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楚天寒頭痛,黃浩的到來

小說:楚天寒頭痛,黃浩的到來

雨霧中飛翔

文字勝景

第一章

第一節 楚天寒無故頭痛

在楚天寒的所有記憶中,總是飄蕩著漫天大雨,四周的山巒和曠野籠罩在一片灰濛濛的雨霧中,整個世界混沌未明。那個場景從他記憶的深潭裡飄浮而出。他聽說,在雨中慢走和奔跑受到的雨點都是一樣的,他不相信,於是他和黃浩在曠野間的小路上奔跑起來,他在前,黃浩在後。他知道,自己無論怎樣跑,黃浩都能跟上,所以他用盡全力讓自己快,快,原野在身旁飛速閃過。奇怪的是,在飛奔中,他的腳下沒有一絲閃失,而且感覺自己的身體像失去了原有的重量,輕輕地如一片樹葉滑翔著,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激昂和輕快。當他鑽進一家屋簷下時,黃浩也站立在自己身邊。黃浩說:“天寒,你飛起來了。”他微笑著說:“你也一樣。”

這個場景在他此後的歲月裡時時憶起,他的身體因打撈當初的激昂而輕輕顫抖。

其實,在楚天寒發現自己能說狗語之前,還有另一特異存在於他的身上。這個特異較為隱蔽,這二十多年來,對此事,他一直沒有說出口,所以,沒有在他周圍造成波瀾壯闊的景象;它也沒有劇烈動盪,小心地為他嚴守祕密,與他達成不顯露於人的默契,他想,在我今後的餘生裡,我也不打算示之於人,讓它與我同進墓穴,沉入永恆寂靜。

許多年後,楚天寒只要把記憶的觸角伸向往昔,很自然地伸到遙遠的童年,比許多忙碌的中年人更容易進入那個人生的最初階段,猶如一把刀輕而易舉地進入水底。

寬闊的田野和山林是他和夥伴四處遊蕩的娛樂場。那時,他們除了學校裡一天四五節課之外就是自己的時間;他們浸泡在遊戲、掏鳥窩、游泳的快樂裡。當然,那些快樂裡也潛伏著傷痛,大楚天寒一歲的夥伴曾從樹上如一隻鳥一樣飛落下來,撞壞了自己,在一個漂亮的女孩面前喝了另一個男孩的童子尿,另一個小他三歲的男孩在村中央的大水塘裡結束了他歡跳的生命,躍出了時間的雕琢。

在他的童年裡也經歷了幾次有驚無險的生死關隘。就在那個葬送了小男孩的大水塘,他在身邊沒有同伴的情況下,脫光衣褲走進水塘。開始水面只到他的肩膀,突然,一腳踩進深水區,渾水淹沒到他的鼻子。他掙扎著讓身體擺平,而不是隨它像筷子一樣插著。他的努力果然奏效。他終於用腳拍打著水面,撥動兩手,回到淺水處。從此,他學會了鳧水,付出的酬勞是一身驚駭,得到的懲罰是喝了兩口渾水。

另一次是在大水塘的堤壩上與同伴追逐,那裡終年停放著一輛東風牌汽車,它被時光之流摧殘得老態龍鍾,連蹣跚也不能了。他和同伴爬車幫,鑽車底,互相追逐。就在他爬車幫去追一個同伴時,手沒抓牢,像一隻鳥折斷翅膀掉落在堤壩下乾硬土地上。他直到現在也不明白,汽車離壩埂邊沿有一米來遠,他的雙腳怎麼會沒碰到邊沿的石頭就毫無阻礙地掉了下去。他面對汽車,雙膝跪著,胸口喘不上氣來,氣管像一根下水道一樣被什麼東西完全堵塞了,他的嘴張得大大的也無濟於事。從那時他就知道,自己的那口氣只屬於自己,一旦沒有,嘴張得再大,四周擁擠不堪的空氣也只是冷漠地觀望,它們永遠救不了你,一旦你身體健康,它們才支持你活下去。當然,如果你周圍的空氣有害,那是另一回事。他想,自己快要死了。原來,死不需跋山涉水,舟車勞頓,轉眼即可到來。慢慢地,他恢復了呼吸,死猶豫片刻後,帶著遺憾,搖搖晃晃地走了。在他的記憶裡,雙膝朝向汽車跪著的樣子,成了向死神臣服的永恆姿態。二十多年過去,回想那一幕,胸口還是緊緊的,使他艱於呼吸。

