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麟先生講授《大學》連載四十九:止於至善

編者按:

潘麟先生少年向學,雖早已接觸儒學,但其時因學力不足,見地不深,難以欣賞儒家學問之奧義,待經歷更多生活曲折、人生沉浮之後,再次玩味儒家仁義良知之教,方知華夏智慧,一脈千古,樸實無華而又微妙深遠。先生感念聖賢教化之恩,久欲為此學貢獻綿薄之力,故發憤著述《〈大學〉廣義》,於此時代鉅變、舉世彷徨之際,以期張揚此聖學於當世及未來,企求薪火相傳,為民族指示方向,為人生指示歸途。

心性內涵本有之道德自律和道德審判,儒家謂之“天刑”,老子謂之疏而不失的“天網”。天下最為可畏者,不是世間的王法,而是我們生命之中先天本有的“天刑”或曰“天網”,它是最公正、最終極,也是最嚴厲的審判官。如若悖離道德,行不義之事,後果會怎麼樣呢?請看潘麟先生講授《大學》之連載四十九《止於至善》。

潘麟先生講授《大學》連載四十九:止於至善

主持人:“品味儒家經典,享受中華文化。”觀眾朋友們,大家好!歡迎收看本期的《東學西漸》之《大學》,我是主持人劉倩。本期來到現場的嘉賓依然是當代著名學者潘麟老師。潘老師,您好!

潘麟先生:你好。

主持人:請問潘老師,“為人君,止於仁。為人臣,止於敬。為人子,止於孝。為人父,止於慈。與國人交,止於信。”這句經文要怎麼理解呢?

潘麟先生:在上一期節目中我們說了曾子引述了三處《詩經》中的話,從不同角度、以不同方式闡釋“止於至善”,同時他還引用了一句孔子的感嘆“人而不如鳥乎”來進一步闡明“知止”。何為“止”?何為“止於至善”?“止”之一字,蘊義深遠而又簡易淺白。必止而後,方可漸達於至善之域也。知止,即是至善,知止之所止,即為至善。為人君,止於仁,此即至善也。為何?因為知止,因為知止之所止,故為至善。至善者,終極之善之謂也,圓滿之善之謂也,至上之善之謂也,天生良知之謂也。此善,乃心性內涵之本有,非於後天從外部拿來一善,以求其至也。於不阻不塞之時,於“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之際,彰顯和流行心性本有之善,即是至善。此良知、此至善,在“為人君”時,自然顯發為“仁”;在“為人臣”時,自然顯發為“敬”;在“為人子”時,自然顯發為“孝”;在“為人父”時,自然顯發為“慈”;在“與國人交”時,自然顯發為“信”。“仁”“敬”“孝”“慈”“信”,皆良知至善之自然、自覺、自發地呈現,不需刻意為之。此處要點貴在知止——將良知至善之顯發而定止於“為人君”“為人臣”“為人子”“為人父”“與國人交”之上,不可遊移、走失,務必物各付物,人人各歸其位——君歸君位,臣歸臣位,子歸子位,父歸父位,友歸友位。如此不僅外在倫理次序不亂,更為重要的是,如此才能切實地彰顯心性,實現德化人生。一旦不能各歸其位,必然混亂糾結,如此則心性之至善,不能抒發和流行,不能通暢地呈現和落實。

君臣,我們現在把它稱為上下級了,因為現在沒有君臣了,但上下級仍然是存在的。君臣(上下級)、父子,是人類永恆不易的關係,必須予以正視和暢通,不然彼此之間在精神、情感、道德、智慧以及心性等方面,無法進行有效地交流與溝通。一旦彼此之間在精神、情感、道德、智慧以及心性等方面,不能有效地交流與溝通,必然形成種種糾結與障礙而造成病態和異化。其健康之道在於人人各歸其位,各盡其責,如此則“仁”“敬”“孝”“慈”“信”等德目必然得以實現,如此則德化人生必然得以實現,如此則心性內涵諸屬性必然無障礙、無異化地得以發明和彰顯。

主持人:老師,下一句是“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這句話要怎麼理解呢?

