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展福才·七毫米之老屋

不完美媽媽 小說 足球 寫乎 2019-05-24

作者:餘濤

小說:展福才·七毫米之老屋

七毫米穩坐源州市以後,展福才在他的病床上明顯地感覺到膀胱疼痛。已經三天沒有小便了。肚子又鼓鼓的了。在醫院那幾天的暢快勁又沒了。持續的疼痛讓展福才覺得他的病這次是真的不治了。

他對來看望他的展壽說“壽啊!你看二叔的病是怎麼了,不是說花了三百塊錢把什麼石頭排除了嗎?”

“二叔你好好養病,沒事的,保管你吃上大年初一的餃子。”

展壽安慰了一會二叔,直接去找牛、狗、貓。此時他們正在狗屋裡,商量著明天怎麼坐車去廣州的事。展壽推開門開門見山地說:“你們父親的病咋辦?你們說不開刀,吃點藥就會好。現在的情況,我看過不了年關。也就是這幾十天的事。我看該給二叔準備老屋了。我把話撂在這裡,你們父親的後事不安排妥當,誰都別想走。這事我管定了。”屋子裡的四個人都鐵青著臉。天一下子陰下來,不見陽光。

貓說:“出嫁的閨女,潑出去的水,這我事與我......”沒等她說完,展壽重重地哼了聲。展壽扭過頭看著展狗。展狗一言不發,心裡害怕,但不服氣。他不敢去頂撞這個族家大哥。

展狗的脾氣他知道,村裡人都知道。他知道展壽想讓他說什麼。他知道這球難踢,二話不說就踢給了牛。他轉過臉去看弟弟牛。牛一看哥哥把這個燙腳的球踢給了自己,一看前面還有幾個敵方隊員在防守。他離球網足足有他媽的三十米,心想我腿受傷了,哪裡能踢,況且踢不進怎麼辦,還是不出頭的好,穩穩當當,無功無錯。“嗖”的一聲,牛又把球踢給了狗。狗又一個大腳踢給了牛。

貓坐在看臺上,此刻她明白進球的艱難、射門的勇氣;也明白了被媽媽的幾十年的足球,為何又陽又痿、振而不作、作而不進、進而不挺、挺而不久、久而不射、射而不遠、遠而不孕。還想起了他媽的老公——陽痿的仁發。

國際大牌教練米盧一看火了:“他媽的,狗,你裝什麼熊,能踢就踢,不能踢給老子滾蛋。”說著上去就是兩耳光。

這倒差點把展狗從凳子上驚起來。“大哥,我家西自留地有三棵桐樹,兩把粗了,是我大以前種的。把樹殺了,估計差不多了。不夠了再湊點錢買一棵。”

展壽瞪了一眼狗,又去看牛,牛倒服帖,忙說:“壽哥,我能有啥意見?”

天壽走出了狗的堂屋,徑直來到展福才的床前。

“二叔,你的身體沒事,但我想還是先把老屋安置安置。剛才狗、牛都說把西自留地那兩棵大點桐樹殺了,不夠的話他們再湊點,你看咋樣?”

展福才的臉一下子黑下來了。展壽嚇了一跳,“二叔”,展福才沒有應,他翻了一個身,居然又坐起來了。“他媽的——”

“二叔,咋了?”

“我不要老屋,我不要老屋。”

“這是咋了嗎?”展福才沒有理展壽。好像這個屋子裡只有他一個人似的。

喃喃說道:“那是我給你嬸子備的。我這輩子沒啥能耐,對不起你嬸兒啊!你嬸兒跟著我只有受罪的份,沒享過一天福。你嬸兒的腰都彎成一張弓了。這幾個崽子哪個靠得住呢?樹不給她留住,到你嬸兒的時候可咋辦,別也像你爺爺走的時候,連個老屋都沒有。”

天壽抬頭看時,老淚已在展福才的臉上縱橫開來。在他記憶中,無論生活多麼艱難,二叔從沒有落過眼淚。在他心裡,他的二叔是一個堅強的農民。在展天壽的父親——展福興過世後,大家庭的擔子都由二叔擔著。父親去世時,他還小,是由爺爺展祿和二叔一起料理的喪事。兩年後母親去世,也是二叔一手操辦的。後來又幫展天壽娶了妻。後來他們分了家,爺爺、奶奶、三叔、四叔都跟著二叔過。三叔、四叔在六零年吃大鍋飯時候給餓死了。他的二叔承受了太多的不幸和磨難。

