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魏建梅

編輯 / 白蘿蔔

萬瑪才旦《撞死了一隻羊》正在上映當中,鬆太加也憑藉《阿拉姜色》剛剛獲得導演協會2018年度編劇獎項,雖然稱不上石破天驚,但藏區電影和藏族電影人正在迅速崛起,並不斷刷新著市場和觀眾對於他們的認知。

在中國電影百年發展史上,真正的藏區電影,即由藏族電影人執導的電影,實際上也只有17年的歷史可以追尋。引領這一新浪潮的萬瑪才旦,也由此成為第一位真正意義上的藏族電影導演。

藏區電影人十七年


而在萬瑪才旦的帶領下,如今藏區也湧現出鬆太加、德格才讓、拉華加等一批電影新秀,甚至,當下藏區的年輕人也由八九十年代瘋狂迷戀文學、音樂,轉移到瘋狂迷戀電影上,“想拍電影”的熱情空前高漲。

從荒蕪到崛起,從“被拍”到“自己拍”,在這批本土電影人的努力下,如今的藏區電影正在迅速生長並開枝散葉,以“自省式”的視角讓外界看到了更為真實的藏區生活與文化,並不斷在國內外獲得認可。

在此背景下,一起拍電影(ID:yiqipaidianying)也採訪了諸多藏族電影人,一起聊了聊藏區電影的過去、現在與未來。需要注意的是,按行政省級劃分,藏區實際上共有云南、四川、甘肅、青海、西藏五個藏區,但鑑於萬瑪才旦、鬆太加、德格才讓、拉華加等電影人都出自青海藏區,因此本次調查也主要圍繞青海藏區展開。


藏區電影人十七年


藏影萌芽


實際上,在萬瑪才旦之前,中國電影發展史上也出現過不少藏區電影的身影。

像早期凌子風執導的《金銀灘》(1953),李俊執導的《農奴》(1963),華純、任鵬遠執導的《雪山淚》(1978)等等。到八十年代,田壯壯導演的《盜馬賊》,馮小寧導演的《紅河谷》,謝飛導演的《益西卓瑪》講述的也都是藏區故事。後來,《孔繁森》等援藏題材電影也不斷出現。


藏區電影人十七年



而這一時期,由於娛樂方式的單一及娛樂種類匱乏,看電影也成了大家喜聞樂見的消遣方式,觀影氛圍濃厚。當然,當時主要是看露天電影,影劇院雖然也存在,但按照尼瑪太(曾擔任萬瑪才旦《尋找智美更登》副導演等等)的話說——“一般人看不上電影”,因為票太難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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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員”尼瑪太(電影《尋牛》劇照)


當時露天放映的影片,藏區本地電影當然是一大首選,“抗日、革命題材電影也挺多的”,拉華加導演說。曾出演萬瑪才旦《塔洛》女主角的楊秀措也回憶道:“印象中當時也放了很多香港警匪片。”

受制於語言的限制,在藏區播映的內地電影都是經過譯製處理的。藏區本地電影,可以看到的是,幾乎也都是由內地導演所操刀,以“外人”視角來展現藏區文化。但從演員層面看,早期的藏區電影不乏藏族演員的身影,其實相比於導演等影人,藏族演員的確崛起得更早。

比如,多布傑就曾出演過《紅河谷》,而且憑藉該影片拿下第17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男配角,後來陸川的《可可西里》《王的盛宴》,甯浩的《無人區》也都有他的出演;洛桑群培則憑藉《天浴》拿下第35屆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男主角,這也是繼夏雨之後內地第二位金馬影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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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多布傑;右:洛桑群培


由此,雖然觀影氛圍濃厚,但或許是並沒有領頭的電影創作者的出現,當時藏區人民對於創作電影並沒有多少關注及興趣。反而,受次仁羅布、扎西達娃、端智嘉等作家的影響,出書、寫詩等風潮漸起。

“八九十年代喜歡文學的年輕人很多,當時文學也是有一些轟動效應的,比如你發表了一首詩或者一篇小說,你可能就成了一個名人,命運也因此被改變,這樣的事例很多,可能有的小學沒畢業就已經出過詩集了。”萬瑪才旦說道。

“後來隨著藏族流行音樂的盛行,很多年輕人又迷上了出歌,夏天的時候去拉個蟲草賺個幾十萬,然後用這幾十萬出專輯,一個人出三四張專輯真是太平常不過的事情了,而且專輯銷量在當時的藏區都是很領先的。”楊秀措也補充說。

