性,是因為只有具有創造能力,才能成為好的經濟學家。創造力指有創造性的觀察能力和創造性的分析能力。創造性的觀察力是提出疑問,找到現有經濟學中不能解釋的主要規律。首先,有沒有創造能力去進行觀察,能否在觀察中發現問題,發現基本的挑戰。其次,是有沒有能力創造性地進行分析,要有能力處理現有的分析工具沒能處理的問題。德布魯和納什其實是數學家,對經濟問題並不十分熟悉,但對經濟學有非常重要的貢獻。經濟學畢竟是一個巨大的學科,有眾多的分工。他們二人最重要的貢獻是在分析上,幫助經濟學家提供了非常重要的分析工具,有創造能力的經濟學家可以運用他們的分析工具,從而幫助他們進一步推動經濟學的發展。

總的來說,創造能力是最難培養的,因為這往往是不能訓練的。可以訓練的一般是規則的、機械的。這也是為什麼經濟學中大量的訓練是數學性的,以及應用數學解決問題。數學可以訓練,但創造力是沒有系統的方法可教授的。一般來說,創造力不能訓練,只能培養。而培養大部分靠著環境薰陶,沒有機械的辦法。

經濟學的不同教學方法

經濟學教育如何培養和訓練觀察、分析和創造三方面能力,不同西方國家的重要學校和教育制度的安排是不同的。為把問題看清楚,幫助理解,先看兩個極端。

一端是傳統的英國教育,是精英教育的代表,以牛津和劍橋為代表。

美國的教育制度是從中衍生出來的,哈佛的制度起源於劍橋,耶魯也是仿劍橋。牛津和劍橋好幾百年的歷史,其教育特點是培養天才。培養方法是師傅帶徒弟,很多人中偶爾會有天才產生。由於天才是不可訓練的,而英國傳統制度是培養天才,所以不側重訓練,而側重創造一個環境,讓天才脫穎而出。這個制度強調的是識別和創造天才的環境。英國的傳統是一種寬鬆和充滿閒情逸致的學術環境,每天有不同學科的學者共同喝茶的時間,喝酒的時間。識別的方式不是考試,而是看人有沒有能力和別人辯論,表達出新意。誰來評判?委員會。這是一個長期的歷史演變過程。例如,牛頓出名之前,當時物理還不是科學,而是屬於哲學。在哲學的範疇內,他很難說服年資者。當時,在劍橋三一學院中,他很難說服年資者關於他通過光學實驗而得到的對光的認識。他們用古希臘的哲學與之辯論,從哲學上對光學的認識駁回牛頓的實驗結果。但是實驗的結果怎能用哲學駁回呢?當時學者們沒有科學的頭腦。不懂得科學最終的標準是實驗,不是古希臘傳統的辯論!雖然微積分是牛頓發明的,是牛頓的重要貢獻,但那基本是從他的直覺中產生的,而不是從數學推導出來的(是萊布尼茲推導出來的)。這些重要的貢獻跟英國的制度有關係,跟他們培養觀察能力,把握事情的基本規律的能力有關。在這之下是導師制,沒有系統課程,不強調訓練。優點是,因為特別強調環境,所以特別能識別天才,也產生了許多天才,如牛頓、凱恩斯同是出自劍橋。歷史上,英國在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中對人類都有極其重要的貢獻。原因與此傳統密切相關。缺點是,學生的質量很不穩定,學生好壞之間的差別很大,天才在此制度下可以快速成長,但由於大部分人不是天才,沒有訓練,水平就會很差,天才與非天才之間會有巨大差距,很多畢業生素質並不好。