小說:展福才·七毫米之老屋

二叔如草芥一樣卑微。除了這個村子也許沒人知道他的名字。展天壽這位四十多歲的漢子,站在他二叔面前已是淚水滿面。

展福才在內衣裡摸索了一陣子,手抖抖地拿出了一個又破又髒的洋布手巾。一層又一層打開,裡面整齊地碼著一沓角票。

“壽,這是今年你嬸兒賣雞蛋的錢。有七、八十塊。現在外面的賒欠有餘家代銷點兩袋鹽、三盒火柴;南院閆家二斤肉;寧家藥鋪十包頭疼粉、一包止疼片。這些你幫我料理料理。結餘的,到你二嬸兒大事的時候貼補用。還有把任老二家的犁鏵還給人家。”

“老屋我就不用了,你爺爺不是也沒用嗎?”展福才說完這些話,表情平和多了。但展天壽明顯感覺到二叔心中的苦,因為他明白一口棺材在他二叔心中的位置。那是屈辱一輩子的二叔最後的尊嚴。

棺材是一個渺小勞動者最後的尊嚴啊!

展天壽攥著錢沒有再說話,走出了二叔的東屋。

是夜,繁星滿天,彎月倒掛。狂風驟起。天冷的緊,像要落雪。天不正常地亮著。瘮人!

兩天後西地兩棵粗的桐樹被寧木匠鋸倒。狗、牛、天壽每人又兌了一百塊,到長嶺村又買了一棵桐樹。寧木匠、任木匠鋸、鑿、刨、錛、釘、漆了三天,一口如夜黑的棺材堂而皇之地擺在了展福才的院子中。灰暗的小院霎時蓬蓽生輝了。鄰居都跑過來看,頻頻頷首。小孩子也來湊熱鬧,在院子裡打鬧,這個院子因有了棺材,又現出原來的生機。

最後算了一下木匠寧天相工錢、煙錢、酒錢,展福才又欠了十八塊錢的債。狗、牛這次是一分不掏了。

從樹被運回到家的那天起,展福才就每天坐在院中凳子上,看著忙碌的人們一言不發。其實每一斧、每一鑿,都強烈的震動著他的心。當天壽對他說,要殺掉西地的兩棵桐樹時,他沒說什麼。他不想說什麼。他也無力說什麼。

他記得天壽說“到我嬸子時候,不會讓她受罪的,有我在呢。”這句話讓他得到些許安慰。

總之展福才覺得對不起吳,風裡雨裡一起四十年了,我給她什麼了、我給她留什麼了?他一遍遍在心裡問自己。但是現在老屋已經擺在院子裡了。等待他住進去,無論怎麼說,他心裡還是踏實多了。至少到地下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可以過上安慰的生活,不像自己的父親那樣,無家可歸。

日子如風,默默而逝,不留痕跡。眼看就年三十了,展福才的病也沒有見輕,也沒見重。臉似乎有點紅暈了,每天圍著棺材轉三圈,再坐下來盯著看,甚至有微笑泛起在嘴角。吳相信展福才的病好了,鄰居賈旺也相信他的病好了。這時距棺材做好已經一個多月了。狗、牛、貓、他們已在棺材做好的第二日去廣州了。

臘月二十八,吳去賒了幾幅對子,沒忘了給堂屋狗、牛的屋裡門上貼上對子。對子的丁點紅色,給冬日的院子裡添了喜氣。小院在村子的鞭炮聲中也有了年的氣息。晚上,天壽拎著四五斤肉來了。“嬸兒,剁點餡,不耽擱三十吃餃子。”吳拎著肉進了屋。

天壽見二叔精神好多了說:“二叔,我說沒事吧,能吃上初一的餃子吧。”就這樣天壽和展福才又聊了會走了。

展福才心裡空落落的。院子裡只有他和吳,除了外面呼呼的風。他覺得冷,覺得太靜了。孩子們打工去了,孫子們也跟著去了,去了五六年了就沒有回來過,也不知道他們多高、多大了。不知道小狗、小牛還尿床不,不知道上學了嗎。展福才惦記著他的孩子和孫子。

大年三十的晚上,吳早早點上紅燭,早早下了餃子。然後展福才放了鞭炮,到鍋邊舀了半碗餃子,端到神位前,放在那裡,把筷子插在餃子上,說“爹,新年了,多吃點餃子吧!”然後又端著碗到院子裡,挑出一個餃子放到地上,又挑出點湯,澆奠諸神。這時吳在灶房中,或院子裡,悄沒聲息。

父親展祿活著的時候也是這樣,年年如此。然後展福才把剩餘的半碗餃子倒在鍋中,又重新舀一碗,自個去吃,接著吳自己舀著吃。孩子小時候,吳給孩子舀飯,自己最後吃。今年展福才身體不好,當他把敬過神的餃子倒入鍋中後,吳接過碗,舀了滿滿一碗,端到老舊的桌子上,然後自己又舀了一碗。當兩碗餃子擺在那裡時,展福才愣著沒有動筷子,吳也跟著沒有動筷子。“吳,小狗、小牛他們能吃上餃子嗎?”

