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故事:繼父

不完美媽媽 水稻 td人生 2019-04-04
情感故事:繼父

我這一生,一想起就痛苦不堪的有兩個人。一個是生父,一個就是繼父。

對生父,我恨他,他那麼早就那麼狠心地拋下我去了另外一個世界。對繼父,我恨我自己,他那麼辛苦地把我養大,我卻沒有孝敬過他一天。

那一年,我記不起也從來不願意記起那是哪一年,只記得那一年我剛八歲,弟弟剛六歲。那一年,我悲傷的雙眸從來就沒裝下過藍天白雲、山川河流。那一年,我不知道樹什麼時候發了芽,花兒什麼時候開了又謝了,青澀的果實什麼時候就掛在了枝頭。那一年,我不知道春風是不是吹到過河脈橋。那一年,母親常常驚恐地呼喚著我的乳名到處找我。母親找到我後領略到的是我如深夜般漆黑的沉默和我沉默蒼黃的臉上的深深的哀痛。我那本應該紅潤稚嫩如花兒初綻的臉上,那兩條抹不掉的淚痕像黃昏裡那黃色的紙錢燒去之後裊裊上升的煙霧在搖搖擺擺地飄。因為,在那一年,我爹死了,我的親爹死了!

爹在床上躺了很多年,也呻吟了很多年。每一次呻吟,我們母子三人的心就會痛苦得像那天上緊縮成一團的烏雲。爹走了,呻吟聲沒有了,卻留下了天文數字的債務,留下了還不到三十歲的我娘,還有河脈橋男女老少看我們姐弟那一覽無餘的悲憫的眼神。在這樣的眼神裡,我清醒地知道我成了孤兒。

一個人的命運被捏在別人手裡的疼痛如果不曾親歷是不會有深刻感受的。我就曾經是那樣一個命運被完全捏在別人手裡的孩子。很多年之後回想起那個時候,心仍然如刀割般難受。在爹死後的許多天地無光的日子裡,我常常憨坐在我家那矮房子的矮門檻上,看一個一個與我相關與不相關的、熟悉與不熟悉的人在我家出入。我知道,他們在商量或者說是在決定著我與我的風雨飄搖的家的何去何從。

有一天,一個三十多歲的陌生男人和外公外婆以及隊裡的何昆娘進了我們的家。我與弟弟藏在孃的身後,一臉恐懼。隔壁的澤林哥也來了,他催促著我與弟弟:“快喊爸爸!”我呆若木雞,可是我的頭卻埋在我的心裡像撥浪鼓一樣使勁地搖,雖然他們都看不見:“我不會喊的!我不會喊的!我沒有爸爸了!我的爸爸死了!”在心裡大聲吶喊的時候我清晰地聽到了弟弟手裡緊捏的兩顆鵝卵石摩擦時發出的生澀的滋滋聲。半晌,又聽到了弟弟從嘴裡慢騰騰地擠出的低沉的幾個字:“我用石頭砸他!”

這個我弟弟一心想著用石頭砸的人成了我的繼父。我喊還是不喊他,弟弟用石頭砸與不砸他,都阻止不了他走進我的家走進我們的生活。

弟弟的這石頭終究沒有砸出去。而我與弟弟這兩顆當年冰冷的小小的堅硬的鵝卵石,卻最終被走進我們生活的這個男人用他的生命、用他的關懷與疼愛捂暖了!

與繼父一起來到我家的還有一臺長方體的收音機和許多的報紙和書。繼父的母親,那個三十多歲就守寡獨自帶大七個兒女的有著端莊大方氣質的還能說英語的老婆婆,用那臺收音機作為嫁妝把繼父像女兒一樣嫁給了我家。而報紙則是繼父自己長年在郵局訂閱的。書,我也不知道它們是繼父從哪裡弄來的,當然我也從不去問。反正每本都是厚厚的大部頭,全是指導海椒、棉花、水稻等農作物的栽培的。這些書,讓繼父成了河脈橋少有的幾個能夠科學種田的農民之一,也成了我家能逐步償還一點債務並能慢慢填飽肚子的保證。