另一端是法國的教育方式,強調系統訓練,拿破崙時期推廣到全法國甚至全歐大陸。

拿破崙本人是炮兵學校畢業的,是個很不錯的應用數學家,可以根據具體的地點和環境在很短的時間內計算炮彈的彈道曲線和距離等等。他很崇拜數學能力,仗打到哪裡,就在那裡建起理工大學,也就是polytechnic。所以,和英國傳統制度比較,法國不是尋找天才。它並非不要天才,而是尋找的方式完全不同,法國式的polytechnic也是培養精英的制度。其數學訓練非常強,給學生進行非常大規模的數學訓練,用很嚴格的考試淘汰的辦法來尋找最強者。強調訓練,可以產生大批訓練有素的人,這一批人都有很強的技術能力。由這些人中產生一些人做經濟學。但這種訓練方法使得人們比較缺少觀察能力和想象力。可以有技術上的創造力,但與技術無關的創造力會有所欠缺。同任何科學相似,經濟學的發展上很重要的是學者的直覺,而法國式的教育方式往往會缺少直覺。而且在技術上缺乏能力的天才,可能根本沒有機會進入培養體系。比如科斯,在法國式的教育制度下,可能第一輪就被淘汰掉,不能生存。到底是淘汰制還是訓練過程扼殺天才呢?更大的可能是過早地被淘汰的方式。

當今學術上佔優勢的制度是美國頂尖學校經濟系及個別歐洲的經濟系的教育制度,它介於兩種極端之間——一方面側重系統的數學、理論、方法論的訓練,但也不單純靠考試;同時也提供一系列的環境,刺激學生髮展觀察能力、創造力和批評能力——觀察力包括了非常關鍵的批評能力。批評,這裡並不是指負面的意思,是正面的意思。比如,發展任何一個新的東西,要到處開研討會演講,目的——或者說主要的目的——不是為了宣傳、鼓吹自己的新觀點、新東西。最主要的目的是要尋找批評。最好的演講的地方,最值得做的地方,是在那裡能找到最好的批評的地方。如果無人能批評,那麼從做研究的角度來說,演講往往就不是最成功的,不是最有效率的。學術界中,別人對自己有否幫助,也取決於他或她能不能提出好的批評。這是西方學術界的傳統,與中國的歷史傳統不太一樣。批評能力也是觀察能力,觀察到什麼東西是有疑問的,不能自圓其說的。歐美最好的學術機構強調系統訓練,同時也提供環境刺激。

所以我們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英美體制下產生的經濟學家,和法國體制下產生的經濟學家,一方有想象力,另一方有技術能力。眼下在世界上佔優勢的、最流行的培養經濟學家的方式主要集中在美國的經濟系,個別的在歐洲的經濟系。他們把兩種極端組合在一起,對研究生系統進行數學、統計學、微觀經濟學理論、宏觀經濟學理論、計量經濟學理論的訓練,以及實證,加上歷史和現實經濟政策,混合訓練。然後,創造環境——用各種各樣的研討會來刺激學生,增加其觀察能力和想象力。

中國經濟學教育——“眼高手低”

對我國的教學怎麼培養研究生,我濫用一個詞來概要——“眼高手低”。眼高,即目標和眼界要高,盯住世界上最好的學校,要培養出最好的經濟學家,能找到最重要的經濟學問題,發現最重要的挑戰,鼓勵我們的研究生能獨立觀察,有批判和創造的能力,要發現天才。手低,就是說要從做得到的事情做起,尤其是培養學生。什麼是做得到的?需要認真討論。簡單地說,中國現有的高考制度嚴格篩選出來的學生是非常棒的,高等院校,尤其是國內最強的,比如北大、南開、復旦、清華等等,最好的學校裡的學生的背景和接受的訓練可能很接近法國制度。學習法國的訓練方式實際上是有好處的,比較容易做到。這就相當於中國的經濟改革是漸進式的,這一步應該可以做到,至少可以訓練。給定中國特點之下的另一條件:經濟學仍很落伍,怎麼趕超、培養?中國經濟學教育應該更側重嚴格的數理訓練,培養出一支整齊的隊伍。所有的條件相加,目前階段最容易做的是偏向法國式的強調訓練,特別是數學和統計學。因為中國這方面有足夠好的數學家和統計學家。當然,我們眼還高,不應限於這些,還要把目標放在培養出有觀察能力的經濟學家上。

