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方購物中心下,消失的中和街更有老長沙味


悅方購物中心下,消失的中和街更有老長沙味

民國時天心區地圖中的中和街

文/黃雲祥

十年前從長沙街巷地圖中消失的中和街,現已為坡子街上的龐然大物“悅方ID Mall”購物中心所佔有,人為生硬地抹去它幾百年來留在古城長沙的印記。

“悅方ID MALL”是何方神聖,有如此神通,經查“悅方”兩字是愉悅之地的精彩世界;而IDENTITY 洋文則譯為:身份標誌,潮流標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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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祖宗傳下的“中和”與新詞“悅方”的較量,其結果路人皆知。遺憾和無奈的是,當老長沙人立在這些眼花繚亂與洋文混達的名稱前,更多的卻是嘆惜。嘆惜幾百年的古街被壓在它的腳下;嘆惜千篇一律的洋式購物佈局替代了其樂融融的市井百態;嘆惜長沙老城人的生活方式在快餐文化衝擊下一去不返。

然而,現代都市的營造大都離不開對老城區的拆遷,當城市的人文在拆遷中消亡時,可以斷言:它永遠無法拆去長期生活在那裡的,市井人的記憶和融入血液中的生活軌跡。

中和街街名,取自“中和”之道

長沙老街的命名皆出有據。清嘉慶二十三年(1819年)《善化縣城圖》就記載了長沙中和街。“中和”一詞出自《禮記·中庸》:“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註釋:喜怒哀樂沒有表現出來,叫做中;喜怒哀樂情緒發自本,叫做和。)

我認為,前人將此街名為“中和”,確有此意,企盼市井小民在日常生活之中克守“中和”之道,共存共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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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和街是一條南北走向的街。它北起坡子街,南至樊西巷(原至糧道街,七十年代將彌陀閣連接)長約三百餘米。如果說在銀行商鋪彙集的坡子街上壓抑著喜怒哀樂而道貌岸然的長沙生意人,能通過中和街而往樊西巷附近的百花村、仁美園、康樂園等處的私人公館與妓院發洩其人與生俱來的本性,豈不是既中也和嗎?

中和街是一條典型的市井街。街的西向大半為勞九芝堂所有,青磚牆延伸近百米,製藥的芬香透過伸出牆頭的桂樹沿街而來。而街的東邊則商鋪一字排開,從北到南,有錫鋪、豬油鋪、石灰鋪、成衣輔、裁縫鋪、草藥鋪、面鋪、粉鋪、燒餅鋪、紙紮鋪、柴碳鋪,舞廳等依次羅列,把市井人的衣食和日雜幾可包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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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初期的勞九芝堂

它作為商賈雲集的坡子街分支與三王街對稱相行,又與東邊的坡子橫街和西邊的衣鋪街平行,居中分流雲集在坡子街的市民,功能之大是對前人智慧的一種肯定。也是“中和”中不偏不倚的體現。

民國時中和街上,名人與商鋪眾多

中和街是民國時期長沙名人經常行走往來的街。他們之中,有住街北口受省主席何健稱讚的省國術訓練所教官易老師(其子易政文現為長沙武術界名師);有與《江湖奇俠傳》作者向愷然為密友,享受辛亥革命特補的宋老師;有湘劇名旦“六歲紅”劉春泉和彭福娥;有著名版本學家葉德輝之子葉尚龍;有九芝堂少東家勞三爺和四怡堂藥號的李三爺;還有湖南怪俠之稱的柳森嚴等人。他們為食一口鮮美的麵粉,為喝一杯清爽的早茶而結伴,穿行而往返於中和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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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奇俠傳》作者向愷然(平江不肖生)

