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不懂柳嫂子,讀懂已是中年婦

年少時讀《紅樓夢》,覺得《紅樓夢》中最勢利的一個小人物大概就是那個小廚房裡的柳嫂子吧,典型的看人下菜碟。

為了讓女兒柳五兒進體制內的好單位怡紅院工作,柳嫂子對怡紅院裡的阿貓阿狗都極盡阿諛奉承之態。晴雯之流自然是不用說了,就連芳官,不過是怡紅院裡的一個小丫頭,但因為是領導寶玉身邊的紅人,柳嫂子又有求於她,便每天圍著芳官轉來轉去,投其所好。精心製作的菜餚把芳官的胃口都慣得極為刁鑽,極為張狂地說道:“油膩膩的,誰吃這個!”

年少不懂柳嫂子,讀懂已是中年婦

轉眼間,“二木頭”迎春房裡的副小姐司棋,不過是打發小丫頭到小廚房來點了一碗蒸雞蛋,如此簡單的家常菜,柳嫂子不僅毫不留情地拒絕,還額外添油加醋,說了幾大筐子嘮嘮叨叨的話,什麼雞蛋不好買啊,什麼探春偶然炒個小炒還大方地給了500錢啊。

結果呢,司棋不僅一碗蒸雞蛋沒吃著,還白白落了一好頓數落。而一向橫衝直撞的司棋自然不會甘心,立即帶著一眾人打砸小廚房。

年少時,每每讀到司棋大鬧小廚房這一章節時,還有幾分快意恩仇的感覺。活該,誰叫柳嫂子你那麼勢利呢!

然而,人至中年,再多讀幾次《紅樓夢》,卻一次比一次更能體會到作者筆下這種熱鬧中的辛酸和淒涼。再細細揣摩,生活不易,像柳嫂子這樣,人到中年,被生活的風雨磨礪得面目全非,誰又不是一邊負重前行?

《紅樓夢》的奴才們,也分為三六九等。而柳嫂子,正處於賈府奴才食物鏈的最末端,是最底層的奴才。

榮寧兩府中最上等的奴才,分為兩種,一是貼身伺候賈母、鳳姐、寶玉這些主子們的。大家都知道的賈母身邊的鴛鴦、鳳姐身邊的平兒以及寶玉身邊的襲人等;二是掌握了一定的權力,尤其是涉及到人、財、物的,如賴大、賴二,管家林之孝等,相當於整個賈府的後勤和財務部長等。

再第二等的奴才,就是經常能夠與主子有著密切接觸,在主子跟前具有一定話語權的。比如說,賈母身邊的琥珀,寶玉身邊的麝月、晴雯、茗煙、李貴,還有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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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等的,則是那些因為呆在一個比較好的崗位,如賈母身邊、鳳姐身邊、寶玉身邊的,雖然自身地位並不太高,但由於部門好,大家不看僧面看佛面,比其他的門房之流肯定會有臉面些。比如說,怡紅院裡的小紅,還有寶玉身邊的芳官等等。

而最底層的這些奴才,就是類似於柳嫂子這樣,他們處於食物鏈的最下層,是地位低下的奴僕,幹得是粗活、累活,連寶玉這些正經主子的面都見不到一回,依靠著賈府這顆大樹,用微薄的月錢養活一家老小,將生活寄託在一些渺茫的希望中。

柳嫂子雖然處於底層,但她為人活絡,書中交待得很清楚。

她原是梨香院裡的雜役,但因為和那些唱戲的小戲子們相處得很好,為人又“小意殷勤”,可以想象,那些唱戲的女孩子們平時支使柳嫂子跑個腿,或者其他方面幫個忙的,柳嫂子肯定嘴甜腿勤。並且,她沒有明顯的厚此薄彼,而是和一眾梨香院的小戲子們都相處得不錯。

也正因為如此,當鳳姐提出要在大觀園中另設一個小廚房時,估計柳嫂子也一定是經過不少人的推薦,因為群眾關係還不錯,為人做事又麻利,因此上面指定她負責小廚房的管理工作。

應該說,這份工作想必她也完成得很不錯。

柳嫂子養育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名叫柳五兒。柳五兒生得婀娜俊俏,相貌不輸於平兒之流。和天下所有的母親都一樣,柳嫂子時刻都期盼著女兒有個好前程和姻緣。

