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刷新華語影史的《地久天長》裡，有著最扎心的中國往事
曾有這樣一部影片，在第69屆柏林國際電影節創造了屬於中國電影的奇蹟——
王景春和詠梅同時斬獲影帝、影后桂冠，
評委之一的桑德拉·慧勒讚歎，她從未見過第二對夫妻，可以像他們一樣演的如此默契自然。
現在，它終於上映了——
《地久天長》是導演王小帥“家庭三部曲”的序章，
電影以一個「失獨家庭」為核心，講述了長達三十年跨度的個人與時代浮沉，
情節涉及知青下鄉返城、計劃生育、國企下崗大潮、南下打工淘金、房地產熱、出國潮等等，
鋪陳了一副當代中國的歷史繪卷。
有人看完之後盛讚——
這是屬於我們這代人的《活著》。
故事主要圍繞兩個家庭的恩怨展開，
劉耀軍（王景春飾）和王麗雲（詠梅飾）夫婦，
沈英明和李海燕夫婦。
80年代，兩家人既是同事，又是同住一幢筒子樓，天天碰面的好朋友，
巧的是，他們的兒子還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分別取名星星和浩浩。
在生日宴上，兩家人約好要讓下一代也做一輩子好兄弟。
可惜命運弄人，沈家非但沒有守住這份友誼，反而奪走了劉家的兩個孩子。
第一次是麗雲未出世的孩子。
當時麗雲懷孕，又趕上計劃生育抓的最嚴的年代，她本想瞞著其他人，尤其是計生辦主任李海燕，
結果卻被對方硬是帶去醫院做了流產手術，這次手術讓麗雲徹底失去了生育能力。
兩家人也無可避免地產生了嫌隙。
第二次則是麗雲的兒子星星。
浩浩原本打算帶著星星去水庫玩水，
結果星星不肯下水，浩浩就在周圍人的嘲笑裡，鬼使神差地推了他一把。
這一推，徹底毀了兩家人地久天長的友誼，也親手摧毀了劉耀軍和王麗雲的後半生。
王小帥創作《地久天長》的契機是2015年國家宣佈開放二胎，
但迄今為止，“三口之家”依然是家庭組織的標配，更不用說那個年代。
獨子星星溺亡，意味著劉家的天，塌了。
接下來就是讓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幕——
小年夜，有客人上門來送餃子，兩人禮貌性地端茶倒水，然後就呆坐在堂屋裡，
雙眼放空，默默聽著外頭熱鬧非凡的煙火，一言不發，慘綠色的光籠罩著這個毫無生氣的家。
既然家庭是殘缺的，又何來慶祝的意義？
另一頭的沈家人呢？
他們正熱熱鬧鬧吃著團圓飯，舉杯歡慶，共享天倫之樂。
即便再痛苦不堪，兩人還是善良寬容的，他們沒有讓沈家人為難，而是選擇“離家出走”，
輾轉來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甚至連話都聽不懂的偏遠漁村生活，
並領養了一個跟星星很像的孩子。
但他們心裡都清楚，從星星走的那一刻起，他們就只是為了對方活著而已，
就像王麗雲說的——
“時間已經停止了，剩下的就是慢慢變老。”
在評價各個角色時，王小帥表示王麗雲和劉耀軍就是最典型的沉默的大多數，
他們從不會去質疑自己的生活為何如此，只是默默地接受眼前的一切，時起時伏。
像極了《芳華》中的好人劉峰，乖順地聽從時代的號召，
最終卻被時代拋棄，在歷史的洪流中踽踽獨行。
至於電影中爭議最大的角色——李海燕，
她被“害好朋友絕後”這件事折磨一生，後來又患了癌症，直到彌留之際依然無法釋懷，
對趕來見自己最後一面的王麗雲囁嚅著說“不怕，我們有錢了，你可以生了。”（臺詞略突兀，因為劇情有刪減）
不少人覺得這還不夠解氣，認為這是活該，是報應。
在評價李海燕之前，我必須先提另一部電影——《朗讀者》，
女主角漢娜是納粹集中營僱傭的一名女看守，她負責挑選女囚犯送去奧斯維辛集中營，間接害死了數百人，
等到二戰硝煙散去，德國民眾如夢初醒，她被拉上軍事法庭，接受審判。
但生活在集中營裡的漢娜和李海燕如出一轍，她們從不考慮人性，只負責聽命行事，完成自己的工作。
用著名學者漢娜·阿倫特的話來說，這就是所謂“平庸的惡”，
她們錯就錯在放棄思考，被體制完全同化，默認一切反道德的行為。
而歷史上無數浸滿鮮血的事實告訴我們，任何人，包括你我，都有可能身陷其中。
所以細細想來，這也許是電影中最荒唐之處，
大家明明同為不合理制度下的一顆普通螺絲釘，卻註定要互相傷害。
最初，影片在柏林影節上映時，一眾媒體給出最多的關鍵詞就是“催淚”，
可回顧全片，長達3小時的影片中並無刻意煽情之處，無論是敘事節奏還是演員的表達，都可以用“剋制”來形容，
