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子16年,60歲母親決定整容,只為兒子能認出自己

尋子16年,60歲母親決定整容,只為兒子能認出自己

金寧(右一)小時候,一家人在一起的合照。受訪者供圖

李豔霞想留住時間。

兒子金寧失蹤以後,李豔霞將他的房間原樣保持著,兒子穿過的紅色運動服、桌子上夾的卡片、離開那天的日曆和火車票,統統都被妥善保管著。

為了等兒子回家,家裡的地址、李豔霞的手機號從沒換過。每年過年,飯桌留著金寧的座位和筷子。 2018年是金寧37歲生日,在志願者幫助下,辦了生日會,買蛋糕、吹蠟燭、唱生日歌,就好像金寧一直沒離開過。兒子沒有到場的生日儀式,李豔霞已經堅持了16年。

李豔霞61歲了,皺紋總在提醒她這件事。45歲那年,兒子金寧踏上了北漂的列車,從此失蹤。李豔霞的生活崩塌了,在那以前,她工作穩定,有一對兒女和勤懇踏實的丈夫,現在,只剩下了找到兒子這件事。

李豔霞決定回到45歲。

回到45歲

整容醫生郭樹忠記得去年11月第一次見到李豔霞的樣子,她看起來比年齡老太多了,皮膚鬆弛、眼眶凹陷、淚溝明顯,法令紋深到像一道疤。整個人也憔悴,穿著破舊的衣服,頭髮沒梳,“像半個流浪漢”。又總佝僂著背,說話也小心翼翼的,像做錯了事一樣。

郭樹忠還發現,李豔霞對什麼話題都提不起興趣來,滿腦子都是找孩子,說上幾句話就開始流淚。

2002年,21歲的兒子金寧從學校退學,堅持要去北京追逐音樂夢想,隔年失去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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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寧年輕時彈吉他的照片。受訪者供圖

為了找孩子,李豔霞獨自跑了全國30多個城市,像沒頭蒼蠅到處亂撞。為了省錢,她隨身背一個牛仔雙肩包,裝著牙刷、水杯和薄被子,住橋洞、睡大街,和流浪漢擠在一起。她印了一千多張照片,背後是手寫的尋人啟事和電話號碼,往外發出去,打過來的大多是騙子。有人張口就說自己就是金寧,生病了、車禍了、沒錢買車票了找她要錢;有人告訴她,福建有座山裡有塊大石頭,人躺上去睡一覺做個夢,特別靈;有自稱網站的工作人員打電話來,只要交了錢能把尋子信息登上網站,準能找著。

2009年,李豔霞學會了上網發帖子,因為拼音學得不好,一篇幾百字的帖子得寫三四個小時,經常要發到半夜。她記得金寧說過自己的QQ叫“酒精寧寧”。在網上到處搜索,還真找到了一個叫“酒精寧寧”的QQ賬戶,頭像是一隻兔子,年齡和金寧也對得上。

她相信那就是金寧。兔子頭像從來沒亮過,想孩子的時候,李豔霞就去給那個賬戶留言,一遍遍勸他回來。

李豔霞還到處發找孩子的帖子,有網友給她留言:“我也失聯了很多年了,親人在找我我也知道,但是我不會回去了,有一些不得已的原因……就讓他們以為我已不在了吧。”

李豔霞想,這是寧寧嗎?她回覆“寧寧”:“回家吧,孩子……你很多年不跟家裡聯繫,你知道父母親這麼多年是怎麼過的嗎?……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金寧,不管你在外頭髮生過什麼,遇到過什麼,媽媽爸爸都不會在乎……回來吧!回來吧。”

對方否認了,他不是金寧。

找孩子找久了,李豔霞看誰都像是金寧,去到酒吧街,有店鋪門口擺了個吳奇隆的立牌人像,李豔霞撲上去抱著就哭,問女兒金鑫,“鑫鑫,你看這不是你哥嗎?”金鑫把她拖走了。

找兒子的這十多年,蒼老迅速襲擊了她。去超市,有以前的同事見到她差點認不出來了,朋友說她看起來像70歲,因為哭得多,眼睛邊上爬滿皺紋,眼皮耷拉著,嘴角向下拉扯,看起來疲憊、愁苦。她隨時從包裡掏出來兒子的照片,見人就問,網上有人叫她“尋子祥林嫂”。

