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學子進入常春藤名校之後

寒門學子進入常春藤名校之後

哈佛大學學生在該校圖書館前。視覺中國供圖

“階層的符號無處不在”

“階層的符號無處不在,從你穿的衣服,到你說話的樣子。”

當埃爾·巴羅斯作為新生第一次踏入哈佛大學校園的時候,她感覺特別不適應,就好像她的額頭上刻著“低收入”3個字似的。校園裡的樹那麼綠,鵝卵石鋪就的道路那麼精緻……這些景緻美好得一點兒也不真實。“像我這樣的女孩不屬於這種地方。”

對埃爾來說,世界的顏色是灰的。她家位於紐約一個治安混亂的貧困街區,街區周圍終日警笛長鳴。埃爾的父母用盡了積蓄,才從幫助貧困人群造房子的公益組織“人道家園”那裡買了一處小房子。她家經常缺錢,有時連肥皂、捲紙這樣的生活用品都買不起。

突然有一天,埃爾收到了一封來自哈佛大學的錄取郵件,哈佛提供的全額獎學金也讓她付得起高昂的學費。“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埃爾說,“我再也不用像父母一樣受苦了。”

可是,進入哈佛之後,焦慮和失落一直沒有離開。

大學一、二年級,她在課堂上很少開口,因為擔心用錯詞,發錯音。埃爾的父母是來自哥倫比亞的移民,在家裡,父母說西班牙語。埃爾出生在紐約,但她只有在學校裡才能學到英語。正因為如此,雖然在閱讀的時候能夠理解許多單詞,但她不敢大聲地把這些詞說出來——很少有人會糾正她的發音。

經濟背景還影響到交朋友。“你會因為支付不起一些費用而被朋友圈淘汰。”埃爾說,“比如,如果有人說,我們去餐廳吃飯然後看電影吧……你就只能悄悄離開。”

在同齡人談論購買一件200美元的衣服,或者去國外度假的時候,埃爾總是不知道怎樣加入討論。

“那些有錢的孩子,常常意識不到這種談話會讓別人產生什麼感受。”他們肯定不是故意的,因為那就是他們的日常生活,但總會誤傷其他人的自尊心。因為交友困難,埃爾選擇一個人居住,她覺得自己沒法忍受和“特權階層的人”當室友。

有時,課程的設置也會讓貧困生感受到來自上層的“壓迫感”。比如,在最近的一次社會學的課上,教授讓學生們定義自己的社會階層。

“中產。”一個學生說。

“上層。”另外一個學生說。

這個議題讓埃爾很不舒服,因此她拒絕參與:“當著那麼多同齡人承認你很窮,是一件特別痛苦的事。”

獎學金不能解決所有問題

曾幾何時,進入常春藤名校是美國精英家庭子女的“特權”。進入新世紀後,哈佛、耶魯和普林斯頓等名校決定改變遊戲規則,給予貧困家庭子弟全額獎學金,每年最高可達5.9萬美元。2014年,19.3%符合條件的哈佛學生獲得了獎學金。

但減免學費只是幫助寒門子弟克服了第一個障礙。“上名校是一場徹底的文化衝擊。”哈佛大學二年級學生特德·懷特說。

特德出生在牙買加平原一個工人家庭,父親是位公交車司機。他感覺,哈佛大學不是為自己這種背景的孩子設立的。許多同學在大學一年級開始就創立公司或公益組織,而他們的資源一般都來自父母。“我們的起點就不一樣。”特德說。

畢業之後的去向也讓窮孩子們緊張。名校中的大部分孩子能依靠父母的關係到大公司實習。即使單看個人表現,在面試的時候,富裕家庭的孩子也會佔據優勢,因為他們表現得更加自信和從容。低收入家庭的學生普遍存在自信問題,他們從來沒見過大公司裡的律師、高管或華爾街精英。他們的父母沒有能力帶他們見識職場精英的世界。

有時,特德會懷疑進入哈佛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儘管他知道,進入哈佛可能讓他遠離父母那樣終日為經濟掙扎的生活。

富裕家庭的孩子無憂無慮地享受著上一輩的各種“福利”時,貧困的孩子卻要時時想著反哺父母。拉美裔學生亞歷杭德羅·克勞迪奧曾經苦惱地對一位富裕的朋友說:“媽媽這幾天問我有沒有餘錢,可以用來支付賬單。”他的母親是一位日託中心的保姆,父親是個焊工。

朋友沉默了半晌,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最後他說:“我為你感到抱歉。”

聽到朋友這樣說,克勞迪奧感覺更糟了。

雷娜塔·瑪汀是布朗大學的畢業生,爸爸是披薩送餐車的司機。學校給她提供了9萬美元的助學金,但她在校園裡仍然需要依靠“化緣”度日——因為患有“身份認同焦慮”,雷娜塔去看心理醫生,學校提供的醫療保險支付了診費中的大頭兒,但她連15美元的自負部分也承擔不起。“學校認為,十幾塊的‘額外費用’人人都能承擔,但事實是,我們不能。”

雷娜塔不得不到學校的教會機構申請資金,用來購買課本和回家的車票。“尋求幫助真的很尷尬,”她說,“但我只能反反覆覆地把自己的故事告訴教授和老師們,否則就沒辦法從布朗畢業。”

與原生家庭漸行漸遠

耶魯新生朱莉婭·迪克森每次走進餐廳的時候,漢堡包餐檯服務生都會特別高興:“朱莉婭,你今天想吃點什麼嗎?”正在搬箱子的校工也熱情地打招呼:“天氣挺冷的,對嗎?佐治亞女孩?”

