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讀點故事app獨家簽約作者:封四錦 | 禁止轉載
1
今兒是七月初三,東宮暗衛營裡一片鬧熱。
青水忙著掛燈籠,青墨擦拭案几,青丹顛著大鏟子燒菜煮飯,還有四宗底下的人也都忙前忙後,熙熙攘攘的好比上元佳節。
阿籮要及笄了,我們暗衛營一向寵她,所以興師動眾地幫她完成這個禮儀。
可獨獨我們忙活了半日,她卻始終不見影蹤,是以我被遣出來接她回家。
我是在西邊的大垂柳處找到她的,她正坐在粗壯的枝椏上,裸著的雪白玉足一晃一晃。
春風十里,柳絮飛堤美如畫壁,她抬起的面頰卻滿是淚痕,“書哥哥,我要跟著你學武功,我也要做殿下的暗衛。”
我倏地怔住,替她擦淚的手猝不及防地僵在半空中。
蘇籮是暗衛營裡一個異數,她雖也是孤兒,但和我們這些出生窮苦為了一口活命飯才被選拔來做死士的完全不一樣,她是在一個風雪天裡被太子蘇珩抱回來的。
那時她還是一個嬰孩,小小軟軟,光潔潤澤的臉蛋,極其好哭又極其愛笑。
太子說,她是他從河邊撿到的,當時春寒料峭,她稚嫩的手中還握著株蔓蔓青蘿。他便替她取名為籮,冠以他的姓。
我依稀記得太子當時將她交給暗衛營的時候,皺著眉頭若有所思,“小籮是姑娘家,沒有必要學什麼武功打打殺殺,你們讓她快樂無憂地長大便好。”
是以她一日日長大,頑皮又怠惰,手無縛雞之力不說,平素裡見個來偷食的老鼠都能生生嚇到魂不附體。
而就在此刻,她竟然跟我說她要做九死一生刀口舔血的暗衛。
“我不同意!”幾乎是脫口而出,胸口劇烈的起伏引得傷處又是一陣疼痛,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再抬眼時看見她陡然黯淡的眼眸,又有些不忍心,軟著聲音勸道:“東宮有我們替殿下賣命,還不夠麼?”
她低眉斂目,桃花般鮮豔的嘴脣抿成一條線,下一瞬,纖纖柔荑有些遲疑地覆上我心口的位置。
向來活潑的她突然有些嬌羞,連細白的脖頸上都度了層淡淡的緋色,“書哥哥,你這裡的傷口……是不是還疼?”
剎那間,我一顆心被熨得服服帖帖,終究是沒忍住微微勾起了嘴角,“不痛,早好了。”
幾天前東宮後院走水,所有人都忙著救困在其中的家眷。直到太子寢宮中傳來廝殺聲,才知刺客狡猾,我們中了調虎離山之計。
我匆忙趕過去的時候,刺客的刀尖正氣勢洶洶朝著太子心口刺去。我在途中已經被奪了刀劍,別無他法,只趕得上擋在太子身前,以作肉盾。
所幸刀尖穿透我的左肩之後,勢頭大減,堪堪擦過了太子心臟。
宮中太醫也一陣後怕,說是若再稍稍左挪半分,便藥石無醫,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來了。
“書哥哥,我想幫你們……”她眉眼裡閃過堅定,早春杏兒似的眸子璀璨的仿若藏了萬千星辰。
我當然不同意,軟言寬慰了她幾句,她卻始終沉默著不言語。
不遠處的湖泊中有交頸的鴛鴦散漫遊過,我突然想起收在袖兜中的生辰禮物,正打算掏出來送她,卻又忽然聽得她怯怯道:“其實……我是想幫殿下。
“殿下在我心中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書哥哥,算我求你了。”
她臉頰漲得通紅,眉眼之間已經有了幾分小女兒家的嬌羞。
我渾身一震,就好像被是五雷轟了頂。
恍惚之間,握在手中的鴛鴦佩猝不及防地摔作滿地碎玉,日光下化為泠泠的一片。
那分明是我的姑娘,我心心念念,從小到大都當未來妻子疼著寵著的姑娘。
我喜歡蘇籮。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是第一次她陪著我罰跪,大雨滂沱淋得她連眼睛都睜不開,卻依舊不放我的手?
還是我的暗殺任務沒有完成,太子按規矩要剁掉我的手指時,她以命相脅的苦苦哀求?
亦或是她每一次對我笑時,容顏嬌美得好似山中的芳芳蘭芷?
