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沛林:醉在詩意鄉愁間

侯仁之 北京大學 大學 社會科學 中國教育新聞網 2017-05-26

湖南省衡陽師範學院教授劉沛林常向別人介紹自己的家鄉。

那是洞庭湖上的一個小鄉村,青石板、馬頭牆。劉沛林愛用兩個詞形容家鄉,“美好,特別”。

但如今,這些美景已漸漸消失。

和家鄉一樣,全國各地的古村落近年來受損嚴重。劉沛林形容這些古村落是“呻吟中的家園”。

作為一名研究人居環境的學者,劉沛林認為,自己有責任和義務保護恢復並傳承這樣美好的家園。

為此,他和同事們奉獻了幾十年的青春時光。

救古村落於危難中

34年前從當時的衡陽師專畢業的時候,20歲的毛頭小夥子劉沛林,沒有想到自己的整個人生會與“古村落”3個字緊緊相連。

那時,以著名歷史地理學家侯仁之為代表的學者們,正在為保護古村落不懈努力呼籲。1984年,劉沛林到河北師範大學進修,被侯仁之所著的《歷史地理學的理論與實踐》深深吸引。

古村落,因其空間形態多樣,且蘊含豐富的歷史文化信息,被譽為“民間收藏的國寶”或鄉村歷史文化的“活化石”。但因年代久遠,加之缺乏及時修繕,如果不及時保護的話,許多古建築將蕩然無存。

歷史地理學、古村落研究,就是它了!劉沛林的學術方向開始萌芽。他下定決心,要讀侯仁之的研究生。

侯仁之在北大工作。一個專科生要考北大的研究生,且這個專業全國才招2人,怎麼可能?沒人看好。果真,第一次敗北。劉沛林沒有放棄,他一邊就近往岳陽張谷英村、常寧中田村、湘西王村等湖南古村落跑,完成了20多萬字的田野調查筆記,拍攝數千張張谷英村落黑白照片,一邊緊張複習再次備考。終於,1991年,劉沛林如願考上北大歷史地理研究中心。可惜侯老年事已高,不帶學生了,劉沛林便投入於希賢教授門下。於希賢是侯仁之改革開放後的第一批研究生,因此,劉沛林也算是侯老的再傳弟子了。

劉沛林如飢似渴地學習。第一年,他就修完了46個學分,而整個研究生3年只要修32個學分就夠了。剩下的時間幹什麼?讀書、寫書、聽講座。當時,侯仁之每次國外講學回來,都會給研究中心的師生做講座。國外城市規劃的先進理念,對古村鎮的保護與傳承,讓劉沛林們很是汗顏。恰在這時,學校的李孝聰、武弘麟兩位老師主持了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宋明文化村落比較研究”,劉沛林參加了項目部分工作,那些年,他和老師們跑了30多個古村落。

古村落資料極其缺乏,除了用腳丈量,大多就只能在散落民間的家譜中尋找了。劉沛林對江西242個外來移民村落進行研究時,就參考了154部當地家譜。北大善本室裡有些零星資料,但只能看不能借,也不能拍照或複印。劉沛林只好帶著鉛筆和透明紙,每天埋頭描圖或摘錄,整整兩個月。當時不大的善本室裡還有一個跟他一樣的專注者,後來他才知道,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季羨林。

辛苦終有回報。還沒畢業,劉沛林30萬字的專著《風水——中國人的環境觀》就由三聯書店出版;碩士論文更是得到評委們的高度評價,“達到了博士論文的水平”。三聯書店還將論文編輯出版,改名為《古村落:和諧的人聚空間》。在這本書及之後的系列論文裡,劉沛林的一個重要觀點是:要像保護“中國歷史文化名城”一樣,建立“中國歷史文化名村”保護制度。在這些專著和論文裡,他對歷史文化名村名鎮的確認條件、保護內容、原則方式、措施及開發方向等,進行了系統而深入的研究。