經濟學的五個“不相關性”理論基準

我把經濟學中關於制度的最重要內容概要為五個關於“不相關性”的理論基準。這只是我個人的見解,因此不一定所有的經濟學家都同意我的全部說法。但是我表達的精神是很多經濟學家們廣泛共有的。

如前所述,成為一個經濟學傢俱有好的觀察能力、分析能力和創造力的核心條件(必要)是要非常清楚地把握經濟學的理論基準。經濟學最重要的關於制度的內容有如下五個基準:1,阿羅-德布魯的一般均衡模型。2,莫迪格里亞尼-米勒定理(MM定理)。3,科斯定理。4,盧卡斯關於貨幣中性的理論。5,貝克爾-施蒂格勒關於最優阻嚇司法制度的理論(這是我的見解,我認為這是一個認識司法制度的理論基準)。把這五個基準弄懂之後,經濟學的精華大體就把握住了。這五個基準的共同點是“不相關性”(irrelevant),即每一個都是關於某種制度的不相關性。當然,把經濟學概述成五個不相關性的基準是我個人的見解。

第一個理論基準,阿羅-德布魯的一般均衡模型。這個理論意味著經濟體制同經濟效益不相關。這個理論討論市場經濟時有非常重要的基本條件:一是市場完備;二是不存在不對稱信息。在以上條件下才有這個不相關性。這實際上已經遠超出一般均衡自身的內容了。在經濟學文獻中,雖然阿羅和德布魯自己並沒有討論過計劃經濟,但文獻中有在阿羅-德布魯條件下分析計劃經濟的,結論是在阿羅-德布魯條件下,計劃經濟同市場經濟的結果是一樣的。阿羅-德布魯的兩個基本社會福利定理實際上已經包含這層含義。實際上,一般均衡和帕累托最優的互相關係並不是一個單純技術上的結果。它們說的是經濟制度同效益不相關。即在阿羅-德布魯的條件下,帕累托最優的結果並不一定必需用市場經濟,用別的體制也可以達到。為了證明,需要的技術條件,對於計劃經濟同對市場經濟是相同的。阿羅-德布魯一般均衡模型是新古典經濟學方法的典範,雖然這個定理的假定和現實並不正好是一回事,但它提供了一個基準,人們可以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分析和認識。一個非常重要的認識是:任何解釋計劃經濟同市場經濟的基本差別的理論一定要超出阿羅-德布魯模型的範圍。

第二個理論基準,莫迪格里亞尼-米勒(MM)定理。金融工具同效益不相關。公司不論用發債還是發股票的方式融資,從利潤的角度來看其結果是一樣的。MM定理所設定的基本假定條件是——廠商與投資者間沒有不對稱信息;股息與資本所得都不徵稅;買賣證券是無成本的。MM定理為人們認識金融工具、金融體制提供了理論基準。當金融工具同利潤不相關時,金融體制同效益也就不相關。為了認識為什麼現實中不同的金融工具收益不一樣,以MM定理為指導,就要尋找現實中是什麼違反了這一定理的假定的條件。MM定理的重要性遠超出了公司金融的範圍。實際上,貨幣本身也是一種金融工具,因此它同時指導我們認識貨幣的功能。

第三個理論基準,科斯定理是指導我們認識產權功能的理論基準。它的結論是:只要交易費用趨近於0,法定產權的最初分配方式同效率無關。科斯定理說,只要定義好所有制,無論它是國有或非國有,誰擁有財產對效益並不相關。在現實中,產權的所有制是同效益有關的。科斯定理的力量在於,它指導我們尋找答案的路:什麼重要的現實因素違反了科斯定理的前提,使得產權與效益相關。

