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終---顧文顯
女兒打來電話時,他一哆嗦,那個時候到了。
匆匆扒進幾口飯,他急忙趕過去,把老婆接回了自己的家。
他兩口子住郊區,而女兒住市內,樓下便有家診所,女婿跟大夫熟悉,有個應急情況隨叫隨到,於是,老婆病重後,女兒就商量他,給接到那邊去。一早一晚,醫生過去看一眼,到底是方便踏實。他每天也大都過女兒家安慰病人一陣,堅持不懈,知情者莫不為之動容。
而今天老婆突然要回自己家來,他感覺事情不妙。都說,人臨死前有預感呢,這差不了的。
下了出租車,上土樓二層,老妻堅持自己慢慢走上去。她說:“也走不上幾回了,好歹也得熟悉熟悉,將來想了,要回家看你呀,我得先熱熱身。都說病人死後,那靈魂就沒了病,病要留在人世,好讓大夫有飯吃。”
進入房間,一時倒不適應,兩人竟那麼不尷不尬地對坐。他擦幾下灰塵,又忙著倒水,還捏入一撮茶葉。
老婆:“你別瞎忙了。我從不喝茶,這也忘了?金泉,你燒些水,把澡盆涮一涮,我想洗個澡。”
他像得到了赦免,屁顛顛地去灶間燒水。三隻暖瓶全灌滿了,又備下一壺。這時,他才發現,老妻的頭髮剪過、染過了。看來也就一兩天的事。他去時太匆匆,沒顧上留心。
老妻痴痴地望著他:“金泉,你得給我洗澡。我嫁你34年了,你好歹給我洗這一回。”
這個稱呼相當陌生,讓他不知所措。在記憶中,老妻不是叫他“老徐”,就是叫“那個”,再就是“徐金泉”,省去姓氏,一次也沒有過。
老妻已自己脫衣服。
他急忙前去搭手,心中五味雜陳。
“把窗簾拉嚴實了。你把我抱盆裡去。”老妻的樣子居然有幾分嫵媚,還有些期待或者是撒嬌,總之,這種神態好遙遠好遙遠了。
老妻瘦了一年多,輕飄飄地抱起來,還不及一個半大的孩子。他心裡又是一凜。知道她不斷地瘦,可哪裡想像過會瘦成這個樣子了?
他笨手笨腳地為老妻洗澡。老妻眯著眼享受著。忽然,她像是自語:“金泉,我年輕時不是這個樣子,肉皮白嫩、豐滿,一按一個坑的。可那時你猴急,每回連細看也顧不上,更別說幫我洗一下了。現在,變成了乾柴棒子。”
“說啥呢。蓮美,”受到感染,他也是頭一回叫媳婦的名字,“你嫁我的時候,也是花容月貌,我怎麼會沒注意,偷著看呢。現在就算老了,一是歲月,另一個原因,還不是讓我給折騰的。”他極少說這種有情調的曖昧話。
這個澡洗了好長時間。老妻說:“行了,水都不熱乎了。你還得把我抱床上去。”
放下,老妻一雙手依然摟著他的脖子。讓他感覺很有些力度,彷彿這一摟住,就不打算鬆開。
“蓮美,你身子虛弱……”
“是我想。金泉,我欠你的太多太多,就讓我回報一下吧。”
好久沒有感受過的溫柔。
事後,老妻說:“你別總是轉過去就打呼嚕,把胳膊枕我脖子底下,說會兒話。”
然後,老妻又說:“金泉,不生我氣吧?”
他僵硬地搖了搖頭:“我稀罕還稀罕不夠呢,氣從哪來?”
“有病後,我待你不好。我是怕待你好了,往後你總要想我。都說,人臨死不留念想,有道理呢。誰會知道你那麼好呢,天天去看我,哄我,一點沒嫌棄的意思。”
他用力地摟了老妻一下,還撫弄了一下那雙已經乾癟了的乳房:“說啥呢,那不應該的嗎。”
“我是不能再陪你了。金泉,這一年來你過的什麼日子,我能不清楚嗎。我走了,你……找個合適的過日子;暫時沒有,可以……找個小姐,如今都興,別讓女兒知道就行了。可不敢憋出毛病來。唉,都是我拖累了你,金泉,我跟你沒過夠啊,現在想想,吵什麼呀,人就這麼一小段,最後想多加一秒鐘都不行。”
老妻說完這些,就定定地看著他,像要把他的所有細節都牢牢記住。他被盯得有些毛神:“蓮美,你……我剛才凶了些吧?”
老妻搖搖頭:“我幸福……沒過夠呀。金泉,箱子裡有套新襯衣,你給我穿上。”
傍午,老妻讓他打電話讓女兒一家過來,沒等女兒到,她就先走了。
老徐頂著屋子號啕大哭,誰勸也不好使!
其實老妻病重後,他並沒難為自己。他在社區遇上了一個年輕俏麗的女子,兩人合穿一條褲子都嫌肥 ,說不出的依戀纏綿。每天老徐去老婆處看一眼,那是遮人耳目,例行完公事就去與心上人幽會。女子不嫌他窮,就圖他待老婆好。估計老妻也就一兩年的事了,兩人商定,後半生就長相廝守。
而老妻竟然錯以為他是個好男人,竟然說欠不夠他的情份!
過了一段日子,小女子打來電話。他說:“以後斷了吧。”
“怎麼啦?”對方無比困惑。
“沒什麼。”他淡淡地回答,“那事,我戒了。”
小女子把腦袋想破了,也沒解開這個謎。此前他可是火燒火燎地盼著在一起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