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傳奇故事系列—申仲錫魂遊東海落花島

申無疆字仲錫，在揚州遊玩已有好幾年。一天，他在集市 裡遇見航海的商人，與他們一起座談，很羨慕這些人獲利豐 厚，於是拿出數千金交給兒子和侄子，讓他們與商人合夥。兒 子名翊，身材修長，皮膚白晰，而且善於唱曲，年紀僅二十二 三歲，航海的商人都很喜歡他。等到駛人大海，船如一片小小 的樹葉。申翊年輕，不習慣洶湧的波濤，受驚嚇後便生了病，

靠在枕上，痛苦呻吟，神思恍惚，似睡非睡。夢中聽見有人 說：“落花島中花倒落”。申翊平時不會寫詩作文，醒來後便告 訴了同伴，那些人雖然熟悉海道，到過許多島嶼，也不知道有 “落花島”這個地名。其中有一人頗善吟詩，笑道：“為什麼不 說“垂柳堤畔柳低垂”？那句詩雖好，還是能有對句。”大家都 稱他對得好。申翊於是就將詩句默記在心上。

不久病情加劇，還沒有到岸，他就在船上去世了。他的堂 兄十分悲痛，將屍體草草裝進棺內，載在船上繼續航行。而申 翊則不知道自己已經死去，頓時感到身體輕盈，全無拘束妨 礙，於是想仿效列子乘風而行，遨遊於海面上。雖然波濤洶 湧，絲毫未被海浪濺溼，不禁大喜。他還記著落花島這一名 字，暗想那裡的境界一定與眾不同，頓時便想前去遊玩。

轉瞬間看見一座山，形狀如倒置的盂，懸浮於波濤間。它 的顏色好像四川出產的錦鍛，五彩繽紛，而且香氣濃郁，芬芳 飄揚數百里。申翊很喜歡這個地方，奮身向前，一會兒便離開 了水面，登上陸地。朝西行走約一里路程，看見一個像是山口 的地方，便走了進去，原來裡面是平坦的康莊大道，不再是巖 山髙綃的景象。山路上到處覆蓋著落花，約有一寸多厚，沒有 一點空隙之地。他踏花前進，感到地下滑軟如同花草做的褥 子，而芳香撲鼻，更加濃郁，神氣為之振奮。環視周圍，都是 合抱的樹木，十分繁茂，花就長在這些大樹上。細細玩賞花 朵，各種顏色都有，濃淡相間，芬芳如大庚嶺上的梅花，而香 味濃烈又勝過之。樹上還有些花，枝頭低垂，似要墜落，環繞 枝幹，狀如飛揚，其中還有不少含苞欲放。似乎這些樹花開花 落四季都有。申翊欣然往前行走，約有數百步，只見這裡花開 得更加繁茂，而地上的落花也積得更多更厚。而且看看四周， 並無房屋，即使層層疊疊的山峰，也只隱現在花樹中，不讓人盡覽它們的全貌。申翊到了此處，心曠神怡，就在一棵落花樹 下坐著少歇一會兒。他引吭發聲，唱了一曲，花撲簌簌掉落更 多，像是下了一陣細雨。

忽然聽見一聲嬌音斥責道：“哪裡來的妄男子？這裡是仙 人的居處，豈是你玩耍行樂的地方！”申翊急忙一看，原來是 一個美女，全身貼著落花，好像穿著錦衣，手提一隻小竹籃， 籃子裡也裝著落花，慢慢地從樹後走出來。申翊起身栩迎，作 揖行禮，告訴她自己是從何處而來。女子微帶嘲笑，說：“你 一個齷齪商人，哪有福分來到此地？儘管如此，不可說這事沒 有原因。我有一句句子，很久以來沒有誰能夠對得了。你能對 出，就留宿在這裡，而且有舒適的環境讓你安身；否則，你還 是離開遠一點，不許你再弄髒仙境。”申翊貪愛這一方勝景佳 地，又眷戀眼前美人的麗容，頓時忘了自己不善文辭，毅然請 她出題。女子於是朗誦了一句詩，原來就是他在夢中聽見的。 申翊喜出望外，隨即應聲而出，對以那位商人教給他的那句 詩。女子稱讚他對得好。過了好一會兒，她感慨地說：“這種 才能是上天陚予的，我對你不能無動於衷。”便朝他走過去， 笑著拉起他的衣袖，說道：“走，走，請和我一起回去，鮮花茂密的地方就是我的家。”申翊高興地隨她而行。

來到女子家，四周圍著籬笆，遠遠望去，也是錦繡紛呈， 原來都是用花片砌成的。不一會兒走到門前，只見巨樹兩棵， 柯枝交在上面，f然有寬宏的氣派。女子客氣地讓申翊進屋， 裡面並不大，桌子、床都是用彩石製成，上面鋪滿了掉落舴花 瓣。抬頭仰望，不見天日，也是以繁茂的樹幹為庇廕，鮮花、 綠葉將周圍遮住，恍如一座天造地設的居室。女子還沒有請他 坐定，即準備食物，說道：“郎君餓了，空著肚子可不能安心 交談。”於是將竹筐裡的東西全部倒出，烹煮起來。等到端上來一看，除了花之外，沒有別的。申翊心存疑慮，不敢吃。女 子笑道：“這是神仙吃的東西，吃下去不會有傷害的。”申翊嘗 了一下，甘香肥美，人間油美食佳餚與它相比，簡直成了塵 土。女子又獻上百花釀成的酒，味道更加香醇，如飲醍醐。一 會兒，神氣清爽，飄飄欲仙。申翊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已經是 一個鬼，便在心裡暗自慶幸，以為從此可以長命百歲了。

