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滕軍釗'

花生 溫暖冬至 雞蛋 服裝 大美湖湘 2019-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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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時間,學校禁止學生下河洗衣,甚至連圍牆外的油炸或餃子攤點也不許光顧,原因是一名學生在一牆之隔的校外行走時被劫。我記得禁令下達後,我蝸居校內持續了很長時間。直到一天晚上,大姑到學校看我,這樣的局面才得以扭轉。

這晚,教室裡亮堂著,其它地方影影綽綽。大姑是在晚自習第二節課時來的。先悄悄地走到前門外,門關得緊。她又躡手躡腳地來到後門處。後門有粗大的柱形光亮,射照在欄杆上。她在這股光亮裡躲閃時,後排的同學發現了她。

我出了教室,叫了聲大姑。大姑的半邊臉隱藏在陰影中,兩隻烏黑的眼睛分外鮮亮有神。她領著我走往走廊的東頭,一直走到樓梯口。在那裡,姑父倚牆站著,雙手捧著一個白色搪瓷缸子,上面塑有一個毛主席的紅色半身像,閃著光芒的那種。大姑從姑父手中接過缸子遞給我,說道:“趁熱吃了。”我問:“是什麼,餃子嗎?”揭開蓋子一看,是三個煮熟的雞蛋,用紅糖水泡著。我疑惑地問:“給我雞蛋吃,有什麼特別的講究嗎?”大姑很燦爛地笑著說:“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啊?”我“哦”了一聲,連忙一口一個地把雞蛋吃完了。大姑看著我狼吞虎嚥的樣子,滿足地笑了。不善言辭的姑父,這會兒也跟著開心地“嘿嘿”笑著。

每年的秋季開學前後,持續半月左右,我家總要挖花生。我家靠把花生、桔子、生薑賣出錢來維持生計,供我和弟弟讀書。花生熟了,要搶時間挖,不然會在地裡生芽。這段時間,大姑就來到我家住下來,成了一名挖花生的主力隊員。

天矇矇亮,露水沾衣時,我們就來到花生地邊。大姑搶先擺開架勢,弓步,鋤頭移向花生蔸前方,從離蔸根部一巴掌處挖下去,估摸鋤頭入土的深度差不多時,兩隻手緊握鋤把,往後一拖,身子往後稍退,花生蔸連帶泥土,就離開了生長的位置。下一步就是彎下腰,右手拎起花生蔸,在鋤把上磕兩下,泥土“唰唰”地往下掉落,一大坨飽滿的亮湛湛的連根帶須的花生顆粒就會躍入眼簾。接著挖第二蔸,弓步、舉鋤、挖、拖、拎、磕。一會兒工夫,身邊就堆起百把斤重的花生蔸了。

大姑不斷做著弓步及舉鋤的動作,腰痠了,背痛了,也不肯停下來歇息一會兒。烈日火辣辣地烤在身上,滾燙的汗水像雨水瀉在身上。沒有一絲兒風,“咕嘟咕嘟”喝進嘴裡的茶水,瞬間就從皮膚上冒出揮發到燥熱的空氣裡。身上的衣褲,溼了又幹,幹了又溼,全是汗臭味。花生蔸上飄灑來的泥土沾落在衣服上厚厚的一層,隨著身體劇烈的機械動作,又抖落到地上,接著又從花生蔸上飄落過來。大姑的頭髮上、眉毛上、臉上、脖子上,到處都是泥土,整個一泥人。

傍晚,屋簷下亮起一百瓦的電燈泡。一摞摞花生蔸堆在院坪裡,像一個個稻草垛子。大家將堂屋的兩扇門卸下來,斜放在院坪中央。拎起花生蔸,往門板上摔,花生顆粒“嘩嘩”地滾落到塑料薄膜上,如在板鬥上摔穀穗。一扇門可以供兩個人摔花生蔸。大姑、大伯、小姑,還有我媽緊鑼密鼓地摔花生蔸,爸爸在一旁挪移花生垛。院坪裡發出不間斷的“噼噼啪啪”的聲響。

間或,有說話聲湧出。“去年八角一斤,今年值一塊才好。”這是我媽的聲音。

“沒有一塊,九角總有吧。”大姑說。

“明年多種些,斤兩多些,錢就多些。”她補充道。

這些歡悅的令人亢奮的聲音,要到凌晨一兩點才止息。

有一學期,發生所謂反革命案,兩名學生被逮捕。為警示學生,學校推遲一週放假。這周內,安排一名老師蹲點一個班級,學生不幹別的,聽老師說教,寫反思材料。

第一天放學回到寢室,熱鬧喧天,兩名同學在打賭,其餘同學在幫腔。

“我能吃兩斤飯。”

“不可能,這是吹牛。”

“你不信,可以打賭。”

“賭就賭,我給你買兩斤飯來,吃不完怎麼懲罰?”