中和街是一條極有故事的老街。它從北向的勞九芝堂側院到南向的彌陀閣古廟之中分列有知名的易泰昌錫鋪、廖記豬油鋪、吳記石灰鋪、羅記草藥鋪、黃榮發粉鋪》、鄧春香麵館、甘記機修鋪、羅記成衣鋪、綢緞莊公館、新星舞廳等。這些商鋪和公館的前輩們從民國長沙大火的劫難中逃生,再在焚燬的廢墟上建房和經營舊業,有何等之難,背後的故事有多精彩,雖無後人知曉,但也是老一輩長沙人對“中和”一詞中“務本、固本、樂本”的處世原則的固守。

轟動一時的顧柳打擂,結果眾說紛紜

民國22年(1933年)轟動全國的顧柳打擂,開創了民國以來南(柳森嚴)北(顧汝章)兩派武術名家一爭高下的先河,比賽結果眾說紛紜,也可以說是一地雞毛。新聞界的爭論同樣在中和街上引起熱議,因來街上的食客中柳森嚴與老闆們均都相識,他那微胖的身材說有多高的武功,實難讓人相信,也使這日的茶局便多了些談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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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術考試上,南拳代表人物柳森嚴與北拳派對手比武。組圖/民國期刊《攝影畫報》

落坐後開議,廖記豬油鋪的廖七爺是心急之人,茶未衝二泡即說:“去年柳森嚴同星沙道人約架比輕功,講好了雙方從國貨陳列館樓頂往下跳以判輸贏,害得我生意冒做去看熱鬧,呆在那裡腦殼都抬痛,鬼影子都冒看到,原來是扎卵彈鬼!我看他同我一樣也算半個胖子,多動幾下都出汗,還談麼子輕功了得。”

鄧春香麵館的鄧六爺接話說:“柳森嚴到我那裡吃麵,我看他常年拿一把紅油傘隨身,肯定有名堂,要是從高處往下跳,撐傘絕對可以護身,反正我不會功夫,只有宋老師在行,可以講明白。”

眾人中文者居多,報是看了不少,無奈不習武也說不出一二。然而,尚武的省主席何鍵發了話,那柳的武功肯定也不一般,但顧與柳誰高誰低卻是霧裡看花,疑惑之時並一齊把目光投向了習武的宋老師。宋老師只好回話說:

“我是閒雲野鶴之人,習武多年,練巫家拳與柳是同門,早年向愷然(省國術訓所祕書長,著名武術家,作家)寫《江湖奇俠傳》時問我在平江打碼頭之事,就談到柳森嚴。外面講,書中的大俠柳遲是柳的前輩,那是扯蛋,是文人筆下生花。我在平江打碼頭,向老師聽後寫出了書中《火燒紅蓮寺》的故事。

柳的人品不敢恭維,什麼在籮筐上圈走我冒看過,但他退走的本事卻是真的,早年在火宮殿廟街上與狗伢子打賭時我在場。狗伢子朝前跑,柳退行,先到為勝,結果柳贏了。人腦殼冒生後眼睛,退行如飛沒有幾分聽風辨向的本事是做不到的。不過在退行中,廟門口的攤子卻毀了一處,也實為不易。

至於柳的武功排名,報上講是第十六名,反正我對名次無興趣,顧與柳誰強?那只有去問訓練所當教習的易老師,就莫問我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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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鍵在國術考試上表演太極拳

眾人對宋老師的一方說道覺得中肯,也認同並乘興而歸。

茶局雖散,但平日裡以評書為消遣的長沙市井人,對仗義的俠客有迷一樣的鐘情,他們把“顧柳打擂”的討論,在閒話中傳給了後輩人,直至今天。

日機轟炸下,死裡逃生

民國27年(1938年)日機轟炸長沙。時年八月,天熱難受,當日早起,城內防空警報就拉響,中和街至坡子街上的商鋪中人四處尋防空洞躲轟炸。往日躲的金城銀行地下錢庫已無法擠入,黃榮發粉館老闆便和李子泉倆人商量,想來躲也無處,要死不如醉死,來個雲天霧地,不問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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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炸長沙的日機

