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小事 | 某夜'

紅酒 不完美媽媽 白酒 南方週末 2019-09-18
""天下小事 | 某夜

(農健/圖)

(本文首發於2019年9月5日《南方週末》)

某夜,快到凌晨,一笑而過給我發來微信,三個字:睡了嗎?

我坐在青花茶樓,正陪老婁聊天。他最近關了經營了整整20年的商場,情緒非常低落。他是劉伶之徒,但上兩個月查出來有肝腹水,蠻嚴重,住了一陣院,抽了積水,現在只能以茶代酒,很不過癮,於是情緒愈加難予排遣。趁他還沒來得及罵淘寶,我就開始給他講段子,一直講,滔滔不絕地講,我自己講著講著都笑了,他卻面無表情,只看著手裡的茶杯。他鼻翼兩邊有許多紅疙瘩,那都是過量酒精在他臉上的沉積。但我端杯喝水稍稍沉默的時候,他會開口說,講噻,繼續囉。——他當然願意自己開心一點,雖然這很困難。

一笑而過我也不記得是在什麼地方互相加的微信,反正只見過一面,是在很多人的場合。我本人並不熱衷互加微信,甚至從不主動加人家,但有時人家把手機伸到你面前,又一臉熱忱,實在有些卻之不恭。我朋友圈裡數百號人,多半就是這樣進來的。

一笑而過當然是網名,真身是個大約三十歲左右的妹子,留著短髮,模樣清秀,笑起來有對小米酒窩,長沙話說得不地道。我沒有再見到過她,但她經常會在微信裡同我聊天,比方看到我發的照片,會問這是手機拍的還是相機拍的。如果我說是相機,她就會問是哪個牌子的,什麼型號。她甚至會接著問一些關於構圖和如何處理黑白照片方面的問題。

她愛看湖南衛視的“我是歌手”,每週追著看。我也偶爾看一下,但沒有她那麼投入。她對她喜歡或者不喜歡的歌手的評價我倒是覺得蠻有意思,藉此我也可以瞭解一下現在的年輕人的好惡。總的來說,在微信裡跟她聊天也還是小有樂趣。

我端起杯子喝水,順便也給她回了三個字:沒有呵。

老婁打個哈欠,眼裡要流出淚來了,說,我吃點紅酒不要緊吧,醫生只說我不能吃白酒,沒說不能吃紅酒。

我說那不行,你如今什麼酒都不能沾,一滴都不行。

老婁悻悻道,那你接著講段子囉。

我說我喉嚨都講幹了,你笑都沒笑一句。

老婁說我想笑咧,就是笑不出來。

這時手機叮地一響。我曉得是誰。

一笑而過問:既然還沒睡,可以陪我聊聊天嗎?

我有些猶豫。老婁說,咦呀,這麼晚了還有人發微信,泡妞吧你是?

我說,鬼扯,認都不認得。

老婁說不認得還有味些,可以把她想成林黛玉噻。

我說見倒是見過一面,印象不是很深。

老婁說,哦。又說,你回她話噻。

我說我要跟你講段子咧。

老婁說,你先回她的話囉。有機會不抓住,蠢得死。我撒尿去。

起身往隔壁廁所裡走。

我拿起手機,回了一句,這麼晚了,還不睡?

那邊迅速地丟了一句過來:睡不著,喝多了洋酒。

我問她:去泡吧了?

她答:沒咧,自己一個人喝,自斟自酌。

我說,瀟灑。

她說,腦袋暈乎乎的了,就是不想睡覺。陪我聊一會子天好嗎?

我說,越聊會越睡不著的。

她說,哄哄我哦。你們男人最會哄女人,哄哄就睡著了,會做一個好夢的。

我發過去一個捂著嘴笑的表情包。

她回過來一個打拱手求求你的表情包。

我說,我從來沒有學會哄女人。

她說,還要學嗎?這是你們男人的天性呵。

我說,你啟發我一下?

她說,隨便呵,哪怕你假裝誇我的照片拍得好,假裝誇我長得與眾不同,假裝誇我衣品不俗。

後面一串省略號。

我手寫的時候臉上是笑的:你的照片拍得很講究。你的長相讓人過目不忘。你穿衣線條和顏色搭配不錯。

她回的是兩個字:應付。

我說,這明明是你啟發的表揚呵。

加了一個抓狂的表情包。

她回答說,那好吧,請繼續。

我說,我詞窮。我今晚上在哄一個男人,現在又要我來哄一個女人,我覺得我自己都要人來哄。我也需要人跟我說假話,但是沒有人來哄一下我。

她答道:我就喜歡你這樣子說話。

我說,我說這話一點哄的意思都沒有。

她說,我就是愛聽。如果你一個看上去成熟的男人也需要人哄,那我就得到安慰了。今天晚上至少有你和我患上了同樣的病。

她加了一個微笑的表情包。

我說,這個時候還沒有睡著的人,差不多都有你說的病。

她說,那我就不孤獨了。

我問她,你孤獨嗎?