2003年,“國家歷史文化名鎮名村”保護制度終於出臺,首批保護名單出爐。至今,國家已公佈了五批528個歷史文化名村名鎮,這讓劉沛林倍感欣慰。

古村落中有大學問

能保存至今的古村落,都是極有特色,有明確的規劃思想和詩畫境界的。

“古村落是有生命的,處處有景、有詩、有畫,為可行、可望、可居、可遊之佳境。”劉沛林說,如果恢復修建的古村落,卻丟失了這些鄉土文化的精華,丟失了那些獨特的文化景觀,就是丟失了中華民族的文化基因,就會變成文化的沙漠。

保護與發展,保存與利用,因此成為劉沛林和他的同事們“丟不開、放不下”的永恆追求。

作為一名學者,他從理論上尋找古村落的文化內涵,解讀其建築藝術,建議規劃建設部門如何解決“保護與發展,保存與利用這一矛盾體”。導師於希賢教授評價他和團隊“解決了大量傳統村鎮保護與發展的基本理論問題”。比如創造性地引入“基因”概念,開展不同地域古村鎮的文化景觀個性研究,提出了古村鎮“景觀基因圖譜”研究思想,提出“聚落景觀基因”保護理論,提出了傳統村落旅遊地規劃的“景觀信息鏈”理論等。

除此之外,劉沛林還和同事們一起發起傳統鄉村保護規劃公益行動,為30多個傳統村落提供了具體規劃方案。比如湖南的張谷英村,劉沛林不下十次實地考察。每次考察,都是汽車換火車,火車換汽車,路上要折騰一天。無數次折騰的結果是,他完成了論文《張谷英村的人居環境解析》,1997年發表在《日本民俗學會通訊》上。張谷英村如今能在海內外有一定名氣,可以說,劉沛林功不可沒。

還比如山西磧口。黃土高原古村落是中華民族獨特的文化遺產,從2004年開始,劉沛林無數次往返湘晉,聯合志同道合的山西大學教授霍耀中等共同推出了磧口古鎮的保護規劃和旅遊發展規劃,並同時出版“聚落風土叢書”4冊。2005年,他們又共同發起組織召開了中國古村鎮保護與發展磧口國際研討會,劉沛林還親自起草了保護與發展古村鎮的《磧口宣言》,周幹峙院士、文物專家羅哲文等60多名專家聯合簽名。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磧口名氣大振。

34年來,他完成8本專著120多篇論文,20多項包括國家自科基金和社科基金的科研課題;策劃並起草出臺《磧口宣言》和《南嶽共識》等全國村落保護行動綱領;建立全國唯一的“古村古鎮文化遺產數字化傳承”協同創新中心和“傳統村鎮文化數字化保護與創意利用技術”國家工程實驗室,吸引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自然與文化遺產空間技術中心在衡陽設分中心……在古村落研究中,他收穫滿滿。

為夢想夙興夜寐

“沒見過他這麼累的。”妻子申秀英說起劉沛林和自己這些年的辛勞,眼淚簌簌直流。當年劉沛林和她是同班同學,談戀愛時一再表示家務自己拿手,沒想到結婚沒幾年,他就北上讀研,好不容易熬到畢業,回來後他還是每天忙不停。那些年,申秀英一個人又帶女兒又上課,實在顧不過來。回想起當年沒照管好女兒,讓女兒挨餓受凍寄養在鄰居家的情形,申秀英眼淚怎麼也止不住。