為了達到這種效果，王小帥甚至把演員的哭戲統統剪掉，並再三強調“我不想煽情”。
雖然片中確實少有激烈的情緒爆發點，但兩人的一舉一動依舊會讓你感受到某種莫名的悲傷和酸澀，
因為他們確實還活著，卻活得很沒意思，成了王小波筆下捱了錘、焉了吧唧的老牛。
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後變得像捱了錘的牛一樣。——王小波《黃金時代》
兩人接到養子劉星迴家的消息，激動地握著電話，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久違的欣喜，影片就此定格。
但這苦悶、憋屈的生活真的結束了嗎？
答案都在王小帥的這句話裡——
“這部電影沒有結局，就算養子回來，他們接下來的生活就完全幸福了嗎？其實並不一定。”
我想，只有看完電影，才會深刻理解什麼叫人生短暫，唯有苦痛地久天長。
不少人覺得電影應該定格在這一幕
《地久天長》在柏林影節獲獎，上映後好評如潮，
靠的不僅是導演的功底，還有這些戲裡戲外都傾盡全力的演員們。
就連一向只在各大影視劇裡做「顏值擔當」的王源，都有演技爆發的高光時刻，
當王源扮演的養子劉星被劉耀軍拽著胳膊，他咬著牙硬是不讓眼淚落下，只是恨恨地說道“我讓你們嫌棄了！”，
把眼神裡的不屑、故作堅強、叛逆都一併展現出來，火花四濺。
為了演好父子二人緊張、對立的關係，
一進劇組，王景春就給了王源一個“下馬威”，愣是在互相介紹的時候不給王源好臉色，只是哼了一聲，一下子把乖乖少年給整懵圈了，
順理成章的，王源迅速融入進這個叛逆少年的角色中去，連對戲、講劇本都省了，去了現場直接就拍。
拍完之後，他也對自己的表現挺滿意，“這是我演過的裡邊最舒服、最真實的一個。”
王源的“父親”王景春則成了劇組裡的「跑男」，在碼頭跑、在街道跑、在隧道里跑，一路狂奔。
尤其是電影中兩場跟死亡賽跑的“激情戲”，
他抱著溺水的孩子奮力追趕火車，吭哧吭哧的喘氣聲響徹整個影院；
抱著喝藥自殺的王麗雲去醫院急救，妻子從他懷中滑脫，他又急又怕，只好把妻子扛在肩上，還沒等氣喘勻，就趕緊接著跑。
為了拍好戲，胳膊拉傷、累到虛脫都是家常便飯，
據導演透露，一個鏡頭拍完，王景春要歇將近一小時才能緩過來。
這座獎盃真是來之不易。
戲裡，詠梅是那個隱忍、堅強，對時代的鉅變逆來順受的女人，
戲外，她依舊為角色的命運和時代的變遷而動容。
接受訪談時，詠梅說自己是唯一一個沒有首映禮上哭的人，她甚至把準備好的紙巾都讓給了別人。
這不是因為她鐵石心腸，而是因為她花了足足4個月時間琢磨劇本，
早在那時，就已經把眼淚都哭幹了。
話雖如此，可當詠梅再次回憶起戲中王麗雲和兒子的互動，
她原本如清泉般溫和的聲音開始出現波瀾，眼睛裡泛著微光，短短几秒，那個默默承受著喪子之痛的王麗雲又活過來了。
就像她說的“這個角色一直揮之不去，慢慢的，她像是長在我身體裡一樣。”
正是這樣細膩、直達靈魂的情感演繹，才讓首次擔任電影女主角的詠梅，成功捧回影后獎盃。
詠梅回憶的這段戲，是回到故鄉的王麗雲，某一天在樓道里做飯時，突然聽到了兒子小星星的聲音，說“我回來了。”
可王麗雲在家裡四處轉了一圈，找不到兒子，才發現原來是自己恍惚間產生了幻覺，她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小星星了。
我光是聽著詠梅的複述，就感受了那種深入骨髓的絕望和戳人軟肋的酸楚和哀傷，
只可惜，這原定為電影結局的一幕被悉數剪去了。
或許是為了某些不可言說的原因，電影還在國內上映時剪掉了其他更具衝突性的戲份，
比如廠長念下崗名單、員工衝上臺抗議、王麗雲上臺領計劃生育先進獎等情節。
淹沒在人群中的劉耀軍和王麗雲
正因如此，劇情少了一些衝擊力，對時代的反思也顯得浮皮潦草了些，
電影更多時候像是一位歷經滄桑、睏倦疲憊的老人，在用溫吞平和的語調，把記憶裡那些最刻骨銘心的故事娓娓道來。
而王麗雲和劉耀軍的故事，也正是那個時代千千萬萬個失獨家庭的縮影。
當代版「活著」也好，平民史詩也罷，
在社會飛速發展的當下，比起殺氣騰騰、炫酷華麗的特效大片，
我們更迫切地需要《地久天長》《無名之輩》《暴裂無聲》《狗十三》，
需要這些刻畫普通人喜怒哀樂、觸碰普通人內心世界的電影，
需要有更多人來記錄「無名之輩」的生活。
最後，附上王麗雲寫給丈夫劉耀軍的那封信，
在我看來，這才是最大的淚點——
電影裡沒有提及信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