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救失業的廢柴兒子,六旬父親進城再創業

大學 創業 家政 社會 真實故事計劃 2018-11-29
為救失業的廢柴兒子,六旬父親進城再創業

畢業季的夏天,我拿著學士學位,在偌大的青島,卻找不到任何專業對口的工作。

為了留在城市,我們幾個同學合租,每天發傳單一樣,四處散發自己的簡歷,全都石沉大海。房子是沒有暖氣的老式筒子樓,擺著八張雙層床。怕人多做飯不安全,房東停掉了煤氣,在廚房另加了兩張床,我們無處做飯,衣服晒在房間裡一週沒幹,還長了毛。

我的專業是食品衛生與安全科學。高考時,老師說:“未來,食品衛生與安全會是中國就業前景非常好的專業。”畢業後,我們才知道,很多企業根本就沒設這個崗位。招聘會上,一位食品企業的HR直白地對我說:“咱國家食品安全問題這麼大,最不需要的就是你們這個專業。因為很多企業追求的就是不安全。”

我們那一屆,專業一共67人,只有不到10人找到了專業對口的工作。剩下的,要麼轉行,要麼失業,我屬於後一種。

家鄉在遼寧錦州的農村,父母幾乎每天都會來電話,問我有沒有找到工作。他們認為,我大學畢業了,那就相當於有了城市戶口,捧起了金飯碗,他們肩頭的擔子也就卸下了。

我只能沉默以對。為了供我讀大學,他們種了十二畝地,雞鴨鵝上百隻,最多的時候還養了八頭豬。大學四年下來,家裡還是欠下了將近六萬元的債務。

整個夏天,瘋投的簡歷杳無音訊,在招聘會上四處碰壁,我一天只敢吃一頓飯,熬不住的時候,我真想回家,又覺得沒臉見他們。直到山窮水盡,我連一張回家的火車票都買不起時,我給老爸打電話:“爹,我在城裡找不著工作,兜裡就剩下兩塊錢了。”

老爸聽完沒有罵我,就說了一句,“你明天就在家等著,我去找你。”

第二天傍晚,他來到了我的蝸居。還穿著四年前,他送我來青島上大學的那套衣服和鞋子,衣服嶄新依舊,散發著濃濃的樟腦球的味道——只有逢大事時,老爸才捨得穿這套衣服。

一見面,他把手裡拎的一筐雞蛋遞給我,又從包裡掏出一個桶裝的方便麵。這是老媽買給他路上吃的,他沒捨得,說:“你先把肚子填飽,我改天再來找你。”

他晚飯都沒在我這兒吃,就去找同鄉劉叔。傍晚同學都回來了,房間轉個身都費勁。我知道,他是怕我尷尬。

我不放心,想送他去劉叔那兒。他說已經打聽過了,知道怎麼坐公交車過去。“凡事有爹。心不懶,到哪都餓不死人。”說完,拍拍我的肩膀,頭也不回地走了。

老爸一輩子不服輸,不服老。農忙時節,他天天長在地裡;快秋收時,他搭個窩棚住在田裡;冬天,鄉親都貓冬了,他揹著筐四處撿牛糞羊糞,養他的地。他對土地好,土地每年也沒有辜負他。我媽說:“你爹侍弄地,就跟侍弄孩子一樣。”每年秋收,他的收成總比別人高;種出來的地瓜,剛上集市上,就被老客戶搶光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心想,這樣的老爸在農村吃得開,但這個殘酷的城市,會帶給他什麼?

