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榮與艱辛——努力中興漢光武（57）

主筆：江湖閒樂生

東漢建武十一年（公元35年）春，劉秀正式發動平蜀大決戰，以完成其統一大業的最後一步。大軍兵分兩路，一路由徵南大將軍岑彭由長江逆流而上，攻打江州（今重慶）；另一路，由中郎將來歙為主將，虎牙大將軍蓋延為副，率關隴諸軍從隴道南下，俟南路漢軍水師突破三峽、拿下江關（今奉節東，又稱瞿塘關，為楚蜀間最重要之關隘），把公孫述的注意力全部轉移到東線的時候，便大舉南下，攻陷了武都郡重鎮下辯（今甘肅省成縣西北），兵圍河池（今甘肅徽縣北），從北路威脅蜀郡。

河池地當太白山脈與祁連山脈之間，為今嘉陵江上游之要衝，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言其“接壤秦隴，俯瞰樑益，襟帶東西，稱為要地，隴蜀有事，河池其必爭之所矣。”此地若失，蜀中危殆。

漢兩路大軍連勝迫近，成都為之大震。

公孫述明白他必須轉守為攻了，否則讓岑彭來歙繼續挺進，南北夾擊，會師成都，則大事去矣！

於是，蜀軍河池守將環安給公孫述出了個鬼主意：來歙既然這麼厲害，咱們不如派刺客將其暗殺，亂其軍心，然後遣使鼓動隴地羌人造反，如此漢北路軍內外交困，其兵必退！

於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環安派出一名武林高手，偷偷潛入到漢軍大帳中，看了看正在榻上熟睡的來歙，一聲奸笑，刺下了那罪惡的一劍。

“啊！……”一聲慘叫，劃破了漆黑的夜空，帳外親兵忙一擁而入，卻見一道黑影如鬼魅般瞬間殺入他們之中，閃電般踢翻數人，然後一聲長笑，飛入夜色之中，消逝不見。

親兵們有的大喊刺客衝出去追趕，有的趕緊衝到來歙榻前，卻見他們的將軍已躺在血泊之中，捧著胸前一把沒頂的短劍，大口大口喘氣，原來刺客跑的太急，沒來得及拔劍，才讓來歙沒有立時斃命，但畢竟被刺中了要害，也不知他還能支撐多久。

見此情景，大家忙衝出去尋軍醫來救人，來歙卻揮手止住他們，要他們先把自己的副將蓋延叫來。

來歙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就醫亦無益，不如拼盡最後一口氣做最後之交代。

蓋、來二人多年戰友，感情亦極深厚，見此情景，悲不自勝，居然趴在地上號啕大哭，涕淚縱橫，哭的頭都抬不起來。

蓋延身長八尺，勇武絕倫，能挽弓三百斤，身經百戰，是個何等的硬漢，啥場面沒見過，如今卻哭成一灘爛泥，看樣子整個兒人都要崩潰了。可當事人來歙卻一點兒不崩潰，也一點兒不領情，反勃然大罵道：“虎牙（蓋延為虎牙大將軍）何敢然！今吾遭行刺將死，無以報效國家，故呼巨卿（蓋延字巨卿），欲相屬以軍事，而反效小兒女涕泣乎！刃雖在身，不能勒兵斬公耶！”

人之面臨生死，最顯其英風磊落，只看這時，來歙即遠勝蓋延矣！蓋延聽了這話，如雷貫頂，心中既是慚愧又是敬佩，於是振作起來，勉強收住嚎啕，聽來歙把軍中事宜交代了一遍。

這樣已經過去半個小時，來歙卻仍顧不上休息和囑託家事，而是強忍劇痛，坐起身來，爭分奪秒，給劉秀寫了一封臨終奏章：“臣於夜深人靜之後，不知為何人所傷，擊中要害。臣不敢自惜，誠恨奉職不稱，有辱朝廷使命。臣臨死有二事交待，夫理國以得賢為本，太中大夫段襄，骨鯁之臣也，可堪重用，願陛下裁察；又臣兄弟不肖，終恐被罪，陛下哀憐，數賜教督。”寫完，來歙投筆抽刃，血如泉噴，須臾氣絕。