吳說:“不下雪的地方也有餃子嗎?”老兩口唉聲嘆氣,一聲接一聲。然後他們對子孫的牽掛中,無聲地吃著1999年的最後一頓飯。這個時候,天還沒黑下來,有些人家還在放鞭炮。

吃飯後他等吳洗刷完畢,他們關了小柵欄門,向天壽家走去。關門時他還看了他的老屋,黑黑地躺在他的院子裡,上面用膠膜蓋著,他的心裡是踏實的、服帖的、溫暖的。每年三十他都要去天壽家坐會,給天壽的大孫子發壓歲錢。這些年他給的壓歲錢都是二元,多年一直沒有變。錢雖然少,但是他特意到賈旺家換的,他家有磨面房,見的錢多,新錢多。孩子歡喜新錢。

小說:展福才·七毫米之老屋

七毫米重新坐穩源州市後,也是展福才感到自己的病沒有真正好起來時,源州市隆重地召開“源州市1999年改革、創新、穩定、發展、開拓、進取總結暨表彰大會”。

七毫米坐在主席臺中央,身兩邊分別是五毫米、四毫米,其它毫米依次分列在兩邊。一毫米領著微米們面向主席臺而坐。人們清楚意識到六毫米被清除出了革命隊伍,從源州市消失了。

在這次大會上,七毫米做了簡短有力,意義深遠的報告。在市委大禮堂,小毫米們都鴨似地望著七毫米洗耳恭聽。七毫米清了清了嗓子,聲音洪亮莊重嚴肅地說:“同志們!我七毫米又回來了。”臺下掌聲雷動。

“同志們,前一段我身體不適,在醫院呆了幾天,現在好了,沒問題了。大家不用擔心,我現在啊是能吃、能喝、能幹。我決心把這把老骨頭,獻給黨、獻給人民。”下面登時又掌聲雷動。微米們崇拜七號米啊!

“同志們,團結、穩定是我們一切革命和建設事業的基礎。誰破壞了團結、穩定的局面,誰就破壞了革命與建設的大局,誰就是革命和建設的罪人。如果沒有團結、穩定的局面,開拓、進取、創新、發展就無從談起。源州市的經濟就無從發展,就不能騰飛。”

七毫米清了清嗓子,喝了口水,站起來,脫稿說:“同志們,大家知道,在我住院期間,六毫米幹了一些違法亂紀之事。在此我就不詳細羅列了。這些大家都是清楚的。我只想說,六毫米啊!六毫米,你對得起誰啊?哼!你小子忘了,是黨和人民把你培養成才,給予你權力。結果你小子可好,置國家、人民的利益不顧,不搞團結、穩定;不搞開拓、進取。你小子搞什麼?哼!搞女人,女人有那麼好搞嗎?是你能搞的嗎?搞女人,當然搞了你自己的女人,要不咋會有分米呢?別的女人搞沒搞我不知道,不好亂說。可你搞的源城市一團烏煙瘴氣、人心惶惶;搞得源州市膀胱系統大崩潰,市財政直接損失8000萬;搞得源州市一百五十萬人民,怨聲載道,民怨沸騰;搞得教師工資都發不下來;搞得縣財政週轉不通暢;搞得人家尿道疼。這都是你六毫米辦的好事。這都是你在我住院期間做的好事。我要沒病你敢嗎?六毫米呀!太媽媽的了。下面我號召大家,在現代化建設的新時期,源州市全體黨員、幹部、群眾要以六毫米為反面教材,開展思想教育活動。每人都要深入反思、廣泛地開展自我批評。寫出不低於一萬字的讀書筆記。同志們!我們要時刻牢記我們是人民的公僕,要時刻記得為人民服務的宗旨。只有這樣才能對得起源州市一百五十萬人民啊!我今天把話給你們撂在這裡,誰對不起一百五十萬人民,就是對不起我,誰對不起我,我就對不起誰。”這時臺下已是掌聲轟鳴。