“吃不完,我賠你四斤飯票。”

“好,一言為定。那你吃什麼菜呢?”

“其它的菜太貴,只要和渣就行了,五分錢可以買三瓢和渣,一塊錢就能買六十瓢和渣,可裝一鐵皮桶。”杜同學又補充說:“我肯定吃得完,你輸定了。”

我無心跟著同學們猜想打賭的結果,因為飢腸已經響如鼓了。摸遍所有口袋,沒有觸到一張餐票。我心裡湧過一絲慌亂,將口袋翻出來拍擊,還是沒有一張餐票,也沒有一分零錢,只有幾張廢紙片飛到地上。

已過晚飯時間,但捱餓實在難受,只能到大姑家碰碰運氣了。

果然吃過了,吃的是餃子,鍋臺上有一個碗,有幾個餃子剩在碗裡。這幾個沒吃完的餃子,發出香噴噴的味道。我聞著這好聞的味道,感覺更餓了,頭暈眼花,腿軟手抖。只有大姑在家,她從豬圈裡走出,再走進廚房裡時,發現我站在那裡發愣,就露出探尋的眼神望著我。我說有一天沒吃飯了。這時,我已回憶起來,昨天吃晚餐後就沒有餐票了,今天一整天都是迷迷瞪瞪的。

大姑給我煮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餃子,餃子下肚後我遠未吃飽。但我決計不再吃了,一怕麻煩大姑,二怕餓一天再暴食會出問題。我放下碗對大姑說,能否借點錢,我要買餐票。大姑聞聲,從褲子的兩個口袋裡各拿出五角錢,問我夠不夠?我說不夠,她又在上衣口袋裡掏摸,最後從夾衣裡找出了五角錢。

靠著這一元五角錢,我熬過了這溼溼冷冷的無精打采的一星期。

十多年時間內,大姑家儼然是個鐵打的營盤,求學的孩子一撥又一撥,有的甚至寄住在她家。大姑為他們洗衣做飯,生病時煨藥,勤勤懇懇,任勞任怨。我看到大姑勞累,決定儘量不給她添麻煩。我住校,在食堂吃飯,這樣就解決了兩個關鍵問題。上完一天課,吃了晚飯洗完澡,我就加入浩浩蕩蕩的下河洗衣大軍。冷天裡,大姑會生拉硬拽將我的衣服搶去洗,怕我在河裡凍感冒。當然,隔段時間蹭飯是免不了的。碰上我的生日或節日,大姑會殷勤地犒勞我。

那年春節,我一家三口探訪大姑。走時,她依依不捨地送我們。沿著我當年從她家走向學校的直路,經過校門口後,再繼續往西走,在圍牆轉角處,道路也轉了九十度,變為向北的方向,路面慢慢地抬高了。大姑跟在我的後面,步履蹣跚地走著。我走幾步就站住,等著她趕上來。她見我如此,就加快腳步。上臺階時,我始終不離左右,防止她摔倒。石板臺階很寬,坡度也緩,大姑彎腰勾背,一步一抬腿,緩慢但輕鬆地把幾十級臺階踩在了腳下。看來我的擔心是多餘的了。我和妻兒站在公路的路基上,轉過身來。這時,大姑也從臺階上移步到路基上了。她直起身,對我們笑了一下。我注意到大姑的目光是渾濁的,已失昔日的光彩。她從褲袋裡摸出兩張百元大鈔,攥緊,遞到我的孩子手裡。我聽說這是她賣韭菜攢下來的,不知要賣多少韭菜才能湊出這一大筆錢,忙說,大姑你人老了,人老財不來,還是留著吧。孩子聽到我說這句話,就說不要,大姑的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帶著哭腔說這錢是給孩子買學習用品的。我只得對孩子說,大姑婆一番心意,你拿著,我們來日再來看她。大姑這才破涕為笑。

勞累一輩子,節儉一輩子,大姑患上高血壓和繼發性心臟病。五年前,大姑拖著病軀,來到醫院找到我,要我判明是什麼病。我測了血壓,收縮壓200,舒張壓140,高得嚇人,心臟也大得讓人吃驚。我立即為她向專科醫生尋醫問藥。醫生說,這種病要終生服藥。有一種降壓藥,吃一年只要五百元。我為她在藥房裡買了半年的藥。她堅持服藥兩年。兩年中,只要一見到我,就會說藥有效果。

去年9月14日上午11時許,大姑溘然長逝。得到這個消息,我的內心深處湧起一股痛徹心扉的傷痛。我感覺到我的這顆心被拉緊了,就像用纜繩拴住的小船一樣。趕到已是深夜,我凝望棺木前帶著笑意的她的遺像,往事一幕幕像電影的畫片一般,在腦海裡以慢鏡頭的方式一頁頁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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