數日後，劉秀聞得噩耗，大驚失色，再看其奏章，更是又悲又敬，一邊看一邊流眼淚。悲的是，來歙為劉秀表兄，兩人從小一起長大，一同求學，青梅竹馬，友情甚篤，今日卻永訣矣！敬的是，來歙殉國而死，死前還不忘為國舉薦賢才、為家教督兄弟，這真是儒家忠勇信義孝悌的典範，於是下詔：“中郎將來歙，攻戰連年，平定羌、隴，憂國忘家，忠孝彰著。遭命遇害，嗚呼哀哉！”十數日後，來歙的靈車回到洛陽，劉秀又親自出城相迎，弔唁並送葬。

在光武之前，皇帝親臨臣子喪禮弔唁有之，如漢宣帝之於霍光；但親自為臣子送葬，卻是劉秀首開先河。而且，劉秀以君吊臣之次數高達二十次，創千古君王之最，這真是一個太有人情味的皇帝。

來歙的隋朝後裔：名將來護兒

來歙喪禮結束後，也就是建武十一年七月，劉秀再次御駕親征，至長安坐鎮部署伐蜀之戰。

當前情勢確實不太好啊！來歙已死，蓋延又忽生重病無法領軍（四年後病死），劉秀只得改任揚武將軍馬成為中郎將，與武威將軍劉尚一同平定武都郡。正這時，西北羌人忽起變亂，馬成又馬不停蹄前往平定，如此漢軍北路伐蜀攻勢即告瓦解，統一蜀地的重任全壓在了南路岑彭的身上。可劉秀考慮不能一點兒北面壓力都不給公孫述，遂又分給劉尚一支偏師，讓他適時引兵南下，策應漢軍的南路攻勢。

在這種情況下，劉尚偏師不足慮，南路岑彭攻勢又急，公孫述就想著搏一把，將北方軍力盡數南調，並派出自己的最大王牌，也就是時任大司馬的悍將延岑，統一指揮各路精兵十餘萬眾東進，在廣漢（今四川射洪南，扼涪江之險）至資中（今四川資陽，扼沱江之險）一線設防，並相機轉守為攻，奪回墊江重鎮。同時派將軍侯丹率兵兩萬屯駐黃石灘（今四川涪陵市東北），扼長江上游之險，並相機順江而下擊破巴郡漢軍，以解江州之圍。

看來，延岑與岑彭這對荊州老對手，又要來一次火星撞地球的益州大決戰了，觀眾表示非常期待。

然而岑彭卻不買觀眾的賬，做出了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決定——再次實施“蛙跳”戰術，分兵繞過延岑防線，偷渡岷江，直取成都！

正所謂擒賊先擒王，岑彭的戰略就是：以偏師留在涪江吸引並牽制延岑主力，而自率漢軍主力轉赴蜀軍防守薄弱之岷江，長途奔襲，只要拿下成都，則益州餘郡頑賊傳檄可下矣！

一個優秀的進攻者，往往能找出敵人防禦的最薄弱處，然後展開雷霆式的閃擊，以瞬間的局部優勢，造成突破，從而形成“射空門”的大好局面。敵防禦戰線越長，力量越分散，各點越難呼應，故一點被突破，則全線崩潰，整個防禦體系為之癱瘓、形同虛設。

於是，岑彭讓大將臧宮率五萬巴郡降卒，沿涪水而上，去對付延岑。而自率兩萬多漢軍精銳水師，浮江而下，返回江州，再溯江而上，出其不意大破侯丹，突破長江防線，然後繼續逆流而上，經瀘州至宜賓進入岷江，再經樂山，日夜兼程迂迴二千餘里，奇蹟般出現在了武陽城下（犍為郡首府，今四川彭山縣東，距成都僅六十公里），武陽守軍萬萬沒想到兩千裡外的敵人會攻到這裡，連城門都沒來得及關，岑軍就已突入城內，迅速將其佔領。接著，岑彭又派出精騎日奔百里，疾若迅雷，勢若風雨，一路橫掃，直至廣都城下（今四川雙流縣東南，距成都僅數十里），所過蜀軍皆奔散無蹤，成都為之大震。

《孫子兵法》曰：“途有所不由，軍有所不擊，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此將軍帶兵之變也。唐甄《潛書·五形篇》又言：“人之情，始則驚，久則定。驚者可撓，定者不可犯。善用者乘驚為先。敵之方驚，千里非遠，重關非阻，百萬非眾。倍道而進，兼夜而趨，如飄疾風，乘其一而九自潰。”還是那句話，兵貴神速！閃電奇襲永遠是破防的王道。兩百年後鄧艾也是學了岑彭這一招，來了個偷渡陰平，最終滅亡了蜀漢。

