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蒼南鶴頂山歸來，除了小小的行囊外，懷中還抱了一大把杜鵑花。那淡淡的甘甜芬芳，清新得讓我做了一夜好夢。翌日醒來，第一件事就是來到客廳，望著青花瓷瓶中那束爛漫的山花出神。
杜鵑花在我的家鄉並不叫杜鵑花，人們叫它石榴花。這似乎不通，卻有淵源泉可查。唐代白居易、杜牧詩中，都稱此花為“山石榴”，可見故鄉人不謬。而且兩花確有相似之處，其色彩的豔麗濃烈，都當數花中魁首。難怪白居易在做江州司馬時，會用“剪刀裁破紅綃衣”、“風翻火焰欲燒人”來形容山石榴。但覺得沒有詩中描繪的那般繽紛絢爛。我所見過的杜鵑花大都是稀稀落落的，不成氣候。倒是此次鶴頂山之行，那滿山遍野、紅透半邊天的杜鵑花，似一幅磅礴壯麗的畫，彷彿唐詩絕妙的註釋，使我永生難忘。
時值仲春，豔陽高照。幾個友人驅車前往鶴頂山。目極所處，這裡的泥土肥沃得踩上一腳就會“滋滋”地往外流油，她是一切生命翠色的本源。任何富有生機的物質都想在她肥腴的胴體上開出絢麗之花，而杜鵑花則是這黝黑泥土的生命表現。當杜鵑花猛潑大灑，以一種鋪天蓋地的態勢湧入我們的眼簾時，大夥兒為這種世間罕見的迷人景觀不禁失聲叫喊。每雙眸子都像傍晚的街燈一樣，齊刷刷地亮了起來。
這是怎樣一種壯烈豔美啊！一朵朵一簇簇一叢叢一團團……盛開的杜鵑花如烈焰騰空，勢不可擋，更有那把田疇劃片分塊，成排成行的杜鵑如炬列隊，縱橫交錯一直燃燒著奔向遠方，與藍天相接；又像條條披著紅綢的堤壩把大地擺成棋盤方格，十分規整 。環視整個山林，從山腳到山腰，從溝壑到崖畔，紅焰烈烈，閃若星辰，密如繁星，層層疊疊，到處恣意開放著，如無數淳樸的山鄉少女，身著彩色的衣裳，活躍在深深淺淺的蒼翠嫩綠中。令人驚奇的是，山脊上生長著高大挺拔的杜鵑花，樹高足有四五米高，密密叢叢，這是山外低矮灌木叢中的杜鵑無法比擬的。走進細瞧，枝枝綴錦，葉葉覆蓋，朵朵流霞，疏密有致，濃淡融懿，這紅豔豔的花兒與疏影橫斜的瘦枝甚是般配，形意和諧，是疏放與細密的完美組合。在剛冒綠星的枝節之上，每一朵花都有六七個花瓣，花瓣薄如蟬翼；有的一枝上竟能幾十朵花兒集成形似傘狀的花序，花冠碩大。那輕揚在空中，依附在樹梢，濺落在地上，粉紅的、深紅的、玫瑰紅的花瓣，一層層、一片片，像姑娘的笑靨一樣煽情，像新嫁娘一樣吸引人，像霞光照耀下的雲海一樣撼人心魄蕩氣迴腸。
這究竟是人間還是天堂？我在花叢中似沐菩提之蔭。平日裡世事叢雜，疲憊的心裹著厚繭。彼時，塵慮卻，俗務摒，流連花間，凝在風裡，我痴看著自己的肢體在發癲、發笑，手舞足蹈，恨不得一頭埋進雲裡，一頭栽進花裡，就讓可以流動的時光窒息。
杜鵑花隨山就勢，與藍天碧雲做伴，和綠樹青草為鄰，雖是“寂寞開無主”，可它並不因此而浮躁，亦無意“苦爭春”。它們遠離喧囂，疏逸塵寰，寧靜致遠，櫛風沐雨，熱情似火，無私無慾，無怨無悔。可以說，在我國十大名花中，唯有這杜鵑，是其中少有的平民化，而且能平心於山野的君子之花了。也許因著杜鵑這攝人心魄的氣質，深得我的偏愛。嗅之可清肺腑；望之可清心境；對之可索佳句；離之可啟哲思。
此刻，杜鵑花靜靜地佇於桌上。獨對芳華，似有所悟，總覺得她身上有些寶貴的東西正是我們人類所缺少的。這些特質仰之雖高，卻又學之無望。人類與花木畢竟天性阻隔，彼此實難投契。
人生苦短，目光侷限，觀物論事，絕對缺乏那種萬年億年的大視野、大眼光、大思慮。而大自然中許多的變化都是由無限微小的變化與無限漫長的時間相結合而成的。滄海變桑田，滴水蝕溶洞，河沙積平原，都是這樣的產物。顯花植物就有這樣的見識，它們無法像人類那樣，靠著個有權有錢有勢的父母就可以得天獨厚地享有別人無法企及的優勢。對植物而言，得到果實成熟離樹之時，父輩的一切哺育都將徹底結束，未來將完全取決於它們自己。父輩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子女離開自己之前，竭盡全力地讓它們擁有一個強健的體魄和優秀的遺傳基因，並按照生命的時刻表不折不扣地完成全部的生命準備。這就是植物為何如此看重開花育果的根本原因。拳拳愛子之心全都用在子女的優生優育上面了。植物生來平等，其最基本的一條就是這種“無後效法則”在起作用。
顯花植物雖然身為草木，無目無睛，卻有著比人類更為久遠的眼光。它們最懂得駕馭矢道無垠的時間，充分利用時間延無限之效能，鑄定鼎之大勢。它們才是整條時間長河的真正主人，而我們多是些一世逆旅，只取眼前一瓢之飲的匆匆過客，所慮的只是些一次之交易，一年之收成，一任之政績……目光短淺的我們何曾為子孫後代考慮過。想想當今世界，資源如此枯竭，環境如此惡化，有限的能源如此揮霍，人類啊，你還敢說自己具有“百年眼光”嗎？！
顯花植物與大自然渾然融匯，時刻保持著與萬物的和諧，自會得道多助，天時、地利、雨露、昆蟲都在幫助它們。而我們人類割裂自然，強掠萬物，不計後果，必然失道寡助，常常引發天怒地怨：天開空洞，地起震搖，山體滑坡，氣候紊亂，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我們人類毀壞自然的活動所引起的。
老子曰：“大象無形”，“大音希聲”。顯花植物看似無知無覺，卻能順從天意得其大知大覺。我們人類是否也該拜它們為師，向其學習呢？即使我們為私道所囿，心竅塵塞，愚懵難悟，不能盡得其精髓，但倘能淺層地學到一點略帶本真的東西，對我們人類也會不無裨益。華夏之邦一向尊師重道，百餘年來，師從過東西方諸多“主義”，拜讀過各種真經高論，教鞭戒尺沒少挨，卻仍未學成正果。我們不如干脆就拜“顯花植物”為師，不僅沒有體罰，得近芳澤還有花香、美葩、甜果子嘗，何樂而不學呢？
鄙人這個主意如何？皓首問杜鵑，其紅脣微啟，笑而不答，有如佛祖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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