繼父到我家之後,母親比以前輕鬆了,家裡的莊稼也能在適合的季節種上並茁壯成長且結下累累碩果。我那時在村裡讀小學,在沉默寡言地讀書的空隙,常常幫著家裡做些家務。一個人坐在低矮的灶屋的小板凳上,看灶膛裡的紅色的火苗舔著鍋底,看那黑色的大鼎鍋旁邊那根長而筆直的煙囪伸出房頂。當然,也聽繼父拿來的那臺收音機裡的節目。聽那裡面的詩歌、散文、評書,心情好一點的時候,我也聽那裡面的歌,並且跟著去哼一哼。

娘和繼父勞作回來,一家人圍著桌子吃飯時,繼父總是用一種平和的語調給我們講他從前的家庭和生活。他講他們一家小的時候穿的筆挺的制服和優越的日子,講他們一家老小被一個排的人護送回老家的排場。繼父講這些的時候,一點也看不出對以前生活的留戀與對現在生活的不滿意。他或許就是想讓我們的心情輕鬆一點,或許就是想增添一點一家人在一起的愉悅的氛圍,或許就是想滿足一點我們的好奇感拉近一點我們與他的距離吧?總之,沒過多久,飯桌上不只是繼父一個人在講他的故事了,偶爾我們也會插上一兩句。氣氛最愉快的一天,看到繼父碗裡的稀飯快吃到碗底的時候,我與弟弟同時站了起來,並伸出了去接那碗去灶屋給他盛飯的小手。

不得不承認,繼父的到來改善了我家的生活。繼父寫一手好字,那時我感覺他文化水平頗高,很多時候他在飯前、飯中、飯後給我們講生活中的故事和書中的故事時,常能隨口就說出一些類似於“人不出門身不貴,火不燒山地不肥”的俗語,這對於我那時的語文的學習和後來對語言文字的喜歡都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而繼父的科學種田,更是改變了我們家從前那種吃了上頓愁下頓,一到青黃不接的二三月我就拿著撮箕滿灣借糧的窘迫日子。即使是最不風調雨順的年景,我們家的收成也能稍微好過隊裡的其他一些家庭。平常讀書的空隙與放寒暑假的時候,我與弟弟總是跟著娘與繼父到田間地頭。我那個時候年紀雖然不大,但是懂事卻早,每次勞動都是自覺的,內心裡甚至有一種隱隱的喜悅。看啊!清晨的露珠裡,正午的陽光裡,繼父種的二荊條辣椒,豐碩地沉甸甸地掛在不太高的壯實的植株上,每一根辣椒在我眼裡都是一面鮮豔的小紅旗,讓我對緊跟而來的日子充滿了希望。繼父種的這紅豔豔的二荊條,短短的一壟,我就能摘滿滿的一小背篼。一背篼一背篼揹回來,倒在門前那個娘與繼父用了幾個農閒撿了無數背碎瓦片才建成的光滑的大晒壩裡,紅通通的一片印著我紅通通的臉龐的那一瞬,我甚至都忘記了我親爹的離開。因為那份豐收的喜悅和與繼父感情的日益靠近,我常常揹著小背篼,在棉地裡看那碩大的棉桃,用雙手伶俐地去摘那雪白的棉花。而在每年下半年臨近開學的那幾天,我在好多個白天和黑夜都赤腳走在田埂上,去看望那金黃的稻穗,去使勁地聞那濃郁的稻香。而家裡的菜園,也是最能體現娘與繼父能幹的地方。每次放學回家,我都會刻意繞過田埂去經過菜園。各種各樣的蔬菜滿地,紅的番茄,綠的黃瓜,長的豇豆,短的蘿蔔,全都應時生長。它們不僅豐富了我那泥土燒製的碗裡的內容,更重要的是它們還能換回我的鞋襪與我那個年紀最喜歡的小手絹與花色的頭巾。到現在都還記得,繼父摘了半背番茄去鳴龍場回來之後把兩雙新涼鞋高舉在手裡呼喚我與弟弟名字的情景。我的那雙,是很好看的粉紅色,前面還有一隻鵝頭驕傲地翹著。那顏色,那鵝頭,從沒有從我的記憶消失過。

繼父,用他的辛勞與智慧,一步步地改善著我們家的生活,也一步步地讓我們向他靠近。兩三年時間,我與弟弟基本吃上了飽飯,也穿上了他給我們縫製的新棉襖,我們也一次次給娘與他捧回來了讓他們無比欣慰也讓我們無比自豪的獎狀。