她答道:不曉得。但是現在和你聊天的時候不。

這時老婁走過來了,他一隻手裡提了一瓶紅酒,另一隻手夾了兩個高腳杯。

我馬上打了一行字:我現在要暫停。

我對老婁說,你這是幹什麼?

老婁說,我剛剛到隔壁24小時店買了一瓶紅酒。我今天晚上特別想吃酒。

我說,開什麼玩笑,你什麼酒都不能吃!

老婁說,你陪我吃,你半瓶,我半瓶,保證沒事。

我說我剛剛把你從醫院裡接回來,醫生當著我的面說你這一輩子都滴酒不能沾了。我的話你可以不聽,醫生的話你也敢當耳邊風?

老婁的表情像個受了委屈的三歲孩子,說,一點紅酒囉,不要緊囉。

我站起來要去奪他手裡的酒瓶。

他躲閃,朝後退,一面哀求道:就今天晚上吃一點點囉,保證以後再也不吃了好啵?

我生氣道:不行,堅決不行。

他說,求你還不行噯?

我說,求也沒用。我不會同意。你是我的好朋友是不是,我只希望我的好朋友活得跟我一樣久。

又說,我有義務阻攔你吃酒。

他還是那副三歲孩子的表情,說,我心裡不痛快咧。

我說,這世界上有幾個人是心裡痛快的?來來來,酒瓶放下,再泡杯熱茶,聽我來跟你講段子。我還有好多段子沒來得及講咧。

他搖了搖腦殼:你的段子不好笑。

我說,我要講得你笑一聲。你如果笑了,我就同意你吃半杯紅酒。

他說,真的?

我說,真的。

他說,那我現在就笑。

我說,好吧,現在就笑,但要是真的笑。

老婁硬了硬頸根,然後把腦殼仰起來,朝吊了頂的天花板發出哈哈哈的三聲。

乾笑,而且,幾乎是慘笑。

我覺得我的眼淚要出來了。

我說,老婁呵……

他說,是真的啵?我是真的笑了咧。

我深吸了口氣,然後說,真的,他媽的太是真的了!

他馬上把紅酒瓶蓋打開,一面說,你講話要上算呵。我倒酒了唻。

一下子倒了滿滿一杯。

我說,只准半杯。

我把滿杯紅酒倒了一半到另一隻空杯子裡。

倒得並不均勻,老婁歪著腦殼看了看,一手迅疾地端走了稍多一點的那隻杯子,臉上溢出了真實的笑容。

我無奈地搖腦殼,說,也沒有下酒的東西呵。

他從屁股後頭摸出一個紙包來丟到桌子上,說,買了一包花生米咧。

又好氣又好笑。老婁完全像個智力沒有發育完全的孩子。從前他是幾多風生水起的一條漢子,又聰明,又義道,又豪氣,不管遇到什麼就是一句話:好大個事囉!不在乎世界,也不在乎自己。

一眨眼,生活把他打敗了。

我真的是無奈,只好陪著他吃紅酒。

我們在凌晨三點的街頭分手。我手裡提了剩下來的紅酒。街燈明亮,把我們的影子刷在地上,像長長的驚歎號。

我回到家,忽然摸出手機看了看。一笑而過留了三個字:我等著。

時間是凌晨零點三十五分。我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已過去了三個鐘頭。在這三個鐘頭裡,我根本沒有想起她的存在。估計她現在應當在她說的好夢裡了。

不過我突然有些好奇,心想萬一她真的在等我回話呢?我經歷過漫長的失眠。我曉得一個人如果睡不著,會要長時間地輾轉在黑色隧道里,一點一點等待著隧道外的星光慢慢變得模糊。

我想了想,在她的留言下面寫了兩個字:在嗎?

幾秒鐘之後,手機叮地一響:在呵,等你呵。

我沒有驚奇,彷彿覺得這一切都在意料中。她失眠,我今夜肯定也會失眠。所有的夜晚,不管有沒有發生什麼事,都會有人失眠。

我說,都快要天亮了呢。

她說,管他,說吧,我一直等著你說。

我說,其實這個時候,我也非常希望有一個人陪我說說話。

她說,這就叫互相取暖,對吧。

我說,也許是的吧。

她說,說吧,我就等著聽你說話,都等了這麼久了。

但是,我一時又不曉得從哪裡說起了。哦,我可以,而且想要——說些什麼呢?

何立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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