在玩樂中最安全的是看連環畫,是的,它是玩樂的一部分。那時,連環畫就像在無垠沙漠裡的一隻蘋果,在村裡的八九歲孩子中間傳來傳去,或幾個孩子圍坐在一起聽一個大一點的同伴輕聲讀,孩子們稚嫩的心靈在一個幽深的隧道里爬行,爬向另一個世界。慢慢地,電視進入村裡,他們把連環畫丟在一邊。它們遭到遺棄,漸漸化為塵埃。電視的熒屏在村裡漸次閃亮,它們照亮了孩子矇昧的世界。

楚天寒十一二歲時,家裡還沒有電視,只能帶一隻手電鑽進有電視的同伴家裡。由於害怕黑夜,天色漸黑,他照著手電,懷著不捨,穿過鬼影撞撞的小巷回到家中。

暑假裡的一天下午,楚天寒感到腦袋似有幹萎,前後摸捏腦袋,好像沒有什麼變化,拾起鏡子看,也沒發現縮小的跡象,心裡稍感慰藉。過了兩天,那種幹萎感更為明顯,它似乎輕了,裡面好像有縫隙,搖搖頭,隱隱有戚嚓聲,而且伴著絲絲疼痛。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他跟母親說,我頭疼。母親從凌亂的抽屜裡翻出一片去痛片叫他吃下。那時家裡常備著安乃近、去痛片、土黴素這三種藥,頭痛發燒就靠它們來應付過去。吃下藥後兩個小時,他的頭痛並沒有減輕,彷彿那片藥進入身體後迷失方向,找不到疼痛的地方。他怕吃藥,沒再跟母親說,她閒下來問他,還疼不疼,他說好一些了。

他忍著疼痛捱到第二天,腦袋的疼痛沒有減輕也沒有加重,但它越發輕了。他感覺脖子上像頂著一個晒乾的葫蘆,搖起來嚓嚓響,裡面像裝著一包乾枯的樹葉。他害怕起來,擔心這嚓嚓聲不小心被別人聽見,只要有人從對面走來,他都僵直著脖子。脖子穩穩地端著腦袋,就像端著一碗水。母親看到他過於端莊的的腦袋,問他的脖子怎麼了,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沒怎麼啊!母親詫異的目光久久沒有離去。

中午,他趕著家裡的兩條黃牛和一匹白馬去放牧。剛出村口,在一條岔路口的垃圾堆邊,他看到一本連環畫,彩色的封面還在,上面有一片黃橙橙的髒汙。放牧是個悠閒的活,能有一本連環畫消磨掉無聊的時間,是一件快樂的事。他把它撿起來,抖去灰塵,封面上幾個字映入眼簾:《朝雲觀奇案》。他把連環畫塞進衣兜裡,繼續趕著牛馬。到了一片荒地裡,他撇開牛馬,在一棵樹下翻開《朝雲觀奇案》,細細讀起來。在日頭偏西的時候他讀完這本連環畫。不知何故,他的腦袋恢復到原來的重量,疼痛消去了,搖動它,也沒有任何聲響,他欣喜若狂,把連環畫塞進衣兜,趕著牛馬回家。

他一直認為,頭痛的消除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是身體裡某個好的血球突然強健起來,激活了那些受損的零件,使他的整個腦袋恢復正常。過了一週,他的腦袋又開始輕了,也疼痛起來,搖著戚嚓響,不知所措又來到了他的身上。他沒有跟母親說,一說她就要給他藥吃,而藥沒有效果。他默默地忍受著,寄希望於它在哪一刻又悄無聲息地恢復。可是,過了兩天,他等待的那一刻遲遲沒有到來。他害怕這腦袋就這樣一天天失去重量,最後變成一個乾癟的空殼。這種恐懼使他整日惴惴不安,他彷彿看見死亡在不遠處向自己頻頻招手,而且露出誘人入懷的微笑。他突然想,如果有別的孩子有像我這樣的病症就好了,那樣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直至找到良方,而不是隻我一人承受,無計可施。他曾小心地相繼問過兩個同伴,他們的腦袋是否有過變輕而且疼痛的感覺,他們奇怪地看著他,說沒有。

