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淨山走神


在雲端

二禾君,我低頭的時候,就看見一片雲向我走過來。

雲是會走的,而且走得很快。經歷懸崖與峭壁,經歷手腳並用的攀爬,經歷腿腳打顫的心驚,此時我們終於登頂。登頂之後,平步青雲,兩腋生風,雲霧奔湧,氣象萬千。便覺得,所有來路的艱辛,都有了交待,都不值一提。便覺得,所有的心驚膽戰都是過往,都是經歷。便沒來由地,想起不著四六的詩句,比如歲月忽已晚,我生君未生,不敢高聲語,白雲生處有人家。

二禾君,我登的,是梵淨山之頂。

我以前沒有到過梵淨山。只是從貴州的好友丹玲的口中,聽說過這樣一座山。我們有一位同學,多年飽受失眠之苦,他有一次無意中聊起自己的失眠,丹玲便邀他去山裡小住,說入山之後,保準不再失眠。她說那是一座仙山,一座清靜之山。其實,也別說什麼失眠了,便是有什麼抑鬱難平,有什麼心結難解,到梵淨山裡住上十天半個月,就,一切都好了。

好了,就是好了。可什麼是“好了”,卻很難說。及至我們登上梵淨山,我一下子明白了過來。這座山的好,別處所無。且不說它是著名的彌勒菩薩道場,也不說它位列中國十大避暑名山之類——名頭且不說它,它的好,在於它自身。

二禾君,它的原始洪荒,如此令人著迷。梵淨山的頂,稱作金頂,那也是我從未見過的景象:巨大的石頭,聳立在武陵山脈的高峰之上,金頂是突然站立起來的石之巨人。在這個巨石的周圍,亦有無數巨大的石陣。這樣的氣勢,用什麼詞來形容呢,難;好像只有在電影上,比如《阿凡達》或《哈爾的移動城堡》那樣的幻想電影,才可以見到如此恢宏的局面——彷彿它只該在想象中存在;而且,須是上帝的視角才可以觀看。人的視角是不夠的,太低了;至少,得是一隻鷹的高度,穿過雲層,俯瞰這座星球。如此,才可以看見,在天地之間,那大山的體量,巨石的體量;那雲聚的速度,霧散的緩慢。如此,再細心地找一找,才可以發現,在大山深處,你我在哪裡,人類是何等微小。這樣一來,我們也就知道了,所謂的天地造化,是什麼意思。

二禾君,請原諒我,面對一座梵淨山,我有點語無倫次。但我願意把它的大,或者它最激動人心的一部分說與你聽。在那之外,我也願意把它的小,或者它最微不足道的美說與你聽。譬如,懸崖上正在盛開的小花,溼壁上蒼翠蓬勃的青苔,以及我們一步一步從峭壁蜿蜒向上攀登著的、直入雲端的無數個石階。有山之大者,亦有山之小者,這是我所見的梵淨山。

此刻,穿過雲霧,穿過7896級或者更多臺階,穿過嫋嫋梵音,我們終於抵達世界的頂端。我想起博爾赫斯的一句話,然後我把它搬用過來——“梵淨山實際上並沒有這麼大,使它顯得大的是陰影、對稱、石頭、草木、漫長的歲月、我的不熟悉、孤寂。”

善哉,使梵淨山變大的,的確是它的“空”。當我站在雲端,眼前卻只有“空”。雲霧奔湧,佛光一現,內心是空的。空空如也。金頂上的百年古剎,當梵音響起,空谷回聲,回聲也是空的。空空如也。一花一葉,一蟲一猴,山之大愈見山之小,天地便也是空的了。空空如也。

我想起那位失眠的同學,便覺得丹玲說得對,他是應該來登一登梵淨山的。他來登一登梵淨山,攬一懷梵淨山的雲霧回去,便可以無憂無慮地睡。回去以後,管他是在北京,還是紐約,晚上倒頭便能睡——夢裡有山有水,夢裡雲霧繚繞,夢裡滿滿的都是——空。

觀山水

二禾君,我在梵淨山看山,非看山也,乃觀煙雲,觀氣象,觀草木爾。

宋人韓拙說,雲之聚散不一,輕而為煙,重而為霧,浮而為靄,聚而為氣。山水佳者,在氣也。山以水為血脈,以草木為毛髮,以煙雲為神彩,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華,得煙雲而秀媚。二禾君,我在西湖邊住著,便能得湖水雲天之氣,常見不可見之景。世人皆以西湖為天下景,不辭萬里而來,卻常常不得要領,殊為可嘆。西湖之勝,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月湖不如霧湖。雪湖霧湖,可遇而不可求。乃因其不易見也,卻最見其婉約意境。然而今之世人,有幾人可以如此與湖相對?