我讀五年級的時候,娘與繼父的孩子出生了,兩間瓦房驟然顯得更加狹小。娘與爹商議並取得我的同意,送我到當時教學質量非常好且有姑父在那裡任教的青獅完小去讀書。這個決定一下,我在青獅完小就呆了四年,從五年級讀到初中三年級。這四年,對我來說,是艱苦的四年;對娘與繼父來說,更是責任沉重的四年。這四年,我吃住都在教書的姑父與雙目失明瞭很多年的姑姑家。因為這個緣故,娘與繼父肩上的擔子更重了。每年的每個農忙,娘與繼父總是拋開家裡的責任田首先來距家三十多裡地的青獅給姑姑家種田種地。每年的每一個收穫的季節,家裡收的新麥做的第一批最好的麵條、打了新谷磨出的第一批最香的新米,總是由娘與繼父用莢背和籮筐送到姑姑家。娘與繼父到青獅的日子,是我最開心的日子。可是,當娘與繼父離開的時候,我心裡卻難受得無法形容。繼父對我無怨無悔的全身心的付出,讓我已經從心底裡認可了他就是我的父親,我徹底從父親死去的陰影裡走了出來。四年裡,我無數次在繼父給姑姑家做完農活或者給姑姑家送來糧食離開的下午,不管不顧講臺前正講課的老師,衝出教室奔跑在繼父回家的那條道路上。在那條道路旁邊,春天的麥苗在抽芽,夏天的胡豆豌豆在成熟,秋天的桂花在飄香,冬天的農田在靜默,所有這些,我都無視它們的存在。我大汗淋漓地奔跑,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大聲地呼喊著幾年前無論如何也喊不出口的那兩個字:“爸爸——”、“爸爸——”,那份溫暖的父親的味道在一瞬間在奔跑的風聲裡包裹了我的全身。繼父最終還是沒能聽到我在這條路上的呼喊,因為我終究攆不上他年年歲歲為我們那個家匆忙奔走的腳步。每一次當我看盡山山嶺嶺都實在找不到繼父的身影時,我又疲憊不堪地滿面淚痕地回到學校繼續我那又苦又暖的求學生涯。

日子就這樣過著,我們三姐弟和娘與繼父組成了一個和諧的家,艱難而又幸福。

再後來,我讀了師範上了講臺,弟弟讀高中考上大學也走上了工作崗位。小弟弟也從小學讀到了高中。

有一天,繼父找到我們姐弟說,你們都剛參加工作,經濟不寬裕,你小弟弟高中畢業如果考上大學也需要一大筆學費,在農村的田地裡找錢實在不太容易,我乾脆去打工吧!我猶豫不決,不知道已經要到六十歲的繼父有沒有出去的必要與能耐,可是他執意要走。揹著一個揹包,繼父邁著蹣跚的腳步孤獨地去了那個陌生的城市——綿陽。

我至今不知道繼父在那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是怎樣去尋找著掙錢的途徑,只知道每隔一段時間,他會在街頭的公用電話上給時時惦念他的娘報一個平安,大意就是,他一切都好,每天能掙到三十塊錢,很高興,不要擔心他之類。繼父打工的日子持續了半年,有一天又給我和娘來電話,說這段時間好像不怎麼想吃飯,身上發癢,眼睛泛黃,體重下降很多,想回家來。說話的語氣像個孩子般無助。於是繼父回來了,他說,還好,趕回來恰好可以收割水稻。在城裡工作的我從繼父述說的症狀裡隱隱意識到不妙,催促他到縣醫院來檢查身體。繼父說,不怕,我身體一直都還不錯,應該沒啥大問題,等忙過了再進城看病不遲。

水稻收完,晒乾裝櫃之後,繼父終於來了,一臉疲憊。我陪著繼父走進了醫院。看著檢查身體後的報告單,我嚎啕大哭,我實在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生從沒進過醫院的繼父得了胰腺癌。