我忘了。
十八年的時光太長太久,我只清楚我愛她,很愛很愛,捨不得她受一點委屈,也容不得她愛上別人。
她是心魔,是我遏制不了也根本不想遏制的心魔。
“就是我同意,殿下也不會同意的。”
蘇籮性子倔強,我雖萬般不願意,卻也只能拿太子來壓她。
我想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那樣乾淨純潔的一雙手,同我一樣粘滿骯髒的血汙。
2
“青書,你覺得小籮怎麼樣?”
蘇珩在涼亭裡獨自下著一局棋,目光卻定定鎖住不遠處放紙鳶的蘇籮。突如其來的一陣怪風,半空中的紙鳶被吹得翻了幾翻,最終掛到邊上的梧桐樹上去了。
梧桐並不高,她跳了幾跳卻始終沒能夠著,不自覺間柳眉倒豎顰眉叉腰,小辮子氣得一抖一抖。
我暗自好笑,面上卻不動聲色,“回殿下,阿籮很好,整個暗衛營都很喜歡她。”
“那你呢?”
我手心一抖,仔細斟酌著回,“屬下自然也喜歡……阿籮天真可愛,就像是妹妹,哪會有兄長不心疼自家妹子的?”
蘇珩從來待阿籮不一樣,我始終猜不透他對她究竟是存了哪樣的心思,所以才加了滴水不漏的後半句。
他又往棋盤上落了一顆黑子,似笑非笑地望著我,“是嗎?”
我淡笑低頭收斂眉目,過了許久,才感覺到他探究的目光終於放下。
我知道他今兒心情不好。那次的東宮刺殺案,皇帝聽說後震怒,下令徹查。大理寺憑著現場的蛛絲馬跡順藤摸瓜查出竟是三皇子所為,今兒早朝遞了摺子。
皇帝看了後臉色慘白,卻也只是下令削了三皇子的番位,禁足半年。
朝野上下頓時一片譁然,要知道此等“謀害手足”的大罪,按律是當處以極刑的。皇帝對這個流落民間十年的三皇子,可謂是偏心到了極致。
“青書,替我殺一個人。”
我眉心一跳,他終於對三皇子蘇岑,起了殺心。
我知道晚上的行動凶險萬分,所以出發之前特地去找了一趟阿籮。只是剛剛走到庭前,便瞧見了月光下緊緊擁抱的兩人,她……和殿下。
耳邊有呼嘯的夜風,蘇珩的內力弱不了我幾分,我不敢靠近,也聽不清他們的對話。但我卻看見了阿籮的歇斯底里,她對著蘇珩不知道說了什麼,臉上還掛著淚。
我唯一聽得的,是她撕心裂肺的一句,“不要去,我不能再失去你!”
手心傳來陣陣刺痛,我攤開一看,才發現是袖中的拳頭不經意間攥緊,指甲掐出了滿手的血腥。
我不能再失去你……多熟稔親密,又多讓人浮想聯翩。
我在樹下站了很久很久,久到蘇珩離開了,她房中的燈都滅了,我才敲開她的門。
她打著呵欠,俏生生的面上有些迷糊和驚訝,“是書哥哥呀,有事麼?”
我小心翼翼地問出心中最後的奢望,“阿籮是……是有喜歡的人了嗎?”
她聞言愣了愣,臉頰緋紅,好看的眼眸裡流光溢彩。我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這一刻的阿籮太美,勾魂攝魄般的驚豔。
大抵是因為害羞,她一直躲閃著沒敢看我的眼睛,“嗯……我喜歡他,很喜歡很喜歡他。”
一顆心仿若被生生剜了似的疼,連呼吸都使不上力氣。我也是自此,被打入了萬劫不復的地獄。
見我精神有些恍惚,讓原本就不放心想親自上陣的蘇珩更加堅定了決心。按理說三皇子幽禁在寢宮,缺少守衛,完全不必如此大費周章。
然而萬萬沒想到的是,皇帝竟然派了大量的錦衣衛在暗處保護三皇子的安全。
寡不敵眾,一場血戰之後,我們帶去的人折了大半。我撐著最後一口氣背奄奄一息的蘇珩回來的時候,阿籮已經等在了門口。
她幾乎是飛撲過來的,眼中盡是焦急恐慌,“殿下怎麼了?”
我心中一澀,要是她這般心心念唸的是為我,而不是我背上的蘇珩,該多好!於是終究沒忍住問,“阿籮,若是我也像殿下這般,生死一線,你可會為我流淚?”