因為長得好,柳五兒被庫房上管賬的兒子錢槐看中,書中說錢槐“有些錢勢”,假如柳嫂子是個嫌貧愛富之人,估計也就答應了錢槐的求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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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柳五兒骨子裡估計是有些清高的,看不上俗氣的錢槐,“爭奈柳五兒執意不從”,因此,儘管錢槐四處託人保媒,但因為尊重女兒的意見,柳嫂子也未答應。看來,柳嫂子對女兒是真心疼愛的,沒有因為錢槐有錢有勢就貪慕虛榮而不顧女兒的意願。

因為五兒身體弱,加上柳嫂子和五兒都與芳官相處得好,近來柳嫂子又在小廚房內當差,也聽說了怡紅院內錢多事少,且將來都會有個好歸宿,所以一心想將柳五兒送進怡紅院當差。

作為一位母親,柳嫂子沒有采取家長獨裁製,從內心深處,她希望自己的女兒找一個體面的去處。

當然,如果實在進不去怡紅院,嫁人也未嘗不可,何況對方的經濟條件並不差。但女兒不情願,想選擇自由婚姻,柳嫂子也充分尊重了五兒的選擇。

為了女兒能夠得到這份好工作,柳嫂子是怎麼做的呢?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她簡直是竭盡所能。

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薔薇硝 玫瑰露引來茯苓霜》裡這樣寫道:

“忽見芳官走來,扒著院門,笑向廚房中柳家媳婦說道:“柳嫂子,寶二爺說了晚飯的素菜要一樣涼涼的酸酸的東西,只別擱上香油弄膩了。”

這麼一點芝麻大小的事兒,柳嫂子作何反應呢?

柳嫂子忙笑道:“知道。今兒怎遣你來了告訴這麼一句要緊話。你不嫌髒,進來逛逛兒不是?”

這段對話,鏡頭感非常強。每次讀書至此,眼前總是浮現出一幅畫面:芳官站在小廚房外很平淡地扔下一句話,不過是件小事。而柳嫂子呢,趕緊放下手中的活兒,一邊笑臉相迎,腳下像趕著風火輪,忙趕著迎接芳官。

在柳嫂子看來,芳官的到來,簡直就是蓬蓽生輝。芳官來這裡,帶來的不是一句話,而是她和女兒人生的希望。

所以,柳嫂子此刻的表現,言辭,細細品來,格外令人辛酸。

芳官原是榮國府買來的小戲子,現在怡紅院也最多是個三等丫鬟,可辛苦地在榮國府工作了幾十年的柳嫂子在芳官面前奴顏婢膝,顯得是那麼地低微。

柳嫂子圖什麼呢?不過是圖著芳官在寶玉面前幫忙說幾句好話,期盼著女兒五兒能早日工作。如果說前面的表現是意料之中,那麼柳嫂子接下來的表現,應該用登峰造極來形容。

芳官才進來,忽有一個婆子手裡託了一碟糕來。芳官便戲道:“誰買的熱糕?我先嚐一塊兒。”蟬兒一手接了道:“這是人家買的,你們還稀罕這個。”柳家的見了,忙笑道:“芳姑娘,你喜吃這個? 我這裡有才買下給你姐姐吃的,他不曾吃,還收在那裡,乾乾淨淨沒動呢。”說著,便拿了一碟出來, 遞與芳官,又說:“你等我進去替你燉口好茶來。”一面進去,現通開火頓茶。芳官便拿了熱糕,問到蟬兒臉上說:“稀罕吃你那糕,這個不是糕不成?我不過說著頑罷了,你給我磕個頭,我也不吃。”說著,便將手內的糕一塊一塊的掰了,擲著打雀兒頑,口內笑說:“柳嫂子,你別心疼,我回來買二斤給你。”小蟬氣的怔怔的,瞅著冷笑道:“雷公老爺也有眼睛,怎不打這作孽的!他還氣我呢。我可拿什麼比你們,又有人進貢,又有人作乾奴才,溜你們好上好兒,幫襯著說句話兒。”

不知是柳嫂子的刻意殷勤讓芳官的虛榮心瞬間爆棚,還是因為小蟬的到來更加使芳官得意非凡,此時芳官的表現,實在是人憎狗嫌了,簡直可以用飛揚跋扈來形容,也並不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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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蟬的話,一語道破問題實質:

“又有人進貢,又有人作乾奴才,溜你們好上好兒,幫襯著說句話兒。”