李豔霞告訴郭樹忠,她想整容,通過手術回到45歲——兒子剛離開時的樣子,好讓兒子見了,一眼能認出來。

郭樹忠心想,他見過找孩子3年的、5年的,李豔霞找了16年,各種渠道都用了,他覺得找到孩子的可能性非常小,但是,“也許能從另一個角度幫幫她。”

“決定給她做手術,是希望讓她看起來更年輕,通過手術,雖然身上的細胞沒有改變,但是能緩解她的焦慮。”接觸過上千起整容手術,郭樹忠認為,美容手術解決的是心理問題,他希望通過手術,讓李豔霞的生活重心從孩子回到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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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豔霞整形前後對比照。受訪者供圖

整形前一天,2018年12月18日,醫院組織了一場“16年漫漫尋子路,找回逝去的時光”的發佈會, 61歲的李豔霞站在臺上,又哭了一回。

上一次站在臺上面對這麼多人是在2016年,李豔霞帶著女兒金鑫登上了中央電視臺一檔尋人節目——《等著我》,節目網站顯示,這檔節目已經幫助了12289個家庭找回親人。

金鑫聽說,有十幾萬人報名想上節目,節目組聯繫到她的時候,她激動壞了,告訴爸爸媽媽“我哥找到了!”她以為只有親人找到了的才會被邀請上節目。

李豔霞帶著一首《大約在冬季》的錄音帶去了節目現場,那是金寧唱的。離開前,金寧告訴李豔霞,他一定要混出頭來,去中央電視臺唱歌。李豔霞把他的歌帶來了。

主持人倪萍邀請一位在場的音樂家評價,對方頓了頓,語速放慢,“他音準是沒問題的。”話頭一轉,委婉地說,“你的兒子說給你一個驚喜,可能這個驚喜對他的到來比較困難,所以他不來見您。”

李豔霞低著頭,按照節目設計,最後環節“希望之門”,由親人穿過長長的通道走到門前,按下開門按鈕,如果孩子找到了,會從門裡走出來。上場前,導演提醒李豔霞:“別激動,我們以前好幾個心臟不好的直接昏過去了。”李豔霞想著,這是找著了。

金鑫攙扶著媽媽,沿著長長通道,她催李豔霞走快點,巴不得早點見到大門後的哥哥。母女倆手疊在一起按下按鈕,門打開,光從縫隙透進來,金寧沒有出現。

“我一定要給你們個驚喜”

金寧在敦煌長大。家裡至今保留著他的房間,老式桌子上蓋著一塊玻璃,壓住幾張照片:金寧去北京了,金寧抱著吉他,一家人在一起吃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李豔霞說,她以前就坐在靠牆角位置的椅子上,看金寧彈吉他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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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寧的房間裡的桌子,陳設一直沒有變過,整容手術後,李豔霞把自己的寫真擺在了桌子上。新京報記者 衛瀟雨 攝

父親金振斌是音樂愛好者,母親李豔霞有副唱秦腔的好嗓子,週末的時候會叫來一群喜歡音樂的朋友,在家裡辦音樂會,拉二胡、敲揚琴、吹笛子。他們表演《地道戰》,妹妹金鑫繫著紅領巾,坐一旁看大人吹拉彈唱,金寧就在隔壁房間裡寫作業,從房間裡探個腦袋聽音樂。

這些成了李豔霞最快樂的回憶。她兒女雙全,夫妻兩個屬於雙職工,家裡經濟條件也不錯。兩個孩子表現得從來不讓她操心,每天晚上回到家會主動寫作業,從不打架、早戀、惹是生非,懂得節儉,去開家長會,老師說你孩子太乖了!兒子金寧離開後,李豔霞反思,她對兒女關心太少了,當初以為的懂事可能反倒成了他們疏離的跡象,孩子把事情藏心裡了。