兩天後,他借劉叔的手機給我打了個電話,說劉叔幫他找了一份在物業公司做保潔的工作,月薪1500元,供吃供住。他說話的語速極快,我知道他是怕多花電話費。他告訴了我他的地址,就匆匆地掛斷了電話。

第二天,我循著地址,找到了他所在的物業公司。他正在抹露臺,一條腿跪在地上,用鏟子清除露臺上的頑漬,連角落裡的油漆點子都不放過,專注的勁兒跟他在地裡插秧時一模一樣。

老爸55歲了,為了我,他要在城市裡艱難謀生。我強忍淚水,拿起拖布幫他擦地。一邊擦一邊說:“照你這麼幹下去,一上午,一個露臺也擦不完。”

“那也比干了一上午,一個露臺也沒弄乾淨好多了。”

我才幹了一小會,就覺得腰痠背痛。手裡的抹布比鉛球還重。老爸看出我的疲憊,也不說破,拿過拖把將我已經擦好的地又擦了一遍,先用拖布,再用抹布。我忍無可忍:“這是公共陽臺,又不是家裡的地板,你擦得跟狗舔似的有什麼用?你這樣子,下班前根本完成不了規定的任務!”

一上午,他只擦了兩層的陽臺,別人已經將整個樓的陽臺衛生及樓道都打掃完,工友勸他別那麼認真,“主管通過監控看工作進度和工作程序,差不多就行了。日子長著呢,悠著點幹。”

他謝過人家的好意,中午別人休息時,他又開始幹活了,依然是上午的那種幹法。我實在看不下去,告訴他我還要去應聘,便離開了。

為救失業的廢柴兒子,六旬父親進城再創業

作者圖 | 父親在小區作業

半月後,我的工作依然無著落。因為晚交了一天的床位費,房東把我的行李丟在了樓道里。我不敢跟老爸說,向同學借了兩百元,才交了床位費。

為了還這兩百塊,我去超市、工地找臨時工的工作,只試用了半天,對方就讓我離開了。在超市的半天,整理貨物時,我打碎了一瓶醋,非但沒賺到錢,還賠了四塊五。也有幾家單位說是高薪招聘,讓我去搞促銷,兩天後,再告訴說“你不適合這份工作”,報酬也不給。

幾個月過去,我心灰意冷,把簡歷扔在角落,每日靠著打電腦遊戲打發空虛。

這天,老爸來了,一同來的還有老媽,說他們已經租了一間一室一廳的房子。他還說:“我和你媽決定再幫襯你一把,你找份工作,我們靠打工幫你買套房子。等你結婚了,成家了,我們再回老家享清福去。”

真是好大的口氣,他在物業公司工作,難道不知道這個城市的房子有多貴?生活成本有多高?那時候,我們都沒敢想,四年後,他真的在青島,為我按揭買了一套房。

搬進新居,我才知道,這半個月:因為老爸幹活精細,找他做家政的人已經需要排號了,光是做家政,他一個月的額外收入將近三千元。所以,他才把老媽從農村叫來,手把手教她做家政。

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他清理小區垃圾時,在一個垃圾袋裡發現了兩萬七千元現金,他把這些錢原封不動地還給人家,那人給他五千塊作為酬謝。老爸拒絕了,說:

“撿著錢本來就應該還給人家,這錢,我要是收了,以後在這小區,我還咋見人?”

老爸樸實健談,跟誰說話都不藏著掖著,很多人問他為何進城,他就誠實地告訴人家,是為了大學畢業找不到工作的兒子,“我就想看看,城市到底能不能餓死活人?”他倒是坦然,我暗暗臊得慌。

老爸拾金不昧這件事,在小區裡很是轟動。很多人都知道了,他是為了幫襯失業中的兒子。之後,很多住戶都會把家裡的舊報紙、飲料瓶等可回收的廢品用袋子裝好,專門留給他去賣。既幫助了他,也關照了他的自尊。

他驕傲地對我說,自己光是賣廢品,一天就能賣五十多元錢。

老爸老媽每天熱火朝天地忙碌著。每天,我還未起床,他們已經走了;等他們回來,我不是睡了,就是還在電腦前,在虛擬的世界裡鏖戰。

老爸也想過帶我一起出去工作。我告訴他們,我也在找工作。白天他們不在,我基本上坐在電腦前打遊戲。晚上他們問起,我就說自己白天找工作跑了一天,單位都讓我等通知。偶爾,我也會抱怨:“誰讓咱是從農村出來的呢。我們班那幾個同學,成績差得要命,依舊靠父母關係進了事業單位。誰讓咱爹不是李剛呢。”