芳官之所以能夠在大觀園內四處張揚,依仗的,無非是寶玉的寵愛,用那句話說,叫做恃寵生驕。這份驕蠻,用得恰當好處的話,還有幾分可愛。可是,凡事都有一個尺度,過了這個度,也許就會給自己招來禍害。

柳嫂子刻意地對芳官極盡逢迎,恰恰在某種程度上助長了芳官的囂張氣焰,也為自己不小心埋下了禍端。

然而,站在一個母親的角度,哪位母親不想成全兒女的心願。哪怕自己犧牲掉自己的自尊心,哪怕被他人冷嘲熱諷,依然不懼卑微,去努力努力再努力。

柳嫂子此刻的表現,便是這種心態的最好註解。

接下來的第六十一回《投鼠忌器寶玉瞞贓 判冤決獄平兒行權》,在第六十回柳嫂子無意為自己埋下隱患之後,又一個矛盾大爆發。

迎春房裡的首席丫鬟司棋派了小丫頭蓮花,讓柳嫂子做一碗蒸雞蛋,原本再平常不過的家常菜,也許是柳嫂子剛到哥哥家探望侄子卻不想遇到了錢槐心裡面不痛快,也許是守門的小廝說中了柳嫂子的心思,而偏偏事情還沒辦成功。此時,柳嫂子終於找到了一個發洩的藉口:

柳家的道:“就是這樣尊貴。不知怎的,今年這雞蛋短的很,十個錢一個還找不出來。 昨兒上頭給親戚家送粥米去,四五個買辦出去,好容易才湊了二千個來。我那裡找去?你說給他,改日吃罷。”

契訶夫有篇小說叫做《變色龍》。而此刻,如果用一個詞語來形容柳嫂子的話,恐怕沒有詞語比“變色龍”這個詞更加恰當。

對照柳嫂子見了芳官上杆子去逢迎,對小丫頭蓮花,柳嫂子是典型的話難聽、臉難看。絮絮叨叨說了幾大筐子的話,不僅不開個小灶,反而把蓮花的話都堵死了,而且還舉出寶釵和探春就連炒個素菜還給了五百錢,趙姨娘又怕柳嫂子佔了便宜,天天也打發人來要東要西這些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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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面的例子,寶釵是客人,自不用說。而此時正值寶釵和探春理家期間,柳家的即使想收,也不會收。而趙姨娘呢,主不主,僕不僕,人人似乎都可作踐兩下,所以柳嫂子越說,蓮花越氣。

為了女兒的工作,柳嫂子真是昏了頭了。你說說,你不給人家炒也罷了,何必囉囉嗦嗦說了兩車話,連損帶罵?結果呢,小廚房被司棋砸了個人仰馬翻,柳嫂子還不敢聲張。因為一聲張,上面的主子知道了這些事情,她的差事,也就保不住了,真是可憐又可悲。

作為一個手中已經擁有了權力者,柳嫂子還是具備一定管理才能的。她出門到哥哥家,回到小廚房時雖然已經快錯過了用飯的時間,但小

小廚房的人也不敢自專,而是非要等她回來才敢分配。這充分說明,柳嫂子精明幹練,還是比較服眾的。

和天下的姑娘們一樣,雖然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但天下的姑娘家都一樣,有什麼好東西,第一時間都想貼補下孃家,讓自己的孃家共同分享。

芳官贈予五兒玫瑰露,柳嫂子第一時間想到侄兒得了熱症,這個金貴的玩意,得趕快給侄子嘗一嘗。臨走時,她和嫂子站在門口閒話家常,也是難得的十分溫馨的家庭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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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柳嫂子年輕時候,也誠然是一顆寶珠,可是生活的磨礪,她在歷經世事滄桑後,變成了一顆混濁的魚眼珠。於是,她逐漸變得不再天真,而是越來越世故。

有誰不知道,人不求人一般高?只要一開口求人,便自覺比人矮几分。魯迅先生在《吶喊》自序裡說道:“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麼,我以為在這途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

同理,柳嫂子勢利的外表下,藏著一顆飽經風霜的心,一顆為了女兒、為了家人幸福生活的心。她寧願自己低三下四,用自己的卑微,去換取家人生活的安逸。

人到中年,不再為那些表面的浮華和假象所迷惑,知道命運有不公,學會了向命運屈服,勇於去承認命運裡的不得意和落漠,想想,實在悵然。所以啊,年少時,看不慣柳嫂子,而人到中年,卻要為柳嫂子,掬一把淚水。

作者:木易楊,本文由作者授權發表,為原創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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