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阮氏三雄：尷尬的前朝元老

當一個組織主要領導更新換代後，最不幸最先要遭受打擊的，往往就是前任領導最器重最倚重的人。哪怕這些人的人品還是可以的，哪怕之前這些人並沒有怎麼開罪他，哪怕這些人仍然有用，新任領導也不會再用了。他寧可浪費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去培養啟用新人，自己的人。這是人類社會的鐵律，即世俗社會中所經常感嘆道的“一朝天子一朝臣”，“總把新桃換舊符”，亦即歌詞所唱到的“只有新人笑，哪聞舊人哭”。

很悲哀，阮氏三雄就是這樣的舊人，就是被舊領導器重而被新領導排斥的人，就是梁山泊最鬱郁不得志的人。

我以為，阮氏三雄是中國傳統社會草根階層最具代表意義的人物。他們生在草野，卻有一身的本事，日夜渴望著有朝一日能夠遇到一個貴人，得到一個機會，轟轟烈烈大幹一場，實現自己的價值，從而不枉來到世間走一遭。而那個給他們機會的人，他們將會舍了命地為之效力。他們是最淳樸的中國草根，他們是最有抱負的中國農民，他們是最可憐最可愛的一群人。

當吳用不懷好意地前來遊說他們的時候，阮小二是怎麼說的？“我弟兄們不能快活，若是但有肯帶挈我們的，也去了罷”。阮小五是怎麼說的？“我也常常這般思量，我弟兄三個的本事，又不是不如別人！誰是識我們的？”阮小七說的更震撼，“若是有識我們的，水裡水裡去，火裡火裡去。若能夠受用得一日，便死了開眉展眼”。“這腔熱血，只要賣於識貨的”。這些話道出了多少懷揣夢想渴望出頭而不得志之人的心聲。他們急切地想改變命運。如果能夠，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哪怕享用一日便死了，也比平庸一輩子要痛快。

可以說，吳用的眼睛是很毒的。他早洞穿了阮氏兄弟的心裡，其實他根本不用費力遊說，只消隨便一說，阮氏兄弟都會跟他去的。因為王倫主政的梁山泊斷絕了他們的衣食之源，他們的日子已經過不下去了。更因為，這是一個機會，是一個可能他們等了一輩子的機會，是一個他們沒有任何理由拒絕的機會。

這個機會當然就是智取生辰綱。這是青面獸楊志的墳墓，卻是阮氏三雄的跳板。參與這次打劫的共有八個人，在這八個人中，晁蓋是老大，吳用是出謀劃策的，白勝只是一個插曲，可以說，完成這個過程的主力是阮氏三雄。

什麼是哥們？如何最快培養感情？有句俗話是這樣說的，一起同過窗，一起扛過槍，一起嫖過娼，一起分過贓。換言之，風雨同舟共同戰鬥的經歷最能結成革命友誼。阮氏三雄就是這樣成為晁蓋的死黨的，北斗七星（外加白勝）就是這樣結成同盟的。

事實證明，阮氏三雄是晁蓋最可靠的盟友，最鐵桿的支持者，最忠實的擁躉。隨著時局的動盪和人心的起伏，白鬥七星後來還是不可挽回地分裂了。而阮氏三雄卻始終堅決同晁蓋站在同一陣營。這是因為他們淳樸，因為他們義氣，因為他們懂得知恩圖報，士為知己者死。

想想吧，阮氏三雄都是什麼人？是最赤貧的農民，打漁的。而晁蓋呢？好歹也是個村長，是地方有頭有臉的人物。在中國傳統農村社會裡，村長和貧農那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作為貧農的阮氏三雄能夠得到晁村長的賞識，那是一個莫大的榮幸，那是神一樣的恩賜。晁蓋是那樣的看得起他們，稱他們為兄弟。還沒幹事呢，斬雞頭燒黃紙，拜了把子。晁蓋當然是老大，然後是吳用，公孫勝，劉唐，阮氏三雄排在第五至第七。一個貧農和村長義結金蘭，這對阮氏三雄來說是多麼大的榮寵！臨別時，晁蓋還給了他們三十兩銀子——這很可能是他們一輩子都不敢奢望的財富吧。成功奪取生辰綱後，晁蓋很公平地分給他們一些財富，讓他們回家了。勞有所得，這大概也是身在苦難深淵中的中國農民最渴望的遊戲規則吧。

後來，東窗事發，阮氏三雄又和晁蓋一起殺退官兵，投奔梁山泊，併成功火併了王倫。從此，晁蓋成了梁山泊老大，而阮氏三雄也得到了相應的位置，阮小二坐了第六把交椅，阮小五坐了第七把交椅，阮小七坐了第八把交椅。這是他們在梁山泊上最高的一次排名。這也是阮氏三雄最輝煌的人生時刻。

因為梁山泊方圓八百里都是水，外來官兵要想端掉梁山泊，必須要水戰，阮氏三雄都是打漁出身，水下功夫是他們的拿手好戲。加之，阮氏三雄生在石碣村，那地方靠近梁山泊，他們從小就在梁山泊周圍混，對周邊的地形特點和風俗人情最熟悉不過了。他們理所當然地成為梁山泊水軍的主力，他們基本上掌握著梁山泊水軍軍權。打個比方，如果說晁蓋是皇帝，吳用是宰相，公孫勝是國師，阮氏三雄則都是開國大將軍，元勳。