提得次數多了,老爸會問我:“李剛是誰?”不過每當我提李剛時,他便不再追問我工作的事情。

租的房子在城市新區,正在開發建設中,民工特別多。一天晚上,老媽在晾他們捨不得丟的舊衣服,爸就開始唸叨:“你看,這些小區業主扔的衣服,大多都是好模好樣的,咱要是拿工地上去賣,這不也是一筆收入嘛。”

老爸從中發現了商機。說幹就幹,吃完飯,他從老媽積攢的那些撿來的衣服裡,挑了一些質量好的,洗乾淨就去了工地。居然很搶手!

老爸從此讓老媽每週上門去收購人家要扔的舊衣物,拿到工地上去賣。小區裡一些人不收他的錢,他告訴老媽:“不要錢就別收。否則,跟伸手向人家要錢有啥區別。”下班後,他和老媽簡單吃口飯,就去工地上擺地攤。

擺地攤的同時,他又發現了新的商機。民工幾乎每頓飯都吃白菜茄子,肉少得可憐;偶爾奢侈一把,幾個人湊錢,到附近飯店買一個帶肉的菜,飯店菜量小、價格高。老爸準備做拿手的壇肉,擺地攤的時候拿來賣。他去市場買最好的豬五花肉,切成丁,在鍋裡小火燉上小半天,肥瘦相間,端出來,入口即化,軟糥香,絕對解饞。

老爸的壇肉在工地很受歡迎。他和老媽每天凌晨三點辦到四點去市場採購,白天做家政,晚上出攤,忙得腳打後腦勺,但每天都樂呵呵的。

為救失業的廢柴兒子,六旬父親進城再創業

作者圖 | 聽說我要給他們拍照,父母特意捯飭了一下

我經常看見他和老媽在一起數錢,也時常聽他說:“這麼幹下去,咱兒以後就不用當什麼房奴了。”他的話,讓我更懶得去找工作了。咱這不也是有老可依?

我天天在家打遊戲的事情還是暴露了。有天,老爸回來得早,開門回家我都沒注意到。接著,一隻拖鞋飛到了我的電腦上,他說:“我和你媽累得骨頭都掉渣兒了,你一天到晚都在忙活啥?”我才得知老媽當天在給人家擦玻璃時,不小心從凳子上摔了下來,左腿小腿骨折,住進了醫院。

那些日子,他凌晨三點多就把我趕起來,讓我去菜場買菜,我白天負責做飯,給老媽送飯,晚上把壇肉做好,跟他一起去出攤。我心裡一百個不情願,怎麼說自己也是一個大學生,天天跟柴米油鹽、鍋碗瓢盆找交道?可畢竟不能總天天混吃混喝,當白眼狼。

有天,我一邊做壇肉,一邊打遊戲,一大鍋壇肉糊了大半。我靈機一動,在壇肉里加上粉條,這樣,既掩蓋了肉糊味,又可以加量不加價。

那天在工地上,老爸發現肉糊了,當著大家的面,把將近二十肉全倒進了垃圾筒,轉過身問我:“你學食品衛生的,你說,吃了糊肉會怎樣?”我不出聲。他揚起盛肉湯的熱滾滾的勺子要打我。民工們拉住他,他卻不依不饒:“自己不能吃的東西,拿給別人吃,他還大學畢業生呢,我看他的良心是被狗吃了。真丟人!”

