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力芷蘭齋中談藏書:我對每本書都捨不得放棄

五百餘平米的芷蘭齋,密密匝匝的實木書架莊嚴矗立,這裡存放的七萬多冊古籍,是藏書家韋力畢生的心血。

書頁脆薄泛黃,年歲久遠。韋力隨手取出一本,便能如數家珍。芷蘭齋的藏書按“經、史、子、集、從”謹嚴分類。在經部的房間,他找到18歲時買的最貴的一部古籍《古文淵鑑》,感慨地告訴南都記者,當時八十塊對他來說是筆鉅款,為了買書他每天午飯也不吃。“它就擺在舊書店的櫥窗裡,每次路過,總怕它被人買走了。”至今彷彿還能體會那既愛惜又忐忑的心情。

“私家書房”短視頻系列第一期:韋力芷蘭齋

人與書的緣分很奇妙。韋力覺得自己愛古書和家人有關。“我喜歡古書跟我的家人有一定關係。我的爺爺以前是個老秀才,我奶奶和姥姥,兩位女性的長輩在我出生前就故去了。我是爺爺看著長大的。爺爺經常講古書的故事,這對我影響很深。”

“活字本”是韋力最重要的專題,芷蘭齋有庋藏活字本的專室。這裡的活字本有900冊之豐,是國內最富庶的活字本收藏,而活字本最多的公立機構天津圖書館,也僅擁有藏品700餘冊。

他向南都記者展示珍罕的程甲本《紅樓夢》,1791年由程偉元和高鶚以木活字排印,在《紅樓夢》傳播史上居功至偉。許多年前,韋力在嘉德拍賣會上以200多萬元重金購得,當時馬未都羨他撿漏,果然2018年,一部程甲本《紅樓夢》在嘉德拍出2000萬元天價,相當於溢價十倍。

他也是國內藏天祿琳琅最多的私人藏家。故宮博物院前院長鄭鑫淼到芷蘭齋參觀,委婉表示希望這些善本能夠“回家”。韋力說:“可惜天祿琳琅的每一部都是獨特的,沒有副本,我也沒有那麼大度,實在是說不出那個捐字來。”

然而,他藏書最大的特點是“無功利”。他常說“人有所好,必為所累”。他對自己的藏書有特別深厚的感情,就像《紅樓夢》裡的賈寶玉,喜聚而不喜散,從不在意價格跌漲,也未考慮過以藏養藏,或去粗存精。韋力說:“我是一個‘貪慾’比較濃的人。對每本書都不捨得放棄,覺得哪本都挺好。這是性格上的感情用事。”

韋力芷蘭齋中談藏書:我對每本書都捨不得放棄

嘉業堂比天一閣更有陣勢

南都:你心目中理想的書房是什麼樣的?

韋力:從性格上講,我喜歡宏大的東西,所以我很喜歡那種宏大的藏書樓。歷代的藏書樓,出於戰亂的原因,保留下來的不多。比如天一閣,是我們已知最早的藏書樓,從明代嘉靖年間到現在已有400多年了。天一閣的景區很大,實際上原來的書樓並不大,去那兒看完之後略感失望,跟我想象得不一樣。後來看到嘉業堂,我覺得那裡很宏大,它蓋成了一個回字形的樓,整個兩層全部都是,其實它的面積比天一閣大了差不多十倍,那樣它才有陣勢,才能看中國典籍是多麼的豐富。如果說喜歡的藏書樓的話,我比較喜歡嘉業堂。

南都:你希望自己擁有怎樣的藏書樓?

韋力:我一直在考慮建藏書樓的問題。北京因為搞地太難,一直建不起來。有幾個地方也邀請我,比如烏鎮邀請我去,他們把樓建好,樓是免費使用,但要求藏書樓每年要有多少天的開放。我對開放並不反感,因為文化是可以傳播的,比如有個展廳,每年辦多少次展覽,這都沒問題。為什麼沒有去?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書特別怕潮。書籍潮了蟲卵才能孵化。古人晒書其實都是在江南,北方是不用晒書的。南方的書籍蟲蛀很嚴重。烏鎮是個水鄉,看著很美,但對書籍保護有不利的一面。所以我總想在北方建藏書樓。

藏書雖然是以江南為中心的,實際上北方的氣候對於保護書籍更有益。我們現在看到北方的藏書和南方的藏書品相差異很大。

南都:這個書房你平時常來嗎?在這些做一些什麼事情?

韋力:以前來的多,現在來的不多。因為它距我現在的住處比較遠。我在住處的附近有一個工作室,我有一輛麵包車,經常拉一車書到工作室那邊去整理、掃描、錄入。所以這個地方就變成了一個書庫的性質。

南都:現在的藏書大概有多少冊?