這是個嚴父慈母型家庭,父親金振斌是過苦日子長大的,1歲喪母,5歲喪父,“跟著他叔挨打受氣”,半夜被叫起床磨面是常有的事。女兒金鑫覺得,父親從小沒有得到愛,“對家庭、對小孩都有點冷漠。”

父親對兩兄妹嚴厲,他是學校裡的老師,回到家也像老師一樣,吃飯的時候要給他們講課文。金鑫最怕父親問她,“我考考你,昨天給你講最長的河是哪條河?”

金鑫記得,小時候是哥哥接送她上幼兒園,給她輔導作業,還要照顧她吃飯,兩個人差七歲,哥哥像父親一樣照顧她長大。關於童年,金鑫能想起來的都和哥哥有關,兩個人在房間裡把被子摞高,從一個房間瘋跑到另一個房間;在院子裡用板凳搭房子;哥哥不願意帶她出去玩,她抱著大腿不讓哥哥走。

父親金振斌工作忙,白天上課、晚上備課,李豔霞又要上班又要帶孩子,被瑣碎的家務纏得脫不了身。金鑫童年最愉快的回憶是全家人在過年出去吃火鍋,其餘的時候,四個人經常湊不齊。

2000年高中畢業時,金寧想考音樂學院,以後當個歌手。高考成績出來,離音樂學院差了200多分,最後,考上江漢石油學院(現長江大學)。兩年後回家,金寧變了一副打扮,留起長髮,穿黑色T恤,戴十字架項鍊,身上鍊子咣噹響,金振斌覺得“像個二流子”。金寧告訴李豔霞,他退學了,現在去了北京,住在一個月300塊錢的地下室,在地下通道唱歌。

金振斌生氣,正趕上石油系統招人,學徒工一個月也有1800塊錢,金寧說,“給我一萬塊錢我都不去,”他喜歡北京,“人又多,幹什麼工作都有,怎麼都能掙錢。”

李豔霞也生氣。但金寧把她從房間裡叫出來,端了杯白開水,“媽,我太喜歡音樂了。”

李豔霞心軟了,她帶著兒子去買雅馬哈電子琴,3680元,用光了積蓄,還找人借了不少。那年10月5日,21歲的金寧揹著新買的雅馬哈電子琴、一把木吉他,帶著媽媽做的駱駝毛毯、敦煌果脯、高中畢業證、親戚們湊的一千塊錢和一張一家人在飯桌前的全家福,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車。這一走,就是16年。

尋子16年,60歲母親決定整容,只為兒子能認出自己

金寧上學時去北京參加夏令營的照片,這件紅色運動服李豔霞至今仍保留著。受訪者供圖

一開始每隔半個月,金寧會給家裡打一次電話報平安。金寧描述的北京生活裡,他和幾個愛唱歌的朋友一起住在東城區潮溼的地下室,白天去飯館洗盤子,“我們演藝圈的都要體驗生活”,老闆還誇他幹活認真;到吃飯的時候,飯店裡夥計一起用筷子敲盤子,“又蹦又跳地唱歌”;晚上,他去地下通道唱歌,偶爾在附近的籃球場打球。房東對他也好,2003年,房東提出來地下室通風不好,讓他搬到樓上住。

金寧語氣輕鬆,好像一切都在往好處發展,“我一定要給你們個驚喜,我要去三里屯發展,以後上中央三臺唱歌。”

這通2003年6月的電話成了金寧最後的消息。但在當時,沒有人覺察到異常,李豔霞用“大大咧咧”解釋一切,她沒有金寧在北京的住址、不認識他的朋友、沒聽過他打工的飯店,出了單位的院子,她不知道金寧和誰在一起玩。除此以外,QQ、貼吧,一切可能的線索都斷了。