隨後,他倆人搬了兩張八仙桌擺在火宮殿的廟街上,又拿了兩壇鬍子酒,一人一罈放在身邊,然後躺在桌上,一碗一碗直入口中。他說那酒入口好,可後勁足,待倆人喝得半壇時,已發醉意。此時,天上轟嗚聲由遠而近,連地都在抖,口說不怕那是假的,但酒已上頭,加上天熱,橫身的汗往外直冒(此中絕對有嚇出的冷汗)。

天上的太陽很快被飛機遮擋,足有十多架從空中掠過。接著是地動山搖,灰塵蔽日,桌上躺不住,橫身抖動如打擺子,且酒醉也被嚇醒。倆人只好抖動著雙腳,互牽雙手從桌上躲到桌下,此時他倆頭腦一片空白,相對無語。慶幸的是這次日冦飛機僅炸了城南,城北而城中無事,一彈未落,虛驚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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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日本轟炸長沙後的情景。 趙元任攝

死裡逃生的他們,將這次大難不死歸功於平日行善,將平和待人的功德積累向後人講述。

中和街的麵食,彌補了火宮殿小吃的不足

中和街是一條與火宮殿極有情結的街。早於長沙十大名店之一黃春和粉店的黃榮發粉店,初創於抗戰前的1936年,店主曾與火宮殿大佬李子泉是拜把兄弟,共同練攤,發家致富,後因雙目失明在建國初的“三反,五反”運動後棄業失牌。

與楊裕興、甘長順齊名的鄧春香麵館老闆,在家排老六。鄧六爺子承父業與黃榮發粉店老闆為一街之鄰,共用屋後的一口私井,相互幫襯。他們共同把以麵食為快餐的長沙人,吸引到這條街上以飽口福,也彌補了火宮殿小吃的美中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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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燒豬腳

但鄧六爺同樣因對“三反五反”運動不理解,企圖自殺而關門,其祖輩創建的“鄧春香”招牌也因之消亡。公私合營後,收回國有的鄧春香麵館再由房產公司改建成火宮殿職工宿舍,使小吃濃汁豬血、紅燒豬腳、雙碼面的創始經營者全都集中居住在這條街上,維繫他們與火宮殿小吃的傳奇。

中和街的一天,從一碗茶開始

如果穿越八十年,試想當年中和街是何等的繁榮。

清晨,麻石長街上最早的行客必定是易老師,武術教官的內功吐納必須與日同行。接著應該是勞三爺劇烈的咳嗽聲,三爺家境好,煙抽的多,咳也正常。當四怡堂少東家李三爺和火宮殿神仙缽飯創始人李子泉來街吆伴喝茶時,廖記豬油鋪廖七爺與兩家麵粉館老闆、甘記機修鋪當家人均會在街中恭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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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長沙茶館 供圖/陳先樞

這一行人中,除鄧六爺喜持文明棍、戴禮帽外,其他均是著青色長衫以示出客。

茶友中的甘老闆同他堂弟甘祖昌將軍(人民共和國少將,有農民將軍之美稱)一樣處事低調,待人慈和;廖七爺體形威武、聲如洪鐘,是歷練榨油行多年的成績;李三爺出於書香世家,出口成文,除了黑框眼鏡擱在鼻樑上還會掛上隨可看時的懷錶;而宋老師卻有點大清遺少之風,白內衫翻過袖口,整潔如新,雖浪跡江湖則常憂國憂民。

他們將去臨近的聚稚樓或洞庭春喝茶,享受那滿堂飄飛的熱手巾擦臉的快感,品嚐包子與茶共食的美味,交流各自生意經營的得失,也企盼新的一天給他們帶來的財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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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們各自返回家時,脫去應客的長衫便變成了自食其力的勞動者,親力親為打點生意,與僱用的夥計融為一體。

這時,街上的店鋪都已開張,夥計們早已把將營業的一切備好。有的將開張的鋪板御下來,按號疊置後用井水清洗街基。有的將廣而告之的移動招牌斜擱在街邊,召告路人。有的把門前的涼棚架在屋簷之下,為來客遮陽避雨。有的把店堂的桌椅板凳擦得發亮,恭候食客。