第四個理論基準,盧卡斯的貨幣中性理論。這是經濟學中最重要的理論基準之一。貨幣中性從狹窄的角度看,意味著從長遠來說貨幣政策同經濟效益、經濟增長無關。從廣義看,它意味著金融工具、金融體制同經濟效益、經濟增長不相關。這是理性預期模型中推導出的重要結論。實際上理性預期理論的假設同阿羅-德布魯模型是相似的,而阿羅-德布魯模型中根本就沒有貨幣。盧卡斯模型為理解貨幣及金融體制提供了重要的理論基準。至今經濟學家們在為理解貨幣與金融體制而努力奮鬥。有了這個理論基準,人們知道,貨幣的功能以及金融體制的功能一定在於現實中什麼地方違反了盧卡斯模型的基本條件,尋找這個條件就是指導人們尋找理論突破的道路。

第五個理論基準,貝克爾-施蒂格勒模型。BS模型指導我們認識司法制度。該模型的基本推斷是:除法庭以外的執法體制同效率不相關。該理論的直接結論是,一個好的司法體系只要有法庭執法就足夠了,尋找其他執法方式沒有意義。前提是法律要把什麼是犯法定義清楚,把對犯法者的懲罰設計為最優。在這種最優的法律下,假定所有人都是理性的,都懂得最優法律的懲罰,都會推理,所有的人在可能犯法前要計算,對犯法所得的預期的好處和可能的壞處互相比較。最優法律制定得有最優的阻嚇力,使犯法對所有人都是壞處大於好處,結果這個社會中人們就不犯法。只要制定的法律是最優的,法是由獨立的法庭執行的,就不存在其他更好的方式。也就是說,執法體制同執法的效率不相關。但是在現實中在法治最有傳統的國家也同法院並行地同時有監管等其他執法形式。為了認識它們,我們要尋找哪些貝克爾-施蒂格勒模型的基本條件在現實中被違反了,這就是基準的力量。

按照我的見解,經濟學結晶的內容就是這五個基準。它們以“不相關”的形式提供了理論基準指導我們認識現實中最重要、最相關的社會、經濟、法律制度。

不熟悉經濟學的人們可能會對這五個理論基準產生兩種極端誤解:第一,誤認為理論可以為現實提供解決問題的現成答案。但是,事實上這些關於不相關的理論並不能提供現成答案。所有這些理論中說的不相關的東西在現實中都是特別相關的,甚至是最相關的。理論的作用是指導性的,理論不是提供現成答案的,簡單照搬理論到實際,絕大多數情況都會失敗。第二,認為經濟學理論完全不現實,或認為理論是依賴假定的,而那些假定根本就是不現實的。實際上,好的假設是理論分析的力量所在,不是弱點。因為靠發展了這些理論基準才能幫助我們判定在碰到問題時從什麼地方入手。比如看到經濟體制問題時,阿羅-德布魯模型告訴你經濟體制不相關,它就幫助我們尋找在阿羅-德布魯模型之外,是什麼東西影響經濟績效,比如是否合同不完備,是否有不對稱信息。為了研究為何所有制是相關的,我們要尋找是什麼東西違反科斯定理的條件。這就是理論基準的力量,理論教給人們的主要就是這個。觀察能力中,能夠訓練的部分主要就在於理論基準,有了“基準”,就知道尋找問題的方向,這就是理論的幫助。

經濟學的普遍性和特殊性

人們普遍關注經濟學在中國如何發展的問題——經濟學的普遍性和中國經濟的特殊性的關係。這裡面有兩個極端的看法都是不利的。一個極端是完全忽略中國的特殊性,認為經濟學是普遍適用,可以到處照搬。這是對經濟學的誤解。經濟學尋找的是普遍規律。作為理論,一定是抽象的,“抽象”意味著理論必須要離開許許多多經濟現象的細節。一個普遍的道理只是給人們提供想問題的方式和思路。所以經濟學是為重大問題提供線索,而無法對所有具體問題提供現成的答案。另一極端是認為中國是特殊的,所以經濟學沒有辦法應用於中國的特殊情況。但如上所述,經濟學提供的是思路,尤其是提供理論基準,用基準幫助分析。