高中同學李文傑回憶2003年9月最後一次見到金寧,他頭髮很長,在燥熱的夏天穿一身西裝,身上發臭。李文傑給了他幾件衣服,請他吃了飯,金寧說自己沒有路費,還給他拿了二十塊錢。

直到2018年,有志願者聯繫到了李文傑,李豔霞才知道金寧曾經在北京過得這麼難。她和丈夫金振斌從兒子留下的信息裡找線索,發現最後聯繫的電話是寶鈔衚衕的公共電話,電話亭已經換到了第五位承包商……李豔霞想起來,金寧提到過他有一群做音樂的朋友,“崔健的侄子和我玩得可好了。”

通過公益組織的志願者,李豔霞輾轉聯繫到了崔健,對方回話,他沒有這個侄子。

“我們流浪歌手四海為家”

最後的電話裡,金寧說要去三里屯發展,李豔霞把北京的幾條酒吧街都找遍了。她能數上來的有:後海有家酒吧曾有人說看到過金寧;上地有一片曾經流浪歌手的居住區;動物園旁邊也有過幾家酒吧……一張北京地圖,李豔霞翻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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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豔霞在志願者的陪伴下,去衚衕裡打聽兒子的線索。新京報記者 衛瀟雨 攝

金寧還提到過身份證被飯館扣下了,需要補辦,說他想家了。李豔霞推斷,他可能已經走到窮途末路,做流浪漢了。她把查找範圍從流浪歌手擴大到流浪漢。

金寧失蹤10年後,按照規定被撤銷戶口,當初的報案也已失效。2018年底,經媒體報道引發關注後,北京市東城區公安局將這起失蹤案重新立案,重新記錄,併為金寧父母做了DNA檢測。

最近兩年,一批熱心網友聚集起來幫助李豔霞。“愛心接力群:金寧回家”群聊裡,有三分之一是流浪歌手,他們現在的身份包括琴行老闆、音樂培訓老師和打工者。

2018年,春天樂團的主唱任彬也加入志願者群。他記得李豔霞聊天時熱情、客氣,只要別聊到孩子。

聊到找孩子,李豔霞馬上就哭了。任彬給李豔霞分析金寧可能去的地方,琴行、酒吧、過街天橋、地下通道、地鐵口,除此以外,還有地下室、飯館和工地。他給李豔霞講自己北漂的經歷,李豔霞想起來金寧,又哭了。

通過任彬,她才想象出金寧沒有在電話裡描述出來的那部分生活。

按照世俗定義,任彬混的不算成功,來北京10年才組起了樂隊。到現在,他靠做音樂培訓老師維持生計,樂隊的貝司手是酒吧歌手,鼓手在家裡帶孩子,吉他手成了後期製作人,鍵盤手是個宅男。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專輯錄歌的日子總湊不齊,一張專輯花了5年時間,在音樂網站上,每一首歌的評論數都是0。今年過年回家,媽媽還勸他,“別在一棵樹上吊死。”可對他來說,放棄音樂太難了。

像很多被電影、詩和音樂吸引的北漂歌手一樣,2002年,福州的酒吧駐唱歌手任彬看了電影《北京樂與路》,當即決定去北京追夢。朋友勸他,北京太苦了。任彬把電影看了三遍,冬天就踏上了前往北京的列車,隨身帶著吉他、一包CD、幾本書和一百多塊錢。

尋子16年,60歲母親決定整容,只為兒子能認出自己

流浪歌手任彬去醫院看望手術後的李豔霞。受訪者供圖

真實生活的苦比電影殘酷多了,他和朋友住在不到十平米的地下室裡,一天12塊錢。房間潮溼又黑暗,空氣散著發黴的味道,衣服永遠晒不幹。有段時間房間牆壁滲水,到處是細密的水珠,房東問他們,要不要換到好點的房間?好點的房間一個月貴100塊錢,他們拒絕了。

到北京,任彬才發現,流浪歌手太多了。2002年,想去地下通道唱歌得排隊,尤其是西單、公主墳、前門這樣人流量大的地方,晚上7點到8點是一撥,8點到9點是一撥,一直持續到12點,有很多撥人來爭奪地盤,有時候甚至要打架。

