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一夢

祖母九十多了，小康奉命每天晚上陪伴祖母。

祖母那蒼老的身體，積蓄了足夠多的時光；祖母像一頭老牛，在月光下，反芻著過去的事情。

半夜裡，祖母像一隻蒼老的老鼠，在老屋裡翻來翻去，摸著一塊餅乾，就放在嘴裡咯吱咯吱咬了起來；有時還走出門外，小康就悄悄叫，祖母，你去哪？祖母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你這個死孩子，怎麼還不走啊？你回來做什麼？

小康嚇得不輕，抱著頭就又鑽進了被窩，睡不著，心裡就鼓咚鼓咚打鼓。

祖母從黃泥街上回來，拍打著黑大褂上沾的土，她那乾癟的手指，青筋暴露，在小康眼前晃來晃去，有時，小康看到祖母的手指上，還沾著紅色的東西，像是血。

祖母就把手指吮了吮，心滿意足地躺下去了。

小康渾身無力，在被窩裡篩糠似的抖個不停。

你這個孩子，本不該來這裡的。祖母摸著小康的額頭，愛憐地說。

小康昏昏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小康一夜沒睡踏實，賴在炕上。祖母倒是精神得很，早早起來，手腳蹣跚地抱來一大堆柴火，開始作飯。

小康，吃飯啦。小康睜開眼，看著祖母，一臉的皺紋，滿是慈祥的笑意，一點也不像晚上那個怪老太太。

小康把祖母晚上的情形告訴了父親、叔叔、姑姑好多人，正是這些人，派小康來陪伴祖母的。

每個人都啊啊地笑了起來，有的還愛撫地摸著他的腦袋，去吧，要不然祖母一個人會寂寞的，你看，只有你有時間，我們這麼忙，顧不上祖母啊。

又到了晚上，小康不敢睡過去，他死死盯著祖母，祖母卻安靜地很，一夜未動，只是那鼾聲讓小康心驚肉跳，一會兒一個音兒，像狼嚎、像雞叫、像狗吠似的，天快亮了，才算消停下去了。

小康白天跑出去玩兒，聽說一個呆子昨天死在村裡的墳地裡了，還挖了一個坑，自己把自己埋了。

小康很好奇，可又不敢去墳地，那裡陰森森的，埋著村子裡幾百年死去的人，雜草叢生，野物亂竄的。他只好跑回家，跟祖母說了這件事。

祖母正在一針一針地縫補那件黑大褂，無論冬夏，她總是罩著這件黑大褂，她一針一針地在大褂上扎著，可小康明明看到，針上並沒有線，祖母卻裝模作樣地在那縫著。

小康說完了，祖母哧地冷笑了一下，他才不呆呢，他是想過好日子了，他膩煩了天天在這條黃泥街上走來走去，還沾那麼多土。

祖母把黑大褂又罩在了身上，神祕地對小康說，昨天夜裡可熱鬧啦，那個呆子一點也不呆，把大家都騙了，只有我識破了他的詭計，可也沒能攔住他，唉，我這一把年紀啊……

小康說，昨天晚上，您一直在睡覺啊。

是啊，我知道你一直盯著我，我又跟你沒關係，我就把我放炕上，自己出去了。

小康聽不明白了，他看著祖母那張雞皮似的臉，突然發現上面像是長出了毛絨絨的東西，正在變成動物的臉。

小康覺得自己像是在作夢，他掐了自己一把，疼得啊得大叫了一聲。

在叫聲中，祖母像洩了氣的皮球，身體慢慢蜷縮起來，歪倒在炕上，睡著了。

小康明白了什麼似的，他站起身，走向黃泥街，他覺得，自己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