把普遍性和特殊性結合在一起,作為一個經濟學傢什麼樣的工作是好的工作?大體上有兩大重要標準,如果是政策性工作,那麼標準是對政策是否有幫助。學術標準則是有無能力解釋有疑問的規律性現象。從學術上講,標準是在解釋中國的現象時,能否給經濟學自身帶來什麼貢獻。好的經濟學研究,不僅限於研究中國的事情,而是要通過解釋中國事情,幫助世界上的經濟學家理解新的東西。這是對經濟學的貢獻。換言之,通過解決特殊的問題,找到普遍解,這是很高的標準。中國是特殊現象,要在這裡找到普遍內容,上升到經濟學,反過來發展經濟學。這是很重要的。

普遍性與特殊性的另一個問題是跨學科的研究。例如,經濟學與法學。經濟學與法學看上去可以是根本不同的學科。但在實際的社會問題和經濟問題上,兩者從來就不是分立的。比如在經濟學中,古典經濟學只討論市場怎麼運行得好,完備的競爭,從來不討論完備競爭背後的社會條件是什麼。什麼是社會條件呢?所有的合同都能執行,所有分配好的產權都能被保護。古典經濟學根本不用擔心這些事,因為假定已經有人在幹這些事。這是古典經濟學能使經濟學和其他學科分開的重要假設(條件)。當面對經濟問題,特別是發展中國家或轉軌經濟時,從一種經濟體制向另外一種體制轉變,忽略市場以外的因素,當沒有這些條件時,古典經濟學所提供的結論都變了。再比如說法學,為了定義清楚,往往把經濟問題定義出去,假定經濟上的東西都能自我運轉完美,收窄討論的範圍,只關注法學。每個人都假定對方是完美的。什麼樣的制度能夠運轉,一定要別人的條件滿足,這是經濟學與法學通常分開的歷史情況。現在產生了新的學科:法和經濟學,幫助兩者合在一起。

經濟學有好多領域,由此產生了專門化和經濟問題的整體性的矛盾。現代經濟學專門化趨勢的發達,同進入經濟學的人數增多是相關的。人越多就會有越來越多的分工。這個專門化對學科的發展往往是有好處的。但同時人們必須認識到這裡有代價。代價在於本來領域的專門化只是為了討論問題的方便,是人為的劃分。現實世界不是這樣人為分開的。許多重大的經濟和社會問題,原本是不便分開的。於是專門化可以帶來很不好的後果。例如微觀經濟學與宏觀經濟學的分開,但現實不是按照宏觀和微觀分開的。最典型的例子是貨幣制度,什麼是貨幣。貨幣的功能又導致怎麼去選擇金融制度。在經濟學的分工裡,討論貨幣的叫做宏觀,但制度是屬於微觀的。那麼到底金融制度是屬於宏觀還是微觀呢?如果一個學者的領域很窄,所有的人都很窄,所謂微觀的只知微觀,宏觀只知宏觀,那麼沒人能弄懂貨幣和金融制度。這實際上真有諷刺意味。事實上至今經濟學家對貨幣的功能是什麼仍不能有好的理解。經濟學家至今還在尋找貨幣功能和它之所以存在的道理。由此自然可以想象,如果對什麼是貨幣都沒有好的理解,什麼是好的貨幣政策呢?什麼是好的金融體系呢?傳統上貨幣被理解為交換媒介,記帳的媒介,這是古老的解釋。但這樣古老的理解,古老的貨幣和今天的貨幣就沒有差別了。任何對貨幣的好的理解要能解釋今幣和古幣的重要的區別。從今天看,貨幣的重要、核心的功能是在整個經濟裡幫助解決“廣義流動資金”(liquidity)的問題,這是一個決定現代經濟能否正常運轉的基本要素。由此才導致對貨幣政策的理解。貨幣政策是試圖調整貨幣供給來影響整個經濟中的liquidity。如果對貨幣的功能不清楚,怎麼能通過中央銀行調節經濟中的liquidity呢?通過什麼樣的機制才能把貨幣供給的變化傳遞到經濟中去?這些至今是經濟學中最頭疼的問題之一。大量的宏觀經濟學家把什麼是貨幣這個問題跳過,假裝不知,或者從來不知。但最好的宏觀經濟學家都知道這是非常重要的問題,而這個問題要去理解,是不可能用微觀、宏觀分開的專家做到的。給學生教學時,分開各個領域的好處是可以幫助訓練。但幫助面對觀察、分析重大經濟問題時,這個界限經常要打破,包括做研究工作。研究工作是否定義在一個專門領域裡,要看什麼性質的工作。究竟是領域內的貢獻,還是對整個經濟學有基本影響的重大貢獻。如果是領域內的貢獻,可以遵守界定好的領域,但如果是對整個經濟學有基本影響的,界限就要打破。