她微微愣怔,隨即很堅定地搖頭。
我便失了所有力氣,軟身昏迷了過去,她口中還在絮絮叨叨說著什麼,我已經完全聽不見了。
再醒來已是半夜,蘇籮依舊身著單衣趴在床邊。
“我要做東宮營的暗衛。”
我怕她冷,扯過邊上的毯子替她蓋上,“阿籮,不要鬧,殿下有我們已經夠了。”
“夠了?”她一把打掉我的手,厲聲質問,“夠了你們會傷的這樣重?夠了太子哥哥會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書哥哥……我不想每次都看見我喜歡的人傷痕累累地回來,我卻無能為力。”
秋風滾過床幔,我忽然覺得悲涼,我也渾身是傷,可她的眼中從來就只有蘇珩。
我這一生坎坷飄零,最難最難的時候,敵人將烙鐵紮在我身上我都能咬牙忍住不喊出一絲聲音。
可是此時此刻,我恨不得從來沒長過心,也就不會承受這般仿若被她生生剜了似的痛楚。
她還在說些什麼,我卻忍不住大笑起來,笑到眼淚都止不住。
原來情愛真的可以讓人變成另外一番模樣,往常連血都見不得的蘇籮,竟能面色如常地將刀子深深的抵在咽喉上,冷聲威脅我,“你教不教?”
3
桃花盡落的時候,蘇籮正式成為了東宮暗衛營裡的一員。
我雖然心疼她,但也清楚一旦做了暗衛就必須要做到最好,否則稍不注意就會喪命。因此我是恨不得將畢生所學都傾囊相授,生怕她少學了一招一式,將來白白丟了性命。
她性子倔強又很能吃苦,幾乎是沒日沒夜地習武練劍,原本的纖纖玉手很快便覆了薄薄的一層繭子,厚底布靴也磨爛了一雙又一雙。
光陰好似白駒過隙,一晃便又是三年。
三年裡發生過很多事:阿籮的個頭忽然雨後春筍似的拔高了,站直身子的時候,將好能觸到我青色的胡茬兒。暗衛營裡又新訓練了一批孩童……
蘇珩幾乎在床上休養了一年,而三皇子卻早早便被放了出來,得盡皇帝寵愛,趁蘇珩養病期間將朝中的勢力越做越大。
而我由於兩次捨身救主,成了蘇珩極其信任的人,後來沒過多久,便由暗殺一宗的宗主變成了整個東宮暗衛營的統領。
我藏了私心,三年裡,從沒讓蘇籮出過一次任務。
可阿籮說我不能護她一世,雛鷹也只有經過無數次的破骨碎肉的歷練,才能成為俯瞰天下的雪域領主,是以我遞給她一副畫像,“今夜目標是他,大司馬王充。”
阿籮這幾年變了許多,已經習慣將疑惑驚訝都深藏於心,卻還是忍不住皺了皺眉,“這不是殿下的親信麼?何況王家不正是先皇后的孃家人?”
“以前是,”我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腦袋,笑著打斷,“不過殿下說他叛變了。”
十幾年有名無實的太子頭銜,已經將蘇珩折磨得敏感多疑。特別是三皇子自民間回宮後,皇帝對他的偏愛有目共睹。
朝中大臣最擅長察言觀色趨炎附勢,眼見著他不得聖心,早已紛紛轉了陣腳。
而幾天前青水截獲的幾封王充與三皇子的密信,讓他更加篤信原本倚重的王充確實已經暗地裡投靠了蘇岑。
雖僅僅是靠著這幾封書信並沒有更確鑿的證據,但王充手中握有大量他這些年見不得光的證據,他不敢等也賭不起。
我坐在房樑上,遠遠地看著蘇籮。
暗殺的過程並不順利,先是一次刺殺王充沒有成功,反倒引出了家中侍衛。後來又頻頻出錯……不知為何,我總感覺她有些猶疑。
正思索間,她身後側方又出現了一個門客,她顯然已經顧不及……
我飛身下去的時候,已經遲了。劍氣將她撞得飛了出去,其中一道還掃過了她的脖頸臉頰。
下一瞬,她遮面的黑紗就被劃出了一道口子,裡面隱隱有血珠冒出。
情急之下我竟忘了遮面,是以轉過身的時候。王充突然瞪大眼睛望著我,渾濁的老眼裡射出精光,“你?是你!三……”
我手中的刀更快,頃刻間就割開了他的咽喉。
他神色越發驚恐,嘴巴還在張張合合,可惜那些沒說完的話就只能永遠地湮沒在肚子裡了。
是的,他曾經見過不以黑紗示人的我,在三皇子的寢宮裡。
我勾脣笑了笑,緩緩將劍插入他的心臟,覆在他的耳邊道:“你倒是不蠢,可惜呀……”
4
蘇籮臉上添了一道傷疤,從細白的鎖骨往上蜿蜒至右側眼角,細細長長誘惑而妖豔,像是開在黃泉路上的至美彼岸花,又像是毒蛇吐出的猩紅信子。
她醒後第一件事就是找銅鏡,卻只看了一眼,就揮劍將鏡子砍得稀爛。
最後抱著膝蓋蹲在角落裡,神情無悲無喜,像是沒有魂魄的傀儡。過了很久才問我,“阿書,我是不是很醜,是不是……沒人要了?”