朱莉婭在佐治亞鄉下長大,是家中11個孩子中的老二,父母是經營食品攤的小販。如今,她戴著黑邊眼鏡,塗著茄子色的脣膏,看上去已經和從前的那個鄉村孩子大不相同。

朱莉婭記得,幾年前父母第一次開著租來的車到大學來看自己。見到朱莉婭的朋友時,他們非常不自在。他們沒有去拜訪女兒的教授或者導師,卻要求去見學校餐廳的工作人員。

“你們可以幫我照看女兒嗎?”她的爸爸問一個工作人員。

父母對自己身份的定位,如同當初朱莉婭對自己的定位一樣。她有時把自己當作“食品攤的朱莉婭”,有時把自己看成“耶魯的朱莉婭”,調和這兩種身份非常困難。她的父母也意識到了變化。

讀大學後,朱莉婭只回過兩次家。最近一次回家時,爸爸不無擔心地說:“也許教育正把你從我們身邊越拽越遠。我不希望你因為有我們這樣的爸媽而感到羞愧。”

藤校裡的貧困學生最初可能感覺自己不屬於校園,然而慢慢地,他們會逐漸感到,自己也不屬於原生家庭。 “他們在學校的時候,心心念念想要回家”,布朗大學老師羅莫說,但藤校教育對他們的語言、外表和行為都進行了改造,“他們不再適應從前的生活了”。

艾莉·杜普勒是耶魯大學全球事務專業的學生,她有一頭紅褐色的捲髮,戴著銀色的耳環。耳環是她在土耳其買的,那次旅行由耶魯資助。艾莉曾和自己的單親母親住在一輛拖車上,一直住到六年級。後來,她每天需要乘坐單程兩小時的公交車,才能到一所好點的高中上學。

接受採訪時,艾莉正在經歷“經濟危機”。“學校資助部門的一張支票還沒到,這兩天有幾頓飯我就不吃了。” 儘管如此,艾莉仍說耶魯給了她一種“經濟安全的錯覺”。“在校園裡呆的時間越久,我越感到自己不屬於低收入群體。”

艾莉認為自己能更好地融入耶魯是因為她是白人。“一般來說,如果我不主動暴露家庭背景,大家都會以為我和大部分白人孩子一樣,來自上中產家庭,住著郊區的大房子。”她還是耶魯滑雪隊的一員——她媽媽在一個度假勝地經營纜車,她可以免費滑雪。

艾莉喜歡通過別人的眼睛來看待自己,這讓她覺得,自己可以過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儘管如此,畢業仍然迫在眉睫。“我覺得自己正在一個梯子上往上爬。如果畢業了,我會不會滑落回去呢?”

讓每個學生都意識到自己“擁有權利”

哈佛大學教授安東尼·傑克致力於研究“名校低收入學生”問題。他發現,低收入學生能否獲得成功,與他們能否獲得“社會文化資本”息息相關,比如他們是否能和富裕同學一樣,意識到自己“擁有權利”;能否意識到和教授“一對一關係”的重要性,努力獲得教授的推薦,等等。傑克說,貧困學生經常疏遠教授這樣的“權威人士”,而中產家庭的學生們,很容易就能和“權威人士”形成良好的互動。

有研究表明,富裕家庭的孩子更善於向別人請求幫助,因為他們相信資源是向他們開放的,自己擁有使用資源的權利;而貧困學生習慣於自己完成所有事情,因為他們的父母學歷往往不高,不會在學業上給他們提供任何幫助,所以他們上大學後也想不到,去“寫作中心”這樣的地方要求額外的輔導和幫助。

約蘭達·羅莫是布朗大學新生學院的助理院長。他說,許多貧困學生在考試得C後會痛哭。他問這些孩子:“有沒有去和教授談一談?”得到的答案往往是“沒有”。而富裕的孩子不同,他們即使拿到最糟糕的分數,也敢於去找教授理論。

“我們正在努力改變校園文化,”約蘭達說,“我們要讓學生們都知道,尋求幫助不是弱點。”

缺少資源、缺乏尋求幫助的能力,真會影響學生的畢業成績嗎?答案是肯定的。在全美國,作為“家庭第一代大學生”的低收入學生,其本科畢業率只有11%左右。也就是說,100個窮孩子考上大學,只有11個能畢業。

但在藤校,這個數字要高很多,因為大部分經濟壓力被助學金解決了。藤校如今也建立了更多組織,幫助窮孩子找回權利意識。在哈佛和耶魯,98%的低收入本科學生能夠在6年內畢業;在布朗大學,這個比例是91%。

朱莉婭說,她正盡力學習“不再把金錢當作定義自己身份的關鍵要素”。耶魯已經向她展示了這樣一種生活——晚餐的談話不再圍繞過期的賬單展開。她有機會從沉重的日常生活中抬起頭,自由地思考自己的未來。

“金錢是我學著不再去糾結的東西。我把這大學四年視作實現自己夢想的機會。”

美國《波士頓環球報》

(摘自《青年參考》2019年1月2日11版)

作者 布魯克·裡·福斯特 編譯 肖靜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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