打不到我,他就用勺子拍自己的頭,眼淚流了滿臉——這是我第二次見他哭。

第一次,是我大學錄取通知書來的那天,他喝了酒,哭著說:“咱老劉家出大學生了,劉家祖墳冒青煙了……”

那天晚上,他一句話都沒跟我說,我心裡很害怕。

第二天,他讓我多買了一倍的肉,依然我來做,拿到工地上給每個訂菜的農民工多加了一勺肉,讓我挨個跟每個人說對不起。有好幾個民工拍拍我的肩膀說:“小子,能屈能伸,將來肯定有出息。”“小夥子,將來有能耐了,好好孝敬你爹孃。”

老爸就在不遠處,他眼睛的餘光一直在我這兒。一個伯伯來買他的二手牛仔褲,老爸發現褲子上有個洞,堅持不賣。那個伯伯說:“沒事,反正是幹活穿。”最後,老爸半價賣了那條褲子,並拿出針線想將那個洞縫上了。我走過去,幫他把針紉上。

那天之後,我接替老媽,每天三點半去菜場採購,回來後,給他們做點早餐。白天,我讓老媽在家休息,接替了她手頭的那些活兒。真正為她打替班時,才知道,每天她是怎樣像陀螺一樣地忙碌,常常連午飯都顧不上吃。第一天下來,我連上樓的力氣都沒有了。

熟悉老爸的人也漸漸認識了我,我常聽見有人議論:“大學畢業能咋地,工作都找不到。還不如當初不讀書,直接就當農民工呢。”

老爸害怕這樣的言論會傷害到我,一天午飯時,他對我說:“別管別人說啥,到任何時候,正大光明地勞動、自食其力都不寒磣。”

我寬慰老爸:“你兒子這點承受力還是有的。”轉過身,我還是哭了,我能夠想象,穿行在這些或同情或譏諷的現實裡,老爸的壓力有多大。

我終於找到了第一份工作,是小區裡的送奶工。物業的人原本推薦老爸做,但老爸已經沒有餘力再接下這個活。

我堅持接下來,每天三點半起床,騎半小時的自行車去拿奶,再挨家挨戶地送過去。

一天凌晨,老爸接到老家打來的電話,爺爺病危。我們一家三口趕緊起身,準備打車回老家。趕去見爺爺最後一面。可是,就在我們僱好出租車時,我才想起當天沒法送奶了。這一走不知道要幾天,訂戶好幾天喝不到牛奶,不辭而別也會遭人誤解。

我們只有訂戶的地址,沒有電話,恰是凌晨,又不能一家家地去敲門。最後我們決定:給每個用戶家貼條留言。

我拿出紙筆,我和老爸負責寫留言條,老媽負責往上粘雙面膠。整整四十分鐘,我們寫了一百二十一個紙條:“老家有急事,近一個星期不能為您送奶,因此帶來的不便,敬請諒解。送奶工小劉。”

貼完這一百二十一張紙條,已經凌晨三點半,趕到老家時,還是未能跟爺爺見上最後一面。老爹安慰嚎啕的我:“爺爺在天之靈會原諒咱們的。”爺爺下葬了,人群散去,他在爺爺墳前坐了整整三個小時。

安葬完爺爺,一週後我們返程。第一天恢復送奶,一切如常,第二天去送奶時,至少有五十幾個人等在晨曦裡,大家關切地問著家裡的情況,說著許多感謝的話。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黎明,那是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到一種沉甸甸的感動與溫暖——粘紙條的行為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誠信之舉,卻收穫瞭如此隆重的迴應。

事情發生後不久,年底,我居然被評為小區的感動人物,還舉行了比較隆重的頒獎大會兼新春晚會。

會議結束,小區裡的一位業主找到我,開門見山地問:“小夥子,我是某某超市(知名跨國超市)管人力資源的,願不願意來我們單位,幹回自己的專業,當個質檢員?”

我受寵若驚,激動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他拍拍我的肩膀:“你們一家都是好樣的,屬於信得過單位。如果願意,明天就來單位找我吧。”

今年4月,通過試用期,在勞動合同上籤下自己的名字後,我才把這個消息告訴老爸老媽。四年來,我終於在這個城市,找到了一份正式的工作。

那天,老爸喝醉了,他高興,我知道。他上衛生間時,絆在桌腳上,差點摔倒,我扶住了他,他輕輕地擺手:“你爹還年輕,還不用你扶。“

作者吳炎,自由職業

編輯 | 崔玉敏

本文由樹木計劃支持,真實故事計劃獨立出品,首發在今日頭條平臺。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