而萬瑪才旦本人,包括鬆太加、德格才讓等現在的電影人,最初其實也都是文藝青年。“我和萬瑪才旦以前都是寫小說的,我第一次知道他就是在刊物上看到了他的作品,後來正式認識是在我們地區文聯組織的筆會上,這也跟文學有關。”鬆太加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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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鬆太加和萬瑪才旦


雖然喜愛文學,但電影一直是萬瑪才旦心中一個觸不可及的夢。“以前就是單純喜歡電影,至於去北京,去電影學院學習,幾乎是不能想象的,小時候可能連聽都沒聽過。”直到在西北民族大學讀研究生期間,萬瑪才旦才正式考慮起學電影的計劃。

恰好當時有一個基金會正在資助藏區的一些項目,尤其是教育層面,於是萬瑪才旦就申請了基金資助。2002年,通過申請的萬瑪才旦進入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的影視編導專業,正式開始了電影學習。

藏區電影的真正獨立發展,也從此進入第一個探索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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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幫結派”


對於藏區電影人來說,萬瑪才旦其實不只是一位名導,更是一種領軍人物似的存在。也正是因為他的出現及帶領,越來越多藏族人開始奔赴到電影這條道路上來。

第一個被“拖下水”的就是鬆太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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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鬆太加


在萬瑪才旦到北京學習電影的時候,鬆太加還在家鄉的文化局上班,過著朝九晚五的生活。後來當萬瑪才旦邀請他到北京學習電影時,鬆太加一下子被鎮住了。“北京那麼遠,我可從來沒去過,而且北電是那麼高的學府,我不敢想。”

面對已有的安穩和未知的生活,鬆太加糾結了很久。周圍的朋友聽說他要去北京學電影,都用異樣的眼光看待他。“當時我剛結婚,女兒只有一兩歲,所有人都不支持我,但我老婆支持,她說如果以後我不行的話她養我。”鬆太加笑著說:“所以現在我經常開玩笑說是萬瑪才旦把我‘拖下水’的。”

但當時正好趕上非典爆發,鬆太加沒能順利入學。一年後的2004年,鬆太加才正式來到北京。學什麼專業呢?此時的鬆太加並沒有明確的想法。“學攝影吧,攝影學得快,將來畢業以後我們也可以一起拍片子,這樣也比較方便。”萬瑪才旦建議說。再加上自己有著從小學畫畫的功底,於是鬆太加就去學了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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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智美更登》片場的鬆太加


也就是這一年,萬瑪才旦著手準備起自己第一部長片——《靜靜的嘛呢石》,鬆太加便擔任影片的美術師。13歲的楊秀措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被萬瑪才旦選中,在電影中出演“妹妹”一角,當時的她還在青海海南州師範學校音樂及舞蹈系唸書,這是她第一次知道萬瑪才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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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靜的嘛呢石》劇照


此外,《靜靜的嘛呢石》的團隊當中還有一個人值得一提,那就是德格才讓,他是鬆太加的表弟,當時他在這部影片中擔任錄音助理和作曲。而德格才讓和萬瑪才旦曾是校友,後來又經過鬆太加的引薦,德格才然也踏上了電影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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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格才讓


“萬導在西北民族大學讀研究生的時候,我正好讀本科。當時我在學校比較活躍,組過樂隊,也寫了不少歌,還在學校的歌藝大賽中獲得了校園十佳歌手,萬導當時就是我的粉絲。”德格才讓笑著說。

也正是因為這次合作,德格才讓也被萬瑪才旦“拖下了水”。

“我其實很喜歡電影,但當時沒有出路,大學畢業後我先在蘭州開了個錄音棚,白天錄歌做音樂,晚上去專門的酒吧演出,也算能自給自足。後來跟萬導合作以後,他也知道我有錄音的根基在,就建議我去北京系統地學習。2005年的時候我就去了北京。”

從萬瑪才旦到鬆太加,再到德格才讓,藏族電影發展的新高潮也由這三人開始。

最初在北京求學時,三個人同吃同住,一起合租在北電後面的黃亭子小區,“當時我跟鬆太加擠在一塊,睡在一張鋼絲床上,萬導畢竟是長輩,他自己睡一張床。夏天太熱,有時候我就跑到樓道里去睡。”德格才讓笑著回憶道。後來,三個人又一起搬進了薊門裡小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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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格才讓、萬瑪才旦、鬆太加