潘麟先生:這一段仍然在討論至善的問題,即如何“止”,如何“止於至善”。曾子在此處仍然引用了他的老師孔子的話。此句引自《論語·顏淵篇》。“聽訟”:據《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曾為魯國大司寇(大司寇是一個官職、官銜,是最高司法長官,相當於現在的“最高法院院長”和“一級大法官”)。孔子這句話或許是其在任大司寇時所說。這句話可以解釋為:

“孔子說:‘審理訴訟,我和其他司法官員的動機是一樣的,就是盡力使訴訟雙方都能得到最公平的處理,從而消弭世間各種矛盾衝突,保持著最大限度的公平與和諧,使正義得以伸張和捍衛。’”

曾子引述其師孔子這句話,仍然是為了進一步說明“止於至善”之道。在聽訟過程中,如何將至善之道反映出來呢?通過列舉孔子這句話而知,在審理糾紛和案件時,需止於智和德。止於智,則能明是非,斷對錯,曉利害,此時經驗智慧與先驗智慧都需運用。經驗智慧之運用,則知曲折;先驗智慧之運用,則知是非。知事情之曲折,是判斷事情之是非的輔助,最終必以先驗直覺下的是非為準繩。這是儒者千百年來的一個堅守:心性之中自有一杆秤——良知、良能,它們才是審定天下事物好壞對錯的最高法官和最終標準,而且是永恆的、放之四海皆準的標準。只要有人類存在一天,此標準就存在一天。人類不存在了,此標準還在天地之間,不增減分毫。止於德,讓民眾皆能知其所止(止於君臣仁敬之道,止於父子慈孝之道等),明明德,守正道,走上德化人生之路。如此則社會和諧,民風歸厚,而訴訟止息。

潘麟先生講授《大學》連載四十九:止於至善

主持人:請老師為我們講解下一句經文:“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大畏民志。此謂知本。”

潘麟先生:此句是曾子在引述他老師的話後,自己給的一個小小的總結。“無情者”:不通情理、不明道理、自我私慾熾盛之人。“不得盡其辭”:不能使那些巧言令色、狡辯搪塞之辭得以伸張流行。“大畏民志”:讓人人(尤其是處於高位者)皆存敬畏之心,對心性內涵本有的道德自律和道德審判生起真正的敬畏之心。心性內涵本有之道德自律和道德審判,儒家謂之“天刑”,老子謂之疏而不失的“天網”。將審訟過程變為教化過程,讓人人明白,天下最為可畏者,不是世間的王法,而是我們生命之中先天本有的“天刑”(天網),它是最公正、最終極,也是最嚴厲的審判官。簡言之,即道德的審判遠高於王法的審判,道德審判才是最值得重視和敬畏的審判。以此進一步申明心性內涵的道德律之無上莊嚴與無上神聖。“此謂知本”——這是曾子的總結語。對於諍訟各方,雖然我們可以分清曲直,明判是非,讓那些奸巧詭詐之徒不敢有不實的辯辭,但是需讓民眾切實地明白,教化的終極目的是讓人人都能達到自覺、自新和自律,如此才能有望沒有諍訟的存在。知曉如此道理,方是知本。

聖人教化民眾,首以自明己德為根本,次以刑法之罰為輔助。為政者,不教而罰民是為不仁。修訂刑製法度的目的不在於治人,應以拯救沉淪為其主旨。教而能化之者,種種的刑法自然對其無所裁用。而對那些凶暴奸邪、冥頑不化者,則量之以刑,施之以法,使其能有所警惕,有所悔悟,終得以自新、自覺和自律,歸於正道。

所以,聖人之治以教化為本,刑法為末。刑法能夠具備無所疏漏,執法者也要有量刑施法之智。若不以教化民眾自覺、自律為根本,徒施之以刑法,則民眾無以自省、自覺,身雖有所畏,而民心終不可歸服,諍訟也必將無所窮盡,刑法也就失去了它存在的本意和宗旨。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若民愚欲重,必然冒險犯法,即使有嚴刑峻法,也無法消弭作奸犯科。相反,夫子以明德自新施教於魯國,魯國上下民風為之一新。由是知之,刑為末,德為本,平訟之法、閒刑之道,在於教化,在於讓民眾皆明明德、親民和止於至善。故曾子曰:“此謂知本。”孔子曰:“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孔子只指點出若悖離心性、悖離道德,則必受比王法嚴厲得多的“天刑”之懲罰;老子也只是講到“天網恢恢,疏而不失(漏)”。如若悖離道德,行不義之事,後果會怎麼樣呢?孔子於此處也只是說,這樣的人會於此後強烈地感受到良知、良心的譴責與啃噬而寢食難安,會從此越來越遠離心性,與心性本有內涵諸屬性漸行漸遠。心性是我們的起點,也是我們的終點,更是貫穿起點到終點的全部過程。如果我們與自己的根本漸行漸遠,就會如無水之魚,如無根之木,必然導致我們發自內在最深處的不安與失落。這種不安與失落,超出了我們的承受能力,使我們時刻得不到安寧、自在、舒適、光明之感受。這些珍貴的感受,被稱之為“存在感”或“生命感”,這種感受是人生的終極渴望與永恆追求,故存在感或生命感又名之為“終極歸宿感”。