“你的腦袋是這樣麼?”一個瘦瘦的同伴問

“不是。”他避開同伴的眼睛。

“那你怎麼會這樣問?”同伴仍然直視著他。

“我是亂想出來的。”他的心嗵嗵地跳,腳下似乎在晃動,他不想因為與眾不同而受到同伴的孤立。

直到同伴不再看他,變換了話題,他的心才感覺平安,腳下的土地安穩下來,彷彿終於走過一面危險的懸崖,到了一個平坦的開闊之地。

跟楚天寒在一起放牧的是個大他三四歲的少年,他已經上了初中,他手裡抱著一本厚厚的《說岳全傳》。牲畜在荒地地吃草的時候,他就靠在樹下看他的書。楚天寒問他,這是什麼書,他說寫的是古時候的一個英雄。牛馬沒有到處亂跑,正低頭專心吃草。楚天寒無事可做,於是緊挨著他看書上的文字。可他看得比楚天寒快,楚天寒一頁沒看完,他已經翻過去,楚天寒只能跟著他看第二頁,所以他看的是‘全傳’,楚天寒看的只是縮寫本。楚天寒希望他的牛為了尋草吃,跑到一個他難以找到的地方,這樣楚天寒就可以抬起他的《說岳全傳》看,可他的牛彷彿找到了天堂,異常乖順,對不遠處的麥苗視而不見。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他看完了。看完書,他趕著牛回去了。楚天寒不好跟他借,因為跟他的關係,還沒有到能借到書的程度,楚天寒怕受到他的冷眼和拒絕。就在楚天寒獨自一人趕著牛馬回家的路上,腦袋不疼了,也恢復了它原有的重量。他高興之餘,突然想到,在兩次腦袋恢復之間存在著某種聯繫,兩次都是在讀了文字之後,難道是文字讓它恢復正常,雖然只是一本“縮寫本”。但他還不能完全確定是這樣,也許只是一種偶然的巧合,就像兩個人在小鎮的街上,一天裡碰到兩次。

懷著這樣的疑惑,楚天寒打算再檢驗一次。於是,他在一週裡遠離文字,到第二週的時候,他的腦袋又變輕了,開始疼痛,楚天寒翻出那本《朝雲觀奇案》來讀,讀完它,他的腦袋又恢復了健康。從此,楚天寒確定,他的腦袋得由文字餵養著。一週裡,腦袋沒有進食,它就像肚子餓一樣提醒他,他該吃點文字了。上學期間自然有‘吃’的東西,兩個假期,他得找點東西‘吃’。

黃浩來到楚天寒家裡後,在一個陽光繁茂的中午,楚天寒發現自己能說狗語,在此之前,他的這個能力一直沉默著,隱匿著;隱藏之深,猶如一個人們預先毫不知情的地震。是的,它就是一場中型地震,它被傳播開的那天,波及鄰近村鎮,使他們的靈魂頗受震盪,使靠近他的常年酗酒的父親,在驚異之後,深感羞恥。

楚天寒還記得,二十多年前,他是個初二學生,那是個星期天,太陽快要落山了,母親王亞芝踩著渾黃的日光從街上回來,她從背上解下竹籃,藍底臥著一條瘦瘦的小黃狗。母親說,這狗便宜,只花了兩塊錢。它蜷著身子,一動不動,眼角淌著淚水,用亮汪汪的小眼睛看著楚天寒,像一個離開母親悲傷難過的孩子。他心生憐憫,把它從竹籃裡抱出來在地上,它的眼睛裡流露出陌生和不安,雙腿顫抖著不敢邁動一步,也不吭一聲,眼睛四處張望,好像找它的媽媽,又好像警惕哪個牆角隱藏著無可名狀的恐怖會突然出現。楚天寒在廂房的牆角給它搭了個草窩,把它抱進去,它蜷曲在裡面,眼珠骨碌碌轉。

王亞芝每天給它餵食,只是一些土豆片、青菜或南瓜之類的素菜,很少見到一片肉,她對楚天寒說,狗不用吃得好,能吃飽就行了。肉對任何動物來說都充滿了巨大的吸引力,小黃狗也如此。楚天寒可憐它,趁母親和父親不在廚房裡,他從櫥櫃裡用筷子夾了幾塊剩肉,偷偷包在一張紙裡,把它抱在一個僻靜的角落讓它吃。看著它嘴左右歪著嚼肉,就像他自己在津津有味地吃一樣。

後來的一件事,讓他更加依戀這隻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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