雖然日子過得清苦,但對於三人而言,卻也是單純充實的。每天除了正常上課,私下裡也都在努力補習功課,不斷吸取知識。當然,看片也是少不了的——“剛好那時候是盜版碟比較氾濫的時候,我們屋子裡密密麻麻堆的也都是淘回來的碟,剛開始買了半年的VCD,後來就有了DVD,每天我們基本上都會看兩個片子,然後十一二點左右睡覺。”鬆太加笑著說。

就這樣過了兩三年,到2007年萬瑪才旦拍攝第二部長片《尋找智美更登》的時候,三人再次合作——鬆太加擔任攝影師及美術師,德格才讓擔任錄音師。2011年的《老狗》亦是如此。

而這一年,鬆太加也完成了由攝影師到導演身份的轉換,拍攝了自己的第一部長片《太陽總在左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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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總在左邊》劇照


至此,在萬瑪才旦“藏地三部曲”——《靜靜的嘛呢石》《尋找智美更登》《老狗》完結的時刻,由萬瑪才旦“一人挑大樑”的階段也結束,藏族第二位導演也由此出現。與此同時,在北電做旁聽生的拉華加也在這時候聽從了萬瑪才旦的建議,進入西北民族大學攻讀文學專業,為學電影培養自己的文學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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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華加


此後,藏區電影的發展也進入了下一個開枝散葉的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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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枝散葉


如果說拍《靜靜的嘛呢石》時,楊秀措年紀尚小,對拍電影沒有多少深刻的認知,那2013年,拍完《德吉的訴訟》後的她也正式對電影有了認真的思考,這也促使她考了成人教育,學起了影視導演專業。到2015年,還在學校的她爭取到了出演萬瑪才旦《塔洛》女主角的機會,這也讓她獲得了《青年電影手冊》2016年度最佳女演員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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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秀措


同年,鬆太加執導的第二部長片《河》也跟觀眾見面,第三部作品《阿拉姜色》則在2018年正式上映,鬆太加也憑藉這部電影獲得第21屆金爵獎評委會大獎以及第十屆中國電影導演協會2018年度編劇獎項;這一年,完成學業、在劇組磨練多年的拉華加也將自己學生時代的獲獎劇本《旺扎的雨靴》拍成了電影,並獲得第12屆FIRST青年影展最佳導演獎......看吧,藏族電影人正迅速崛起。

而在自身不斷髮展的同時,這些早期的電影人也都在為推動藏區電影的發展,以及培養藏區電影人才做著自己的努力。

首先是“帶徒弟”。從早期來看,包括鬆太加、德格才讓、拉華加的入行,更多也是被萬瑪才旦所帶出來的,沿襲“師傅帶徒弟”的模式。而現在,新一代崛起的電影人也都在有意識地提攜新人。

“我目前帶的人不是很多,大概有五六個,有的是跟我學錄音、音樂,還有的在學電影編導,他們拍短片的時候基本上都會給我看一下,讓我提一些聲音、音樂上的建議,其實真正在北京堅持下來的也沒有幾個。”德格才讓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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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格才讓工作照


相較而言,目前鬆太加帶的徒弟要稍多一些,大概有18個人左右——“學導演和編劇的有一兩個,攝影、燈光、錄音...幾乎每個工種都有,他們其實跟了我很多年了,而且現在很多人完全可以自己寫劇本,自己拍,然後晚上把素材發給我,我在線跟他們說哪個地方有問題。”

除此之外,2016年,在政府的幫助下,鬆太加也在青海海南藏族自治州同德縣老家,成立了穹慶影視同德拍攝製作基地,目前該基地也是藏區最大的影視拍攝製作基地。到今年9月23號,這一基地也即將迎來自己的三週歲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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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在藏區拍電影確實很難,不管是設備還是專業人才,剪輯往往也得拿著硬盤到北京剪,所以我從拍第一部長片的時候就有建影視基地的想法,現在基地各方面都比較完善,只要有劇本,馬上就可以開拍,白天拍完晚上就可以剪,從設備到人員一條龍服務。”

背靠影視基地,鬆太加也發起了穹慶電影計劃,從2017年開始,該計劃每年都會舉辦“穹角獎藏地影視原創劇本大賽”,獲獎作者將有機會獲得項目合約或成為簽約編劇,此外還有藏語電影放映的影展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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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穹慶電影計劃外,目前藏區也有藏地“新浪潮”:高原影像作品全國巡展、喳目西藏電影展、拉薩國際綠色電影周等等圍繞藏區電影所開展的各項交流活動,意欲推動本土電影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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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大海