公孫述萬萬沒有想到，岑彭竟然能繞過延岑的防守，風馳電掣，直插到他大後方心臟地帶來，不由大驚失色，竟用非常孃的方式以杖擊地，驕呼道：“是何神也！”

是不是覺得這四個字很熟悉，沒錯，當年來歙奇襲略陽，盡破隴山防線之時，隴王隗囂也說過這句話。孫子有言：“神乎神乎，至於無聲。”能於無聲處響驚雷，這便是岑彭與來歙的神奇之處。

事實上，公孫述在軍事上犯了與隗囂同樣的錯誤——過於倚仗山川天險。結果天險一旦被敵突破，就陷入了成都平原這個軍事絕地，進不可攻，退不足守，敗亡不遠矣。

反之，岑彭利用巴蜀地區縱橫密佈的山川河網，掩護大軍高速機動，輕鬆達成戰略目標。由此可見，所謂地利是相對的，能把對方的天險轉化為自己的天險，反客為主，這才是真正高明的指揮家。

不久，漢軍北路偏師劉尚部也南下蜀郡，與岑彭部在武陽會師。

至此，公孫述坐困成都，大勢已去，劉秀便又去信公孫述，曉以利害禍福，極力勸其歸降，以免宗族遭禍，殃及百姓，生靈塗炭，你我何忍？

公孫述的大臣們也都勸他下野，歸服漢朝，但公孫述亦非常固執，只道：“王朝廢興，此乃命也，豈有投降之天子哉！”決定頑抗到底。（其實他心內已經想到了一個惡毒的計策。）

八月，劉秀見伐蜀戰事大局已定，勝利只是時間問題，便從長安返回了洛陽。既然公孫述自尋死路，那他也不管了，好好的去死吧！死了天下就太平了！

十月，劉秀回到洛陽後僅僅兩個月，蜀地忽然傳來噩耗，嚐到甜頭的公孫述竟然重施故技，派了個武林高手把岑彭也給刺殺了！原來這就是他那個惡毒的計策。

公孫述的刺客很陰險，他假冒成一個逃亡奴隸，故作可憐，哀求岑彭收留。岑彭一向體恤下情，結果竟然引狼入室。

另據史書記載，岑彭當夜駐軍的地方叫“彭亡”，聽著就不吉利，但岑彭以大局為重，覺得天色已晚再尋駐軍之地也太折騰兵士了，不如先湊活一夜再說。可沒想到這個世界還真的不能不信邪，當夜，岑彭便被刺殺，壯烈犧牲了，悲哉！

在這個世界上，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雖然岑彭魂斷西南，但他首破荊門，長驅武陽，持軍整齊，秋毫無犯，深受百姓愛戴。邛谷王（四川西昌與雲南麗江一帶）任貴聽說岑彭的威信仁德，特意從從數千裡外遣使迎降，可惜當使臣到達時，岑彭已死，朝廷便把任貴所獻貢品全部轉賜給岑彭的妻子。蜀地老百姓也感念岑彭恩德，而在武陽為之立廟，歲時供奉，香火不絕，武陽城後亦改名為彭山縣。作為一個外來入侵者，卻得到了當地人長久以來的懷念，這在歷史上實不多見。一個軍人做到這個份兒上，才可稱得上是“最可愛的人”。

而劉秀又聞噩耗，不由龍顏震怒、悲憤欲絕！他與諸將多年親信，雖名為君臣，其實情同手足，恩如骨肉，這種飽蘸人情溫暖的君臣友誼，是後世特別是明清帝王永遠無法體會的。這天殺的公孫述，朕一定要讓你付出代價！

建武十一年（公元35年）十二月，劉秀只得任命他手下最後的名將——大司馬吳漢為伐蜀主帥，武威將軍劉尚、輔威將軍臧宮為其副將，率領漢軍繼續完成伐蜀大業。劉秀給他們的任務是：踏平成都，生擒公孫述！

建武十二年（公元36年）十一月，漢軍終於攻破成都。吳漢可不像岑彭那樣持軍整齊秋毫無犯，他性情暴虐，喜好屠戮殺掠，是個手段強硬的狠人，從來管不了什麼政治影響，因而竟下令血洗成都，並盡滅公孫氏全族。公孫述刺殺了仁德之將來歙岑彭，卻換來了凶暴的吳漢劉尚，他自己的結局不會改變，卻害慘了他的親戚族人，還害了整個成都的百姓，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