靠音樂養活自己幾乎不切實際,流浪歌手們大都得再找一份工作。任彬發現,想去三里屯的酒吧做服務員都要求會說英語。最後,他找了份工人的活,一個月300塊錢,不包吃住。加上晚上賣場掙的錢,只勉強夠維持生存,最困窘的時候,買不起一包方便麵。

過年,北京的外地人走空了,他一個人在地下室裡彈琴唱歌,出去逛廟會打發時間。到北京後,任彬6年沒回家。身邊的朋友們有一半都不回家,聚在一起,還會相互比較沒回家的年數,“那個時代好像就有這種風氣,你說你幾年沒回去,他說我比你好,多兩年,覺得越長沒回家越獨立。”

李豔霞在貼吧裡發帖子,有人回覆她,“阿姨你放心,我們流浪歌手四海為家,活得好好的,你不用找了。”

李豔霞不放心,她想著,總得知道在哪?在幹什麼吧!

底下的人吵起來了,“你找他幹啥?你不是打我們流浪人的臉嗎!到處喊媒體找人,我們怎麼活?

在鼓樓找兒子的時候,她遇到過兩個流浪歌手,20多歲,頭上包著紗巾、穿得挺洋氣。他們告訴李豔霞,他們靠唱歌掙錢。但是,大街上的人都行色匆匆,沒人聽他們的歌。“為什麼不回家?回家肯定能找著工作。”李豔霞勸他們。“不好意思回去了!”他們說。

所有人都想出人頭地,想從街頭唱到大舞臺上,可是沒幾個人像西單女孩那麼幸運。李豔霞聽在後海唱歌的歌手說,北京有12萬流浪歌手,她說,在她接觸的流浪歌手裡,“85%都不願意回家。”他們都做著成為汪峰的夢,但“汪峰有幾個?”

為了尋找金寧,任彬把十多年沒聯繫的朋友都漸次找到了,沒有線索;三里屯的酒吧街每年都去,一無所獲;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里,金寧沒有留下一絲痕跡。流浪歌手們互相打聽,在地鐵的、在天橋的、在地下通道的,照片發在微信群裡,沒有一個人想起他來。

李豔霞問他們,“你們一般都在哪唱歌?”

流浪歌手告訴她,大城市,人多的地方,旅遊景點。李豔霞就往麗江跑、往成都跑、往海南跑,跑了30多個城市。有人說幾天前在寬窄巷子看見過像金寧的流浪歌手,李豔霞馬上跑去,保安聽說了,連著幫她看了4天的監控,去麗江古鎮,一條酒吧街走過去,剛走進酒吧大門,歌手告訴她,“阿姨,我們整個麗江的歌手都知道了!你放心,我們都給你在微信上轉發。”

可金寧還是沒有找到。

2018年,有志願者提供消息,羊坊店市場有個像金寧的流浪漢,李豔霞跑過去看,哪裡都像,只是鼻子比金寧尖。李豔霞能清楚辨認出金寧的臉,他的左邊眉毛有一道小疤痕,鼻子是蒜頭鼻,下巴圓圓的,隨她。曾經,有個救助站的站長說有個流浪漢“百分之一千”就是金寧,“我做過法醫,看人特別準”,李豔霞跑去看了,不是,全天下只有她瞭解金寧。

羊坊店的這個流浪漢低著頭,那天下著雨,他穿一條破褲子和拖鞋,坐在地上哆嗦。旁邊扔了被子和褲子,是賣菜的人可憐送給他的,他也不用。李豔霞看了心疼,賣菜的人告訴她,流浪漢在這裡已經五年了。李豔霞掏出口袋裡僅剩的十塊錢給他。