韋力:大概有七萬多冊。現在增加得很慢,因為能買到的越來越少,要不很貴,要不就看不到。

韋力芷蘭齋中談藏書:我對每本書都捨不得放棄

尋訪系列將是那些遺蹟唯一的留存

南都:你經常閱讀哪些方面的書?

韋力:我閱讀的是兩類:一種是研究書的書,必須要看相關的一些學術成果。另一種,因為我在做尋訪之旅,很“功利”地讀。比如現在正在寫藝術史,分為書法、繪畫兩大體系,我就得系統地讀中國美術史、中國繪畫史。以前對這些都有了解,但為了系統化,必須系統地去讀通史。為了保證公正,所以要讀不同的人寫的通史。然後才能更公允地談,哪一個人在藝術史上更加重要,才能給他標出星號來。

我採取了一個自己的辦法,我把藝術史上的名家分別用一星到五星進行標註,五星當然是重點的尋訪對象了,依次等而下之。但並不是我想找他他的遺蹟就存在,尋訪之難就在這兒。但是不管怎麼樣,它是以學術史為主導的。寫到哪一類的人,重點就讀哪一類。這兩年重點在讀藝術史方面的專著。

南都:這個系列和此前的藏書系列聯繫不大,你是怎麼發散出這個選題的?

韋力:我的尋訪是從藏書開始的,走到今天大概有二十年了。就像你說的,我的尋訪是發散式的。在尋訪藏書樓的時候,我發現一些歷史遺蹟也在逐漸消逝的過程中,本能地覺得這些也應該留下痕跡來。慢慢就展開了這個系列。

看似寫了很多書,其實就兩個類型,我把它稱之為“書系列”和“覓系列”。一個是跟書有關的,一個是跟傳統文化有關的。“覓系列”已經進行一半多了,我把它分成十二部,比如前面出的《覓宗記》、《覓詞記》、《覓詩記》,近年出版的是《覓理記》,就是中國的經學之旅。再往下是《覓字記》和《覓畫記》,此後還有《覓史記》,就是中國的史學之旅,因為中國經史並重,最後還要寫《覓道記》。這個系列計劃十年完成,現在是第八年了,基本上能如期完成。

韋力芷蘭齋中談藏書:我對每本書都捨不得放棄

南都:這個系列無論閱讀量還是寫作量都非常龐大,還不包括出去實地尋訪花去的精力。

韋力:這是我個人的一種學術觀的問題。古語說“浙東尚專家,浙西尚博雅。” 從乾嘉學派開始,我們講究專家之學,博雅近似於貶義詞。但是,通過讀書,我發現古人的專家之學,是在雄厚的博學功底之上萃取出來的。我們今天卻拋掉了前提,直接來搞專家之學。我認為各個學科,各個專門之學,都有互通的地方。如同盲人摸象,如果只是研究大象腿,是不會獲知大象全貌的。

所以當所有人都在做專家之學的時候,我想,我是不是應該反過來,當大家都看不上這種學問的時候,我把它們都搞通。當大家都縱著走的時候,我去系統地橫著走。這麼多年的尋訪,也寫了這麼多書,收穫最大的恰恰是自己。我再看待傳統文化的時候,不那麼偏激了,我變得客觀了很多。我能看到它的弊端,也能理解它的博大精深。

南都:您現在每天都在寫作嗎?

韋力:平均起來吧,每年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外面跑。以前每個月固定跑十天,寫二十天。現在因為講座多,各種活動多,比如我3月4號到福建有活動,我就在福建附近尋訪。然後我接著從福建到海南,在海南還有講座。

寫作是在工作室寫。每天晚上固定地要看材料,從六點看到十一點。第二天上午寫作,第二天下午整稿。這樣規律性地進行。

寫一篇文章不是那麼容易的。因為你不能編。我對自己的要求是句句有出處。所以需要查證,這個出處對不對,查資料特別費工夫。比如寫到沈周,我會在網上買所有關於沈周的書和文章。同時通過知網查相關的論文。這樣你才能知道,今天對他的研究和評價大概是什麼樣子的,以防自己做出一些不確的結論。寫一個人要查一堆的資料。

南都:在我的印象裡您出書的速度很快,尤其近兩年像是爆發式的。

韋力:出書的速度不是作者能夠決定的。有的稿交了三年多了,還沒出版呢。有的稿交了三個月就印出來了。自己的如意算盤是按部就班,一個一個出,但這事兒你根本決定不了。書稿交給出版社,作者能做主的事兒很少很少。但是讀者不知道。去年我出了九本書,但是就像我說的,我已經跑了六七年了,它只是這個時候集中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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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書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無功利”

南都:在一個什麼樣的空間裡安置藏書,應該是現在的藏書家面臨的最大的問題吧?

