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晃:我的母親章含之

洪晃 喬冠華 章士釗 彭真 政治 上官婉婉 2018-12-08

在我心目中,媽媽是個悲劇性人物,但是,她是史詩規模、莎士比亞級別的悲劇人物。

媽媽一生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誰,她的生母也是在20世紀70年代尾聲,也就是她已經40多歲的時候,才和她有正式而且相對平凡的接觸的。媽媽進章家門的時候不到一歲。她成為外公第二位太太——溪夫人的女兒。溪夫人就是我的外婆。媽媽從小沒有得到什麼母愛。溪夫人是一個典型的上海姨太太,每天打麻將,在外面吃飯,而媽媽幾乎是幾個江北的阿姨帶大的。我想媽媽小時候過的是不缺吃、不缺穿,只缺愛的生活。記得媽媽說,她小時候信天主教,經常一個人在教堂裡面發呆。

洪晃:我的母親章含之

外公和溪夫人的感情並不好,抗戰的時候,就把溪夫人和媽媽都留在上海,並沒有帶去重慶。這使溪夫人很不高興,而且居然在上海認了一個“乾兒子”。老上海人都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媽媽說,外婆那時候就對她不管不顧了,每天讓這個“乾兒子”騎自行車去接媽媽,媽媽就坐著“二等”回家。有一回,回家的路上下大雨,這個“乾兒子”騎得特別猛,居然把媽媽甩在馬路上了。但是他絲毫沒有察覺到這個7歲的孩子已經摔在馬路中間,只是到家以後才發現後面沒有人了。媽媽說,她只好坐在馬路牙子上挨雨淋,等了一個多鐘頭才被領回家。

媽媽大學剛剛畢業的時候,她的生母通過我的父親,又找到她。據我父親告訴我,那是因為他認識我的親生舅舅,也就是媽媽同母異父的哥哥。當時媽媽非常激動,這似乎解釋了她小時候所有的委屈孤獨和不幸。當時,媽媽甚至想脫離章家,回到自己生母身邊。這事情發生在20世紀50年代,而那時候的革命教育也迫使媽媽認為,她的生母放棄她肯定是因為太窮,而窮人都是好人。反而,像章家這種封建家庭一定是反動的,她如果投奔她的生母,那簡直就是革命的一步。而就在她下決心要走出章家門的時候,媽媽被北京市市委書記彭真同志的祕書找去談話。他告訴媽媽,章士釗是共產黨統戰的對象,黨不希望在他剛剛回北京幾年內,由於共產黨的政治教育,丟了自己的女兒。所以,底線就是黨需要媽媽待在章家,好好當女兒。在那個年代,這句話可能比什麼“養育之恩”之類的人之常情更能夠說服一個二十幾歲的女青年。也就這樣,媽媽留在了章家。但是從那以後,她一直偷偷跟自己的生母保持聯繫,每次去上海都去探望她。她一直寄希望於這個生母能夠給她一生渴望的母愛。

洪晃:我的母親章含之

由於媽媽是這麼長大的,所以她不知道如何向我交代這麼複雜的家庭背景。更何況,溪夫人,我的外婆酷愛我,對我簡直是好得不能再好。外公章士釗80多歲終於有了個第三代,對其更是百依百順。我從小跟我外公、外婆在四合院里長大,是他們在一個動盪的年歲中給了我一個無憂無慮、快樂的童年。媽媽知道我和外公、外婆感情深厚,這就讓她更加難以啟齒告訴我家裡這些複雜的背景。1976年夏天,我從美國回來過暑假,就在唐山大地震的頭一天,媽媽跟我說:“明天去火車站接你的外婆。”

我以為是我外公的第三位夫人從香港回來了,“殷婆婆回來了嗎?”我問。

“不是的,”媽媽說,“明天早上你去之前我再給你解釋。”

洪晃:我的母親章含之

結果,當天晚上就發生了唐山大地震,媽媽和喬冠華當然連夜全去了外交部。早上,媽媽來了電話,說來不及跟我解釋了,但是八點半趕到北京站,在右手的大鐘下面會有一男一女,那是我的表哥和表妹,男的叫瓶瓶,女的叫罐罐。他們是去接他們的奶奶,也就是我的外婆。然後,不容我再問任何問題,媽媽就把電話掛了。

那年我15歲,在紐約已經住了3年,完全是個美國孩子了。從我的視角來看,1976年的中國本來就是一部超現實電影,所有一切都不可能是真實的——這個國家就是奧維爾的《1884》。所以,地震震出來個莫名其妙的“外婆”和兩個叫瓶瓶罐罐的表哥表妹似乎非常正常。

我對媽媽的生母——我的親外婆的態度跟媽媽正好相反。我記得這個有嚴重風溼性關節炎的老太太是個非常勢利、不真誠而且話實在太多的老太太。在來的第一天晚上,她就在史家衚衕的飯桌上熱淚盈眶地對我說“要感謝共產黨,毛主席讓我們一家團圓。”我當時覺得這是變相地在罵撫養我長大的外公外婆,而51號是他們的家,所以我跟媽媽大吵了一架。結果證明我是對的,在喬冠華去世之後,媽媽最需要親人的時候,這個老太太選擇了跟已經被她遺棄過一次的女兒劃清界限。

洪晃:我的母親章含之

媽媽是個傳統的女人,她太把男人當回事。我總覺得她思想中有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情結。有這種思想的女人,最後總是要找一個值得她徹底自我犧牲的男人。媽媽的一生中,這個人就是喬冠華。他們在有生之年沒過什麼太多的好日子,光隔離審查就有兩年。而喬冠華走了以後,媽媽守了25年寡。在這25年中,媽媽寫了4本書,每本書的主角兒都是喬冠華。在公眾眼裡,這是她的美德,是一個美麗的中國女子應該做的。在我眼裡,這就是她悲壯的地方,也是她為什麼是悲劇人物的原因。

我很想她,很想再有一次機會讓我改變她的悲劇命運,讓我再有一個機會讓她最後的25年過得更加開心一些。可惜,我不會再有這個機會,這將是我終身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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