“愧對老婆孩子。”當記者將申秀英的“控訴”轉告他時,劉沛林有些愧意,他說,行政千頭萬緒,學問半點馬虎不得,只能委屈家人。他的專著論文加起來200多萬字,每一個字都是自己親手所寫,不說讀書、思考、查閱資料、實地考察,光是電腦上把字一個個敲出來,就要大量時間。寫28萬字的《家園的景觀與基因》時,寫到三分之一的時候,實在“搞不下去了”,景觀基因的原型、變異,區域差異,原因探求……劉沛林腦子裡一片空白,一度想放棄。但是他咬緊牙關給自己規定:每天一定要完成兩三千字。那年暑假,衡陽奇熱,假期期間辦公樓裡沒空調,劉沛林光著膀子在辦公室寫,怕別人看見影響不好,還得關著門。屁股坐疼了,他乾脆站著寫,常常一寫就是七八個小時。“反正要完成任務,哪怕搞到凌晨四五點。”他說。“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他特別喜歡海明威的這句話,以此自勉。

劉沛林身上最突出的特徵是“堅守”。對理想的堅守,對學問的堅守,對工作單位的堅守。

“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唐代大詩人王勃的詩句,讓衡陽小有名氣;劉沛林讀書工作了一輩子的衡陽師專,作為全國最早的“八大師專”之一,也曾經名氣不小。但畢竟是內地的二三線城市,畢竟也才“升本”十來年,比起北上廣,比起“985”,差距不是一點半點。作為知名學者,作為國內人居環境研究、村落研究數得著的專家,劉沛林一待就是34年,不易。

他有無數次機會離開。

1994年北大碩士畢業,當時的德國沃爾沃集團(北京)想開發房地產,看到劉沛林帶去的《風水——中國人的環境觀》一書清樣,立馬錄用,職位是總裁助理,工作地廣州,薪水是原來的10倍以上。“票都買好了。”劉沛林說,可回家幾天,在學校轉轉,他又捨不得了。

2002年上海師範大學城市旅遊學院引進人才,人家給他補貼上百萬元的購房款,為說動他,當時的校長大早上騎著自行車過來陪他吃早餐;後來,暨南大學、深圳大學也多次力邀;就在記者採訪前後,廣東、浙江等地的大學,還在繼續“拉攏”,給的條件都相當優厚,其中廣東某大學開的條件是:120萬元年薪,300萬元安家費。

“說是團隊整體打包帶過去,怎麼可能?”劉沛林很激動。他說,全國唯一的“傳統村鎮文化數字化保護與創意利用技術”國家工程實驗室建在學校,千辛萬苦爭取來的“古村古鎮文化遺產數字化傳承”省級協同創新中心建在學校——為這個項目,他不知跑了多少路,有時甚至在專家樓下苦苦守候。花了多少心血,才打造起這麼一支實力過硬的團隊。

可是因為學校地位問題, 他們做什麼事都是求人,都是高攀。申報協同創新中心時,他們邀請某名校參與,對方根本不搭理,因為人家不相信偏居小城的衡陽師院,能做協同中心的牽頭單位。可真正一走近,人們才發現其非凡實力。“真有些意外。”中科院遙感研究所的郭華東院士感嘆,他擔任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自然與文化遺產空間技術中心的主任,主動提出在衡陽師院設立一個分中心——全球才3個分中心——請劉沛林任分中心主任。

“之所以堅守在衡陽師院不走,不僅僅是做學問,不僅僅是純粹的學術,更多的是責任,團隊引領的責任,學校發展的責任。”話裡話外,這就是劉沛林和同事們堅守的力量源泉。

他拿下碩士又讀博士,34歲獲“中國青年地理科技獎”,36歲破格晉升為教授,38歲成為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的專家,40歲到加拿大滑鐵盧大學做訪問學者;三獲國家自科基金,三獲國家社科基金;著作論文一大堆,6篇論文被《新華文摘》全文轉載,人居環境學專著《風水——中國人的環境觀》10年裡加印17次;省部級科技成果獎勵10多項;行政上官至正廳……好像什麼都得到了,卻還這麼拼命。

因為他得到的,遠遠不夠。他希望,通過自己和團隊的努力,讓中國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為子孫後代,留下青山綠水,留下中國文化,留下詩意和鄉愁。

這是他的夢。(本報記者 李倫娥)

《中國教育報》2017年05月25日第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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