理解比較經濟制度的重要性

這裡我還要特別強調,如何理解比較經濟制度是理解經濟學特別重要的方面。當人們談到比較經濟制度的時候,往往以為這個領域就是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制度和中央計劃經濟制度的比較,缺少對制度的總體的瞭解。然後,與之相聯的就是如何去改革計劃經濟。所謂的休克療法,正是由這種對經濟制度無知而產生的。當我們討論中國的經濟改革時,有人說,因為經濟學中有很強的假設,經濟學是否適用於中國呢?為了回答這個問題,可將此問題反回去看看美國。經濟學家最多是在美國,只要反回去看看經濟學在美國的情況,可以幫我們更好地瞭解經濟學和經濟制度的關係是怎麼一回事。最近剛發生的重大的安然事件。經濟學家在什麼程度上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安然事件。我最近剛參加一個法學家和經濟學家聯合的會議,議題之一就是安然的情況。會議討論到公司治理結構。經濟學提供了許多東西幫助我們理解公司治理結構,其實已經提出了非常好的分析思路,但直接套用,距離還是很遠的。安然事件表明,簡單套用經濟學理論解釋美國的經濟是行不通的,即使討論美國的企業亦然。所以很難簡單地說,經濟學是否適合中國,是否因為有經濟學中的假設,經濟學不適合中國。實際上經濟學作為一門社會科學,提供的是思想方法,分析方法,幫助我們分析問題。如果人們不去分析問題,把教科書上的經濟學搬來做為政策,就糟了。休克療法就是典型。只要看看休克療法的提倡者是什麼背景就知道了。他們過去從來沒有研究過比較經濟制度,沒有研究過中央計劃經濟,根本不知道中央計劃經濟是怎麼回事,只是從教科書裡搬來了經濟學結論。所以,這個問題並不是經濟學本身造成的。在任何一門學科裡,如果只去照搬結論,一定搞得亂七八糟。比如說物理學,是最成功的科學,但將之簡單地搬到現實工程中,一定也搞得亂七八糟。因為任何一個工程問題都有其自身的特點。物理學為工程科學提供了基本分析方法,但並不提供現成答案。

無論公司治理結構還是中國經濟改革的每一個特定的問題,都有一些重要的特殊因素需要討論。當經濟學家面對特殊問題時,往往沒有現成的結論可以從經濟學中照搬的。有無經濟學頭腦,關鍵在於有無能力去面對問題進行分析。而觀察和分析,很重要的問題就是要了解制度是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從中去尋找什麼樣的假設是合適的,用什麼辦法去分析它。理解比較經濟制度是幫助我們觀察、分析問題的重要方面。

感謝李稻葵、黃海洲對我的發言的修改意見。——作者注

許成鋼向浮躁的大陸經濟學界喊話:很落伍!眼高手低!

本文作者許成鋼教授

本文根據就教於倫敦經濟學院和清華經管學院的許成鋼教授,在2002年4月28日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召開的討論會發言和會後採訪整理修改而成。編者感謝《財經》雜誌記者葉偉強提供的記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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