那一刻,想起這之前沒有阻止他去綿陽打工,想像著他在高高的腳手架上的膽戰心驚,想像著他在三十多度高溫的清水牆的房間裡給別人遞磚頭的汗如雨下,我真的不能原諒自己。在繼父離開這個世界之後的很多個白天和黑夜,我都會無數次地問自己:“如果那一年,我們都不同意他去綿陽,會不會有與現在不一樣的結局?!”可是,無論怎樣的懺悔都拉不回繼父的生命!什麼都挽回不了了!繼父看我腫成一條縫的眼睛,也許也猜測到什麼,可是他沒有追問我,反而安慰我:“女兒,你不要太難過,我沒啥啊。我小時候也過過那麼好的日子!”我的內心轟然崩潰,擁住繼父那一生從不曾輕鬆過的肩膀,我泣不成聲。

一切都無法挽救了。我與弟弟託人去南充請來了最好的肝膽科專家給繼父做手術。打開腹腔,發現已經是胰腺癌晚期,癌細胞已經轉移。醫生給繼父的腸道改了一個道後縫合了。做完這沒有絲毫實際意義的手術的幾周後,繼父說,一輩子在農村呆慣了,城裡的生活實在過不慣,也不喜歡這閒得無聊的日子,他要回去了。

繼父又回到了河脈橋。到他最終離開,中間間隔了近一年。在這近一年裡,他逢人便說,我女兒和兒子救了我的命,你們看,我身體多好!在這近一年裡,繼父給我送來了兩床用家裡種的新棉花彈的鬆軟的被子。在這近一年裡,繼父貌似快樂地過了一個新年,並把家裡殺的年豬裡最好吃的部分帶給了我。在這近一年裡,我想繼父是知道他的病情的,只是他不願意承認罷了。一生堅強隱忍的繼父,是在用自己的樂觀與命運做不屈的抗爭。

繼父最終離開了我們,離開了他用自己的生命呵護的家。離開的時候,繼父的眼睛沒有完全閉上。我淚眼婆娑地輕輕地用手撫過他鬆軟的上眼瞼。

繼父確實是閉不上他的眼睛啊!他用了二十多年的時間養大了的女兒和兒子,他給了他們無微不至的關懷,可是,他們還沒來得及給他買上一身新衣服!他用了二十多年的時間養大了的女兒和兒子,他給了他們和親生父親沒有兩樣的溫暖,可是,他們還沒有來得及隆重地給他做一次生、沒來得及對他說上一句生日快樂!他用了二十多年的時間養大的女兒和兒子,他給他們付出了全部的心血,可是,他們還沒有來得及朝他一生都乾癟的口袋裡塞過一次錢!

繼父確實是閉不上他的眼睛啊!繼父來我家的二十多年裡,去的最遠的地方除了他打工的城市綿陽,他向東走得最遠的地方是西充縣城的車站。在那個站臺,他交給他的養子一大包蒐羅了家裡所有硬幣的錢袋,然後滿懷希望與惦念地目送他去成都地質學院讀書。他向西走得最遠的地方是離我家四十多裡地的鹽亭的八角場鎮,只因為那個地方的蠶繭的價格比老家鳴龍場每公斤高兩角。

繼父確實是閉不上他的眼睛啊!與他毫無血緣關係的兩個人,他託舉著他們離開了那片苦難的黃土地。他送其中一個上了講臺,又送另一個走到了那個年代的河脈橋的孩子能去的最有吸引力的大都市讀書。可是,他自己親生的唯一的兒子卻艱難地踽踽打拼在遙遠的異鄉!

可是,繼父還是走了!他帶著不捨,帶著許多未完成的心願走了!留給他含辛茹苦養大的孩子的是無盡的思念和愧疚!

一個失去了愛得不到愛的孩子的人生是痛苦的。可是,上蒼讓你得到了不該得到的愛卻又不肯給你對無償付出愛的這個人以絲毫回報機會的孩子的人生是另一種痛苦。這種痛苦痛徹心扉,更讓人難以承受。而我,就是這樣的一個孩子!

在無數個刻骨銘心思念繼父的日夜裡,無論走在什麼地方,無論在什麼樣的時刻,只要一想起善良的、勤勞的、苦命的、一生從來不曾有過節日的繼父,我都忍不住涕淚橫流。

清明後,寫下這些蒼白的文字,淚飛頓作傾盆雨……

我的繼父,我的親愛的爸爸,您安息吧!您比天還高比海還深的恩情,女兒只有來生再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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