二禾君,現今之人眼中山水,與一千年前人眼中山水,早已大不同。古之人看山水,初用眼看,繼爾用心看。春景則霧鎖煙籠,長煙引素,水如藍染,山色漸青;夏景則古木蔽天,綠水無波,穿雲瀑布,近水幽亭;秋景則天色如水,簇簇幽林,雁洪秋水,蘆島沙汀;冬景則借地為雪,樵者負薪,漁舟倚岸,水淺沙平。這是王維看的山水。今之人看山水,初用眼看,繼爾用手機看。技術性的假眼睛,取代了凡胎肉眼的真歡喜。現代人喜歡這樣:戴著口罩呼吸,對著屏幕談情,透過攝像頭觀看一切。

今天的我們是山水的虛假愛好者。我們在城市裡造假山,造園林,或把房子蓋到山裡去,把汽車開到山裡去,卻不願意真誠地去觀看一座山。不願意花上一個白天或一個夜晚,認認真真地看山。二禾君,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一起來梵淨山吧。然後,用一個春天一個夏天一個秋天一個冬天來看山;再用幾十個晴天與幾十個雨天,幾十個陰天與幾十個雪天來看山;如果有幸,再陪著一百隻鳥兒,一百隻猴子,一百隻蝴蝶一起看山。啊,光這樣想想,我就覺得很好。

二禾君,如果你也要來梵淨山,我們還可以這樣看山:不說話,靜靜地,聽一整天山。或是閉上眼睛,耐心地,聞一整座山。

折花兜

現在,讓我們靜靜地在路邊坐下來,看一座山明晦變幻。這時候,你隨手用桐葉折了一個花兜。

闊大而被毛的桐葉被三面摺疊起來,再用一根纖細的竹枝穿結而過,它就成了造型可愛的花兜。一個桐葉的花兜,它有一枝長長的柄,看起來更像是蠶或者別的小生靈結出的繭狀物——它如此生動,且靈秀,又實用,可以用來舀水,可以用來盛放剛摘的果實與花朵。那些果實是:泡子,山楂,烏莓或紫莓。汁水豐富又敏感脆弱的果實都可以盛放其中。那些花朵可以是任何花朵。它們和泡子、烏莓一樣嬌嫩,拒絕粗糙手掌的過多觸摸。而桐葉不一樣。桐葉上有細密柔軟的毛,像毯子一樣包裹果實與花朵。長長的葉柄富有彈性,帶動整個花兜晃悠起來,無論是嬌嫩的花朵還是汁液豐富的果實都在花兜之中備感安全,彷彿深陷一隻繭的懷抱。

一個小小的花兜,幾乎把童年整個兒地裝載回來。

王祥夫在大灣村溪水邊的房間裡,倒出半碗墨汁,他要開始畫畫。在許多人圍觀下,他先慢慢地裁紙,把宣紙裁成條幅;再選毛筆——當然不會有多麼稱手的筆,他用指肚摩娑毫毛,感受筆尖的軟硬度,搖搖頭卻還是堅決地選定了一枝;然後用毛筆探進一碗清水,又把筆尖伸進墨碗裡蘸了一下,然後就在紙上很快地畫起來。水,或者說墨,就在紙上氤氳開了,像水氣或者藤蔓,水墨在紙上爬行,筆觸沒有到的地方,水墨自己就蔓延過去,青蔥一片。

他在紙上畫了一塊石頭,又在石頭邊畫了一叢菖蒲。

一塊石頭就是一座梵靜山,一叢蒲草就是整座山的美好。

後來我們去了滿家村。那個寨子是歷代苗王屯兵的地方。寨子的城牆是用千層岩石板砌成的高牆,佔據天險,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苗家婦女攔在寨門外,用米酒迎接眾人。進了屯寨之後,我們四處閒逛,後來一位年輕的村民,叫吳亮明,帶我們去了後山的溶洞。

那是一個巨大的隱祕的山洞,鐘乳石甚多,一柱一柱倒垂下來,殊有可觀。此洞宜屯兵,宜遁世,宜納涼,宜幻想。譬如我認為此洞還具有某種力量,當人進入之後就能進入另一個時空。彷彿外部世界瞬間停止,或是“凍結”,而入洞之人,便平白無故地獲得了某段“意外的”時間。出洞之後,外部世界隨即“解潔”,與上一刻“凍結”之時平滑銜接,世事如常,靜水深流,而世間也無人知道你們剛剛去過哪裡,幹了什麼。

在梵淨山及梵淨山周邊行走的幾日,我對一類東西特別感興趣——折耳根,山蕨粑,野筍子,貓貓豆,野蔥,蕨苔。都是吃的。都是山裡之物。對了,還有薄荷。我摘一片薄荷葉放在嘴裡,過一會兒又摘一片薄荷葉放進嘴裡。我覺得這樣吃,可以吃出一座山來。這是與梵淨山的另一種親近。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梵淨百里,我只折一隻花兜。是的,二禾君,我所能記得的梵淨山,大多是這樣的一些細節,而不是什麼宏大敘事。當然,我這樣看山未免偏頗,然而以山之大,以我之小,無法認識一座山才是對的。不知梵淨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又何足怪也。

從梵淨山回來後,我接著去一位中醫博士處取藥。早春風寒,咳嗽小恙兩三個月綿延未絕,吃了楊博士的藥,梵淨山回來不久居然全好了。我便去翻出那個藥單:

生地黃15克 麥冬18克 淡竹葉3克

鐘乳石15克 炒白朮12克 炒蒼朮9克

黨 參12克 甘草6克 姜半夏9克

羅漢果0.5個 桔梗3克 白芷6克

桑白皮6克 枇杷葉9克 烏梅9克

蟬衣6克

這藥酸甜,並不難吃,然而其中居然有一味鐘乳石,這真是十分有意思。我遂又一次記起梵淨山,記起梵淨山溶洞裡的鐘乳石,記起梵淨山的縹緲煙雲與了了空寂,不禁又覺出它的好來。我甚至不無主觀地覺得,梵淨山,果真也是一味藥了。(周華誠)

梵淨山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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