韋力:俗話講,人有所好必為所累。我買書這麼多年,得出的經驗是什麼?好東西是買不完的。錢是有限的,好東西是無限的。愛書人尤其糾結。你把大量的金錢用於買書,你就沒有辦法用這個錢再去建一個多麼大的書樓。如果錢都去建樓和維護樓了,買書的費用就有限了。就是因為錢有限,書無窮。每個藏書家都有這個糾結。只要你有所好,你永遠會覺得缺錢。

南都:您這個藏書樓是哪一年購置的?在此之前你的書放在哪裡呢?

韋力:在此之前,我在天津有個藏書樓,一百多平米的一個樓。其實就是一片別墅區裡的一個大別墅。因為我在天津工作了八年多,當初就在那兒建了書樓。後來我回到北京,把書放在天津不方便,但北京藏書樓又建不起來。我買現在這個樓的原因,是因為知道這個樓的開發商是一個香港人,而且知道這個樓的結構體不一樣。你能看到,這幾個屋子中間還架了書架。一般的樓承重是不行的。普通人家裡書架為什麼轉圈擺,因為承重好。屋子當中不是懸空的嗎,支撐力差,是不允許擺放書架的。但因為這個樓是特殊的,比平常的板要厚,我才可以這樣擺。否則的話書架轉圈擺,用的房子更多了。書是很沉的東西,壓力很大的。

南都:您的書房是怎麼慢慢擴展到現在這個規模的?

韋力:我最開始買書的時候,古書五毛錢一本。就是因為逐漸有好書出來,價錢越來越高,這件事對我產生了心理影響。我發現,沒有錢藏書是不可能的。很多人認為我是因為有錢了藏書,其實恰恰反過來,我藏書沒錢,才想辦法怎麼讓自己變得有點錢。我就想,是不是應該往經濟部門靠啊,才有點錢可以買書了。

我也有自己的辦法。當年那會兒跟現在的情況不一樣。那會兒是買方市場,古書買的人少,書店的經營比較困難。書店實行“效益工資”,如果完不成經濟指標,員工工資那會就開300多塊錢,完成了以後能開到1000多塊。到了年底完不成指標,書店的總經理就會來找我,買一批古書,他們效益完成了,可以發高工資。相當於是在撿漏。

後來有了古籍拍賣,情況就變化了。因為拍賣場上更能創出高價來,賣給我人家就覺得虧了。所以慢慢人家就走了拍賣的路子,我的作用越來越小了。

我覺得能夠藏書的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無功利。我不反對有功利,書本來就是商品,也是買來的,就跟買房一樣,沒什麼區別。你買來的東西也可以賣嘛。但就是因為覺得自己總要有一件事兒不那麼功利,所以這些書漲價多少錢或跌價多少錢,我完全不在意。因為這種心態,這些收藏就積累下來了。如果你把它當生意看,這書一下漲了十倍,很可能早就賣了。

老去後散出收藏,成立愛書人基金

南都:這麼多年有釋出過藏品嗎?

韋力:沒有。雖然我也知道應當去粗存精,應當淘汰一些不好的,應該再買更好的,但是我始終沒走這一步,因為我始終沒有以經營的角度來看待它,覺得哪些應該存,哪些不該存。

當然我也不反對把它作為買賣,很多人以此為生,或者有人以書養書,我覺得都有道理,只是我沒走這一步而已。我並不標榜自己這種做法。

南都:您對您這些藏書是不是特別有感情?

韋力:我是一個“貪慾”比較濃的人。對每個書都不捨得放棄,覺得哪個都挺好。這是性格上的感情用事。

韋力芷蘭齋中談藏書:我對每本書都捨不得放棄

南都:有沒有考慮過未來這些書的歸屬?

韋力: 有一天,到老了,兩種情況,一種自己沒錢了,那也沒轍,我總得要活著,那就賣書嘛。還有一種到老了,即便有錢也沒用了,但是這個書也讓它賣掉,讓更多的人能夠得到它。我希望通過這種方式繼續讓它流傳,並且希望今後的愛書人能夠有更多可把玩的東西。同時既然到老了,並且有飯吃的話,這批書賣一筆錢,也沒有太大用了,老了也幹不了什麼了,我就想弄一個小小的基金,效仿諾貝爾獎似的。當然我自己的錢比他差的太遠,但也可以效仿這種模式。比如成立一個基金,基金產生的錢,每年獎勵一些在藏書研究上有成果的人。因為很多愛書人都沒錢,通過這種方法不也是一個小小的獎勵嗎?當然這是我的夢想,希望自己能夠實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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