失去了終極歸宿感的人,時刻感受到的都是諸如被拋棄感(浮萍感)、無力感(渺小與脆弱感)、無意義感(對一切皆無興趣)、無價值感(做什麼都沒勁兒)、寂滅感(無常感)、空虛感(夢幻不實感)、無愛感(感受不到活著的親切與溫暖)、牢獄感(感到自身、家庭、社會和天地無非是一個個大小不等的監獄)、恐懼感(死亡如影隨形地陪伴著)、瘋狂感(感到內在有一個隨時可能發作的魔鬼)、衝突感(感到身心內外到處充滿了矛盾和對立)、若有所失感(上述這些感受加在一起,就構成了若有所失感:總是覺得人生正在錯過一些十分重要的東西,但究竟是什麼東西被我們錯過了呢?又不知其所以。——這是人間那麼多莫名其妙的事情的真正根源)等等。這些與“存在感”或“生命感”相反的感受,可統稱為“非存在感受”或“非生命感受”。這些“非存在感受”或“非生命感受”,必須迴歸心性後才能徹底消失,必須迴歸德化人生後才能徹底消失。哲學上又把這些“非存在感受”或“非生命感受”稱之為“良知的呼喚”或“道德(感)的萌發”。

潘麟先生講授《大學》連載四十九:止於至善

生命(或曰心性)有著無窮的創造力,即使當它離其自己時,這種無限的創造能力仍然作為一種潛能而存在,所以當生命離其自己後,各種可能性都有——故出現如印度文化和佛教所言的六道輪迴、三世因果等,這是完全可能的,至少從理論上來講是完全可能的。尤其當佛教誕生後,一個清晰的理論框架和修學體系便形成了,這些就成了一種必然的存在了,因為這套理論框架和修學體系給了方向不太確定、處於離其自己狀態下的生命以明確的方向和結構,這個確定後的方向和結構,就會使三世因果、六道輪迴等由可能性轉變成了必然性。但如此做的後果,很可能使眾生陷於深深的恐懼與無奈之中難以自拔,陷入重重法執之中難以自救。結果正如佛家自己所言:慈悲出禍害,方便出下流。相比於中國儒道兩家而言,這是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無事生非”或叫“頭上安頭”?

心性的光明是無限的,我們在光明中無論走多遠,仍然置身於光明的世界,而且只能是越來越光明。當生命悖離自己後的黑暗也是無限的,故我們於黑暗中,無論下潛多深,無論行走多遠,我們只能越陷越深,越來越黑暗。儒家的聖賢們告訴我們,對於黑暗的世界,知道一些就夠了,對它的探究是沒有盡頭的,一直探究的結果很可能是陷於黑暗之中難以自返,還不如把探究黑暗的精力用在探究光明上。你在光明中走得越深越遠,你也就距離黑暗越來越遠,以至於在你的世界中不復有黑暗存在,這樣豈不更好?因為當你在探索它的同時,你就不可避免地參與進你所探索的對象之中,不可避免地融入到你所探索的對象之中,不可避免地創造了你所探索的對象,它又將以你對它所創造出來的形象呈現給你。參與→融入→創造→以你所創造後的樣子呈現於你,就這樣,三世、六道等,就由抽象化變成了具體化,由可能性變為了現實性。

主持人:老師,您剛才說的這段話非常有啟發力,能不能再給我們深入地講解一下?

潘麟先生:當你在探索的時候,會不可避免地走進黑暗,因為如果不走進黑暗,你怎麼能探索黑暗呢?當你探索得越深,進入得就越深,融入得就越深,久而久之,就會“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會被黑暗所包圍、被黑暗所同化。

舉個例子,當你來到一個房子裡,房子的主人一再地提醒你,這個房子沒有鬼,我發誓這個房子真的沒有鬼。本來你不會想到房子有沒有鬼,但由於房子的主人反覆地說,即使是從反面說這個房子沒有鬼,但說多了,你也會產生恐懼感,好像自己真的要撞見鬼了似的。這就好比這個世界本來真的沒有六道輪迴,但如果說多了,你就真的進入六道輪迴了。孔子說,我不說這個世界沒有鬼,既然沒有鬼,我說它幹什麼;我也不說這個世界沒有六道輪迴,既然沒有六道輪迴,我說它幹什麼。乾脆把這個地方擋住,我直接說光明面,直接指示大家去踐行仁義禮智信這些光明性的、道德性的東西就可以了,這就是止於至善。

主持人:喚醒人們的良知才是平息諍訴的終極之道,此謂知本。好,感謝潘老師的精彩解讀,我們今天的節目就到這裡,感謝您的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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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麟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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