申翊吃罷，兩人開始交談，漸漸地相互諧謔調弄。女子情不自禁，將身上的衣服一抖，群花紛紛掉落下來，皓體生輝。 於是與申翊在石頭上交歡行樂，備極綢繆，兩情十分纏綿。後 來，女子發覺他不是人，驚詫地說：“郎君怎麼徒有形體而沒 有內質？請早早告訴我，不要將你自己耽誤了！”申翊自己也 在尋思：我怎麼會到這裡來？而且茫茫大海我又怎麼可能漂浮 而過？想著想著，便撫胸痛哭。女子勸他道：“請你不要這麼 悲傷。鬼而成仙，總比人而變鬼要好。何況我還有法術，你何 必如此擔心？”說著，拿出一隻瓷罌，裡面大約裝著一斗清泉， 將申翊全身澆遍，說：“這是百花之液，我天天早晨起來採集， 其實是天漿甘露之類。人用它沐浴後能成為神仙，鬼沐浴後也 能成形。再加上食用百花之液，另外採擷群花的精英進補，則 很快就能變成鬼仙。只是我數百年的積蓄，一天之內就被君用 完了。”說話之間，申翊感覺到身上被百花液澆過的地方，肌 骨堅凝，不像剛才虛無附託的樣子，才算放了心。他看看自己 身上的衣服，本來就是空無所有，女子用花給他披戴好，燦爛 奪目。兩人相對，猶如兩隻羽毛鮮麗的紫鴛鴦。

女子白天與申翊外出，一起採花而食，傍晚與申翊歸家， 一同臥花而夢。他們身上的衣服，睡覺時輕輕一拂就掉了，不 用解帶脫卸；醒來後繞樹緩步而行，瞬息之間即錦裝搖曳。這 裡沒有寒暑，也無晝夜，以花開為朝，花謝為夕。穿的、吃的全是花，寢息也在花下，方丈、蓬壺這些神山仙島，從此不能 再獨攬盛名。

數年後，申翊忽然對女子說：“全靠你的幫助，我才能死 而復生，理應與你永遠結伴相好。可是，我上有年老的雙親， 下有年幼的弟弟，想回去看望他們，不知你是否允許我?”女 子認真地答道：“這是你的一片孝心，我怎麼敢不勉勵你去實 現？只是你離家後成了鬼，這次去又變成了人，你墓前的樹都 長得很大了，誰會相信你呢?”申翊說：“姑且回去試一試，我 也不會在那裡久留。”女子也就不再多說什麼，任他離去，又 用花葉為他做了衣服，只一會功夫，就做成華麗的盛裝。臨別 時，女子贈送給申翊一隻酒甌，囑咐他：“餓了就飲用裡面的 酒，千萬不要吃煙火煮燒的食物，如果吃了就會使你神氣衰 竭，喪失生命。酒喝完後，應該馬上返回，不要再多停留。” 申翊與她約定以一個月為期限。然後他來到海上，仍然如踏平 地，不需要船槳，便直達浙江地方。

等到揚州，仲錫年歲已老，各位弟弟都已經成家立業。申 翊突然走進家門，大家都以為出現了鬼，大吃一驚，紛紛逃 避。只有仲錫抱著他哭道：“是我耽誤了兒子。兒啊，你這次 回來，是為恨我而來吧？ ”申翊極力辯白自己是人。仲錫說: “你堂兄說你不幸去世，前年攜帶棺柩返回故鄉，安葬在祖墳。 你卻說自己是活人，這話多麼荒謬! ”申翊於是詳詳細細地將 經過講了一遍，大家聽後，都感到非常驚愕。郡中有一個扶杖 的老人，年輕曾經出海航行，聽到落花島的名字，恍然大悟 道：“確實有這個島。島在東海偏遠之處，極少有人能到島上 去。我曾經經過那裡，聽說是神仙居住的地方，沒有路可以進 去，至今彷彿還能記起島上的風景。”人們一聽，心頭的疑慮 稍微消除。仲錫在揚州依然是過著旅居他鄉的生活，申翊服侍

在他身旁。他幾天不飲也不食，十天後，忽然不知去向。

外史氏說：百花的精華，人吃了以後可以延年益壽，想不 到鬼服用後居然可以變為神仙。申翊靠了他人的詩句，辦成了 自己的好事，遊歷香國，得到美麗的妻子，而且藉以躋身長壽 不死的行列。為何桃花源中的人不把鬼當作憎惡的對象，反而 不屑於與人結成好朋友呢？這個問題使我百思不解。

——源自於清代長白浩歌子《螢窗異草》中《落花島》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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