他拿了錢也不吭聲,緊緊攥住,李豔霞問他,“你想不想家?”流浪漢低頭哭了,眼淚掉在十塊錢上。

尋子16年,60歲母親決定整容,只為兒子能認出自己

金寧小時候,全家人的合影。受訪者供圖

和自己和解

這些年,因為尋找金寧,李豔霞幾乎錯過了家庭生活。2006年,妹妹金鑫高考,父親工作忙,母親一年中有一半時間在外面找哥哥,每天,她自己煮麵吃。班裡按學習成績排座位,考得越好坐得越靠前,金鑫從第一排一直挪到最後幾排,家裡沒人管她,每天晚上都能看電視。

兒子丟了以後,金振斌變得自閉,不願意看別人結婚、生孩子的熱鬧場面,遇上跳廣場舞的都要躲著走。發展到後來,整天關在房間裡不願意出門。

退休後,金振斌回了西安老家養身體,李豔霞四處找孩子。2013年,李豔霞給在安徽打工的金鑫打電話,想讓她回家“給你哥留道門”。金鑫不願意,她在安徽生活穩定,男朋友工作體面,對她也好,兩個人已經訂了婚。連著打了幾個電話,父親金振斌還在電話裡哭了。金鑫心軟了,和已經訂婚的男友分手,回了敦煌,順了父母的心意,進了石油系統工作,在家裡“給我哥留扇門”。

最初李豔霞要整容,金鑫不同意,人得服老,更何況,整容多疼啊!恢復期的時候,母女倆經常視頻聊天,看媽媽“臉腫得像豬頭”,她心疼。但是,李豔霞是真的高興。在日記裡,李豔霞寫:我真的覺得自己變年輕了,不僅僅是臉,我覺得我恢復了有好多事情可以去做,我要和老伴一起去唱秦腔,我要學習做更多好吃的美味佳餚。

尋子16年,60歲母親決定整容,只為兒子能認出自己

整形手術恢復期,李豔霞在醫院。受訪者供圖

每天,醫院的醫生、護士輪流去找李豔霞聊天,外面來的志願者、流浪歌手,還有看了新聞要來幫助的人,李豔霞的病房永遠是最熱鬧的,桌子上永遠有花和水果,有流浪歌手來唱歌。

郭樹忠勸她,也許金寧現在在外面過得很好,“你不一定非要天天忙著找孩子,把自己生活得好一點,還有外孫、有老伴、有女兒女婿。

李豔霞變得話多了起來,主動談論要和老伴過晚年,要照顧小外孫,甚至提出要去旅遊。

6月10日傍晚,和李豔霞走在街上,在敦煌標誌性的飛天建築前,她得拍幾張,走在步行街上,也要照相,和小外孫要照相,和女兒照,最後和我也得照幾張。照完了,朋友圈、微博、今日頭條,照片傳上去,一個都沒落下。

像是和自己和解,李豔霞決定不找了,她把微博頭像從金寧抱著吉他的照片換成了自己的寫真照。現在,電視也上過的,報紙也上過了,網上那麼多志願者在幫助她。她想回歸家庭生活。

網上也有人留言勸她,“寧願躲著都不想見父母,又何必執著一定要找出來。”李豔霞看見了,停頓了一會,用手寫輸入法回覆,“謝謝你的關心。”

去年,外孫出生,鼻子眼睛都像金寧,比金寧還要胖點。李豔霞看著他高興,把金寧唱歌的錄音帶放給他聽。今年新拍的全家福,小外孫笑得歡,李豔霞也變年輕了,好像一切都回到了45歲。

2018年12月29日,手術剛過十天,李豔霞在日記裡寫:

寧寧,媽媽臉上已經沒有皺紋了,跟十六年前送你到車站時的模樣差不多了,這樣我們見面的時候,你一定會一眼就認出媽媽來了吧。今年來北京,媽媽遇見了太多好心人了,他們都在幫著我尋找你,也積極的開導我,讓我不要因為找你而放棄了自己的生活,媽媽是不會放棄尋找你的,這輩子都不會放棄的,但媽媽也會積極、樂觀的活出自己,媽媽今天唱了一首《活出個樣來給自己看》,等你回來,媽媽再唱給你聽。

新京報記者衛瀟雨 編輯 陳曉舒 校對 李項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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