當灶熱爐紅時,粉面蓋碼的香味與煎豬油獨特的姜香氣便滿街飄散,灶面升騰的熱氣穿過門庭瀰漫於屋簷之下,不斷地吸引著過客的食慾,也敲響了老長沙市井人生活的晨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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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你能聽到湘江上客輪起航時那悠長的鳴笛聲在街的深處迴蕩,西裝革履穿街匆匆而行的金城銀行(街北口對面)職員,把皮鞋下的鋼撐在麻石路面上踏出雜亂的清碎之聲。也只有在甘記機修鋪內的小機械啟動聲鳴響起時,才表明中和街喧鬧的一天開始了。

中和街深夜,喧鬧延伸到三更後

老輩人常說當坡子街上的人流散盡時,中和街的熱鬧才剛剛開始,也就是入夜時分。

華燈初上是街上“打擁堂”(繁忙)的時候,店面的煤氣燈噝噝作響,唱面碼的夥計聲高調長,“重油”“輕挑”“雙碼”“帶迅幹”的召呼聲沿街起覆,他們單手臂託多層面碗在桌間穿行,不碰不灑,技高他人。

當食客若是相識的熟人時,必有靈泛的夥計會高唱“某爺!請上座,碼子照舊。”如是宋老師關顧,還必定用身上的圍裙把坐椅再次擦抹,以示恭敬。因宋有“潔癖”,通常自帶毛巾擦後才會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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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飯館(圖源網絡,僅供參考)

夜深,當更夫敲梆報過二更天后(晚9至10時),麻石街上人力車和賣餛飩霄夜的小擔會越來越多,賣香菸火柴和擦皮鞋的孩子沿著街西的青磚牆叫買串走,偶有醉客的狂呼和票友的清唱極不協調地錯落其中。

從新舞臺散戲的票友,從火宮殿書棚聽書的傳迷,從彌陀閣對面新星舞廳疲憊而歸的舞女,從康樂園私家公館打麻將的牌友,和從百花村逍遙後的公子哥們都會相邀來關顧中和街,以解腸胃之急和口福之需,他們會將街上的喧鬧延伸到三更之後。

解放後,中和街的時代變遷

中和街這條數百年的長沙古街,它成就了居住在街上的市井人,同樣也隨著時代的變遷而改變了他們的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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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中和街的一段 攝影師/湯武

解放後,經歷了“三反五反”和“公私合營”的政治運動的洗禮,中和街也迎來新的換容,但“中和”古訓還會左右這裡的居民。

易泰昌錫鋪人去樓空後換成梅家米店。雖未經營幾年,但梅家的當家人梅大娘的能幹卻在街上有口皆碑。

廖記豬油鋪改為國營煤店,為附近居家者提供快捷之便。而廖七爺的兒子則成了街上主持公道的權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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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中和街北端駐有坡子街派出所 攝影師/湯武

羅記草藥鋪將房子買給了外地人老謝,後謝家將其改營茶館,並請來評書藝人黃桂秋,把茶館做得風生水起也維繫了街上舊時的熱鬧。

黃榮發粉鋪店主雙目失明後仍重操舊業,只是場面小得太多,無招牌的小店只能靠口碑,他同樣贏得了食客的讚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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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中和街 攝影師/湯武

在以後的國家建設中,街上其他招牌的店鋪人都完成了人生的華麗轉身,成為了國家的主人。至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街上最後一位民國老人黃榮發粉鋪店主辭世,中和街上殘留的民國風情也隨之消失在歷史的煙雲之中。

END

  • 本文由城市記憶CityMemory獨家發佈,作者 | 黃雲祥,編輯 | 城小憶(微信號:chengshijiyiwh),文中小標題及圖片為編者所加,未註明出處圖片均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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