我蹲在她的面前,細細撫摸那道傷痕,近乎痴迷地看著那張讓我魂牽夢縈的臉,“阿籮好看,阿籮世上最好看,殿下不要你……我要你。”
她渾身一顫,定定地望著我,璀璨清亮的眼眸裡又汩汩地冒出淚水。
許是月色太美,許是她梨花帶雨的模樣太勾人,我仿若受了迷惑,細細密密的吻落在她臉上,雪白的脖頸上,身上……她太脆弱了,所以一直沒有拒絕。
我聽宣剛進入太子書房,迎面便是一拳頭,蘇珩面色扭曲憤怒的像是一頭失了幼崽的雄獅,“你畜生!你以為你能配得上她?我不會同意的,我絕對不會同意的……”
我配不上?那你就配得上了是嗎?
我冷笑著看他將細細密密的拳頭砸在我的身上,面上是一臉的風平浪靜。
“殿下,屬下聽說三皇子今兒和皇上大吵了一架,明晚將獨自前往宮外的長壽寺祭奠其母妃,我們還有最後一次機會。”
他愣了愣,最後一記拳頭終於停在了我鼻尖的位置,踉蹌著後退兩步後頹然地跌坐在地上。許久之後,才啞著嗓子道:“那你儘快去安排。”
“喏。”
我頷首緩緩退了出去,黑暗中嘴角有些嘲諷地勾起。
曾經在朝堂上呼風喚雨的太子又如何?如今四面楚歌的蘇珩,能仰仗的只有我。
只是下一刻,我嘴角的嘲諷便僵在了臉上,殿門外,阿籮在臺階上跪著。
夜色極黑,方圓十里只有她眼中有璀璨的星光。薄薄的嘴脣抿成一條線,就那樣倔強地跪在那,衣裳被連綿的雨淋得透溼。
我趕忙跑過去拉她起來,“你跪在地上做什麼?”
她一動不動,脊背挺得筆直,“求殿下,諒解。”
這一瞬間,我心中湧起從來沒有過的絕望,揚起頭,雨水順著咽喉流到胃裡,整顆心上都在冒著汩汩涼氣。
她不愛我。即使我得到了她的身體又能怎樣?她不愛我……
蘇籮當夜便發起了高燒,最後的暗殺沒能夠參加,正合我意。
這次蘇珩鐵了心破壺沉舟,整個東宮暗衛營傾巢出動,過程雖有波折但也還算順利。
折掉大半數人後,蘇珩的劍貫穿了三皇子的咽喉。
他眼中有掩飾不住的興奮,張開手臂放聲大笑起來。
只是下一刻,他的笑容就僵在了臉上——我手中的匕首從背後貫穿了他的心臟。
接著從四周潮水般湧出一批弓箭手,頃刻間,暗衛營殘存的暗衛已經被射殺的一個不剩,當然除了站在我身後,已經早就跟了我的青水。
蘇珩朝中的勢力早已經被我三年裡悄無聲息地盡數拔除,外戚王家也被他暗殺得一個不剩,而今他苦心經營數十載的東宮暗衛營,也於頃刻間毀於一旦。
他是真的完了,此刻歪倒在地上如同喪家惡犬,恨不得撲過來食我血肉,“為什麼?”
為什麼?
因為我才是真正的三皇子蘇岑,死去的那位,不過是皇帝為了預防我遭遇不測而找來的傀儡。
他母后在世時憑著母族王家在朝中隻手遮天,後宮干政不說,還害死了我的母妃,殺了我兩個兄長以及阿姊……害得我十幾年有父不能認,有家不能回。
我們之間原本就隔著血海深仇……何況這一切,也都是皇帝的意思。
他不以為意,淬出一口血沫,“那些都是上一代人的恩怨,我蘇珩拿你當兄弟,究竟是哪點兒對不起你?”
“你不該搶我的阿籮!”
成王敗寇大局已定,我終於褪去了所有偽裝,眼神陰沉可怖的仿若一條至毒的蛇。
月光下我定定地看著他,在火把的映襯下我看清了自己在他瞳孔中的倒影,那是一張被嫉妒扭曲了的醜惡的臉。
“憑什麼她喜歡的是你?憑什麼她在乎的是你?阿籮是我的!從前以後……都只能是我的!”
“真是報應啊,報應……”
他陰森怨毒地望了我許久,突然卻詭異地冷笑起來,隨即用盡最後氣力對我說了一句話,卻讓我如墜冰窖!(原題:《帝心》,作者:封四錦。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公眾號:dudiangushi>,下載看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