你看，那何濤什麼樣的東西，居然想捋虎鬚，上梁山泊捉拿晁蓋等案犯，最後不是被打得很慘，還被阮小七割去兩個耳朵了嗎？你看，當濟州府尹點差團練使黃安居然不自量力想要掃平梁山泊時，被阮氏三雄殺的多慘。論水戰，如果說阮氏三雄是一條龍，那麼何濤和黃安最多就是一隻泥鰍。他們哪裡是個？

阮氏三雄可以說就是為水戰而生的，就是為梁山泊所生的。有晁老大的信任，有八百里水泊，阮氏三雄真可謂志得意滿，快活無比。一世的指望，終於還了願心。夫復何求？

可惜，中國有句話叫“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歷史總是在前進，時局總是在變動。今天的你如何知道明天會颳起什麼樣的風？現在的你如何會想到下一刻會出現什麼樣的變故？地球上所有的特技人員，他最擔心是能夠替代自己的人的出現，是和自己技術重疊而又比自己技高一籌的人出現。

作為政治人物的阮氏三雄還有一個更大的擔心，就是老大有一天可能要換人。這一天遲早是要來的。

當宋江第一次以報信人的身份出現在東溪村的時候，阮氏三雄或許根本沒有意識到，就是這樣一個既黑且矮的醜陋男人，最終毀了他們的一切。可是，當宋江一封書信推薦花榮等人上梁山的時候，阮氏三雄應該有點微微震動了。因為他們的到來，讓梁山泊頭領的排名重新進行了一次洗牌。這當然是看在宋江的面子上。洗牌的結果是，花榮秦明黃信插隊了，阮氏三雄被迫各自退後三名。然而，這只是一個開始。

等到宋江帶領江州兄弟親自上梁山的時候，梁山則發生了一股激烈的地震。地震的結果是，晁蓋成了擺設，步步被架空了，吳用徹底地改換門庭，投靠宋江了，公孫勝開溜了，不玩了，阮氏三雄被人替代了。宋江在江州挖掘了一批水戰英豪，李俊張順張橫等人，他們的水底功夫可能比阮氏三雄還牛。在宋江的支持下，他們逐漸接管了梁山水軍。宋江之前死活不肯上梁山，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手裡沒有水軍，而阮氏三雄不是他的人，控制不了水軍就當不了梁山泊老大。現在不一樣了。有了李俊張順諸人，阮氏三雄就請靠邊站吧。

阮氏三雄的噩夢降臨了。

宋江率兵攻打祝家莊，沒有帶阮氏三雄，他們被留在後方看家。宋江再打高唐州，仍然沒有帶阮氏三雄，他們的工作還是看家。宋江大鬧西嶽華山，還是沒有帶阮氏三雄。如此下去，阮氏三雄根本沒有立功的機會，排名只能是一退再退，退無可退。直到晁蓋親自帶兵下山征討曾頭市，阮氏三雄才跟著去，可惜這一去，晁蓋掛了。阮氏三雄抱著的大樹倒了，他們徹底成了孤魂野鬼。

在梁山泊好漢最後一次排名中，阮氏三雄差一點被擠出天罡星，他們分別排在第二十七名，二十九名，三十一名。最諷刺的是，兄弟三人的排名竟然還沒有連續，被隔開了。被誰隔開了呢？江州水軍。排在阮小二之前的是李俊，這是梁山泊水軍的一號人物，排在阮小五之前的是張橫，排在阮小七之前的是張順，張氏兄弟是宋江最信任的心腹。這個排名多有藝術性啊！宋江就是要用江州水軍替代阮氏兄弟，就是要讓江州水軍騎在阮氏兄弟頭上。

阮氏兄弟曾經的夢想破滅了。

該怎麼辦呢？逃嗎？該逃到哪裡去呢？撂挑子吧，這也不是阮氏兄弟的風格。對宋江，他們分明是有怨恨的。你看，宋江說要招安，他們兄弟是堅決反對，阮小七公然偷喝了朝廷御酒，然後兌以白水，糊弄了事，讓第一次招安成為泡影。阮小七哪裡將宋江放在了眼裡？但是，阮氏兄弟畢竟是阮氏兄弟，在面對高俅大軍前來征討梁山的時候，他們還是顧全大局，捨命向前的。

在梁山泊征討方臘的戰鬥中，阮小二自刎身亡，阮小五慘死戰場，只有阮小七活著回來了。可是，阮小七竟然穿戴上方臘的衣冠，手舞足蹈。這是慶祝勝利嗎？為什麼別人不這樣呢？偏偏是他？阮小七分明還是有怨恨的。這是一種發洩，一種對宋江不滿的發洩。都已經勝利了，他還要找事，還要給宋江找麻煩。果然，朝廷發怒了，質問宋江，你們想造反嗎？宋江又是一番低聲下氣，苦苦哀求。朝廷還是不依不撓，最後阮小七功過相抵，本來被封了官職的，卻因此被削職為民。

阮小七又回到了起點，石碣村，還做他的漁民。人生啊，出去轉了一圈，弄得頭破血流，五勞七傷，到頭來還要回到重前，這又有什麼意義呢？被金聖嘆成為上上之人的阮小七給我們留了太多的思考和叩問。

是啊，這到底有什麼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