七毫米越講越精神、越講越有勁頭。他一直對在主席臺講話情有獨鍾。他常講一個不會講話的領導不是好領導。所以每次會議他都時而娓娓道來、時而慷慨激昂、時而悲痛欲絕、時而憤世嫉俗、時而......此時他煙一根接一根,茶是一杯接一杯。他覺得講話是一件多麼讓人高興的事。是一件多麼讓人找到價值和顯示尊嚴的地方。可是,在他五十多年的生命歷程中,在他三十幾年的從政生涯中,唯有今天的講話讓他覺得酣暢淋漓。他想這該是我所有講話中最精彩的,最富有號召力的講話。這是自己講話的頂峰,是中國的唐朝、當今的美國。

七毫米又接著講:“同時,我們也應該看到,我們源州市的絕大部分黨員、幹部還是能夠處處、時時、事事以大局為重,處處、時時、事事講團結、穩定的。在這點上我感到很欣慰。尤其是在我住院期間,市委、市政府的五毫米、四毫米、三毫米等毫米們,維護團結、穩定的政治大局,發揮開拓、進取的工作作風,使我市整體工作在巨大的挫折面前,又取得了歷史性的突破。這些成績是有目共睹的。為了能夠弘揚他們這種有條件開展工作,無條件也要開展工作的改革、創新精神,促進我市物質、精神文明的雙豐收,特授予五、四、三、二毫米‘1999年度源州市改革創新先進工作者’稱號。最後,讓我們高呼‘振興源州、再創輝煌!振興源州、再創輝煌!’”

七毫米的講話在響徹環宇的掌聲和歡呼聲中結束。這次講話從上午九點講到下午二點,歷五個小時。很多人的膀胱都受不了,很多人的胃也受不了,很多人的腦袋也受不了。受不了也得受啊!

小說:展福才·七毫米之老屋

多年以後,每每談起這次講話七毫米還是神采飛揚,如數家珍。

可是回到家裡後,七毫米的情緒卻低落下來,他飯都沒吃,在米的照顧下,七毫米早早躺在床上,一言不發。

七毫米回想到這幾年隨著權力的增大,自我的膨脹。這些年每天起來都是飄飄然,都忘記了自己姓甚名誰了。又想到這些天得知巡視組到到來後內心的種種煎熬。又想到了六毫米。又想到了今天的講話。

夜半,七毫米嚎啕大哭。哭聲驚天動地。

米以為他夢魘了。

今天激情的講話激活了七毫米內心深處蒙塵的良知。

“我他媽的對得起誰啊?黨和人民把我一個放牛娃培養成50年大學生。又把我推上領導崗位。可我最近幾年都幹了什麼呢?”越想越難受,哭成了淚人。淚水在他皺紋縱橫的臉上漫淌。七毫米雙手左右開弓打自己耳光。然後對著鏡子發呆,淚水溼了衣襟。他絮叨著“七毫米啊,七毫米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嗎?你還是辛莊的那個放牛娃嗎?還是辛莊的宋福舉嗎?宋福舉啊,宋福舉......”

米第一次知道了七毫米叫宋福舉。當年老父親給她安排這門婚事時候,七毫米已經是三毫米了。當時米都疑惑怎麼天底下還有姓三的。後來他姓過四、五、六、現在姓七。當時父親在洪川縣做縣長,宋福舉是政府辦主任。

米想老公是不是中邪了,趕快叫來了幾個小毫米。幾個孩子看到父親這樣,以為又犯病了。主張趕快送醫院,七毫米堅決不去。

這晚,潔淨的淚水,讓七毫米曾經塵埃覆蓋的心靈重見天日。這晚,七毫米終於知道自己原來叫宋福舉。這晚,七毫米完成了一次靈魂的淬鍊,一次飛躍,更完成了一次靈魂的尋鄉之旅。

第二天他本想自己早早的步行去上班,不再讓司機小馬接了。可是起床時他發現自己起不來了。

這次七毫米真的病了,又躺進了醫院。他特意要求住普通間,同時帶病堅持工作。一週後,在病未痊癒時候就強烈要求出院。

出院後直接到市委上班,從此改名宋福舉。但人們讓叫他七毫米、七書記。

宋福舉後來一直勤懇、踏實為源州市的經濟、社會建設付出全部才智和心血。源州市一躍成為全國縣域經濟總評第三的縣級市。由於成績斐然,官聲甚佳,2000年元月1日,宋福舉調任渭中市副市長。

今天當你走過源州市,還可以看到城市廣場上矗立著一尊大理石雕像。不用問他就是七毫米,或者叫宋福舉。

(未完待續)

小說:展福才·七毫米之老屋

(圖片來自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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