從原本傳統的“師承製”培養,再到如今層出不窮的電影計劃,藏區電影人才培養也逐漸走向規模化。而在這些早期電影人的帶領以及創作條件漸趨完善的大環境下,如今,藏區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也開始由八九十年代瘋狂迷戀文學、音樂,轉移到了瘋狂迷戀電影上,創作氛圍濃厚。

“去年,我們縣(同德縣)招辦主任跟我說,現在縣上在全國各地學影視的有六七十個人,我都嚇住了。現在也會有很多人來問我有關電影的事情,說自己喜歡電影,想拍電影,想上電影學院。”鬆太加說道。

目前已經晉升到“藏區第一演員副導演”的扎西也表示,現在藏族電影人出名的不多,但其實很多年輕人都在拍短片,不管是有經驗的還是沒有經驗的,風格類型也多種多樣。“他們現在也面臨著平臺欠缺的問題,沒有一個平臺去展示自我,但對他們來說,現在也是一個厚積薄發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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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西在《撞死了一隻羊》當中客串屠夫


對此,萬瑪才旦也感同身受,但在他看來,這其中也不免有跟風的現象。

“之前有一個藏族小孩,高中輟學後直接要來北京學電影,後來完全適應不了就放棄了,還有的花了很多錢拍片最後連剪都剪不下來。現在的年輕人喜歡電影可能也會有一些外在的誘惑,覺得這是一個很時尚、風光的事情,但其實他們對電影,包括自己都沒有一個明確的定位,只是盲目地做。”

但即使如此,在萬瑪才旦看來,隨著物質條件的改善,現在創作電影的環境及條件都要比以前好了,給年輕人表達或嘗試的機會也多了。“以前拍電影是一件很難的事情,機器都要從北京,或者西安運過去,現在像DV都很普及了。”萬瑪才旦說道。

曾擔任《靜靜的嘛呢石》等萬瑪才旦早期多部作品的出品人、製片人的桑傑尖措也表示:“以前找投資根本都找不到,大部分都是我們自己籌錢,跟周圍朋友借。從《五彩神箭》開始外部投資才開始進來,這一部拍完也把前面的債都還上了,現在更不用我們費心找了,資金主動就過來了。”說完桑傑尖措笑了起來。

玩笑背後,我們也能感知到藏區電影創作環境的改善和發展。看向目前已經上映的藏區電影,這些作品屢次在國內外收穫讚譽,口碑不俗,不過與此同時,這類影片的票房表現卻差強人意。


藏區電影人十七年



在萬瑪才旦看來,少數民族是一個比較邊緣的群體,他們做的基本上也都跟商業關係不大的片子,所謂的文藝片,這類片子所佔的市場份額本來就不大。“藏區電影本來就是比較小眾的,我覺得最重要的還是看藝術層面,這幾年藏區電影之所以能在國內外產生一些影響,也都是因為電影在藝術層面的突破,而不是商業上的成功,這也是藏區電影最好的突破口。”

儘管小眾,但每一部精心培育出來的電影都有其獨一無二的價值。採訪當中,萬瑪才旦也提起一件讓自己頗為感動的往事,在《靜靜的嘛呢石》上映的時候,他們曾回到家鄉進行放映,因為場地等條件有限,所以就組織了一個放映隊,讓他們帶著放映機進行流動放映,其中第一場放映是在《靜靜的嘛呢石》的拍攝地。

“那是一個離寺院比較近的村莊,完全是露天放映,就在空場地上搭一個銀幕,當時因為人太多了銀幕正面坐不下,所以銀幕兩面都坐滿了人,大概有兩三千人,其實他們可能也完全聽不到電影裡面在說什麼,因為電影的聲音已經完全被人聲給淹沒了,但大家還是在看那個電影,很激動地在看,那樣的時刻我覺得真的很讓人感動。我們小時候也有這樣的經歷,正面坐不下就做到反面去看,大家都很投入。”

那一刻,萬瑪才旦覺得是對電影的最高的回報。電影的魅力在於此,製作電影的魅力也在於此,我們也相信,未來這樣的時刻也會越來越多。

目前,萬瑪才旦第六部新片《撞死了一隻羊》正在國內上映;鬆太加正閉關創作新戲的劇本;德格才讓新片《他與羅耶戴爾》已經殺青,進入後期製作階段;拉華加正在為新戲作準備;楊秀措也投身在自己的新戲中;當然還有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默默做著自己的努力,意欲向電影這條道路上行進......未來,等待在藏區電影人面前的,也必將是星辰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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