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淚的白狼(白狼故事)

北極狼 猴子 舞蹈 故事 九蓮塘故事匯 2018-12-01
流淚的白狼(白狼故事)

文/凌仕江

我聽說那隻狼的時候,是在經過一個大校辦公室的窗前。平時臉上很少有笑容的大校把狼的事情講得比小說更有意思。畢竟是陳年的舊事。他一邊講,一邊在旋轉椅上哈哈大笑。彷彿那間面積不大的辦公室也在隨著他搖晃的身體旋轉。有幾個歪斜在沙發上的人伸手到模糊的空氣中去接大校甩出的過濾嘴香菸,沒接著。他們只好躬下身,到茶几底下去撿。然後,他們相互點火。相互開懷大笑。冒著自氣的笑聲驅不散滿屋子瀰漫的煙霧。窗外,太陽折射的光芒打溼了玻璃和露珠,不經意催開了幾盆花草的笑臉。

真的,很可笑。狼也會碰到比人更壞的境遇。

本來我也想笑笑的,可冷空氣鑽進脖子,手心搓了搓手背,怎麼也笑不出聲來。也許那樣的一隻狼,它的命運於我這樣的人根本就不可能一笑了之。不過它的膽子也真夠大的。你說你再飢渴嘛,也不要大白天出來鋌而走險呀。狼狽的傢伙,你真是活該!我又想它應該是我在喜瑪拉雅十多年來所接觸的那麼多狼中最倒黴的一隻了吧。

秋深了,葉子該黃的都黃了。一場叉一場的秋雨把藏地臥龍淋得格外潮溼。山間不分白天黑夜地飄浮著層層疊疊的雲霧。森林裡冒出了一朵朵像雲一樣的蘑菇。這期間,有個叫雲的女人,常來森林裡採蘑菇。雲的脖子上有條色彩十分絢爛的。印度紗。這種多彩的印度紗是藏地許多時髦女子,的鐘愛。晌午,山下采石的民工坐在陽光下打牌等著午飯。據說,他們多數是來自邊遠的雲貴川等地方的農民。雲在森林裡圍著那些蘑菇像一隻玉兔蹦跳。突然,有誰從背後踅了過來,用力地拉住了她飄在後頸的印度紗。出門在外的民工窩在一堆就好拿雲窮開心,這是雨前雨後常有的事兒。因為他們都知道雲千里迢迢到這兒是做什麼的,各種各樣的說法多如牛毛。但迄今還沒有誰沾到雲的便宜。雲和民工的事情有點撲朔迷離。

雲縮緊脖子發話了:“誰呀,誰誰誰?混蛋,這種要命的玩笑也敢開,太不像話了。”背後無聲,只感覺輕柔的印度紗將自己的脖子越勒越緊,疼死人了。雲剛欲出聲,則像被強大的力量鎖了喉一樣,心慌得快要窒息。仿若是神的引力,感覺如此神祕。她什麼聲音也喊不出來,就被這股神祕力量拖著走了。幼年時,雲在舞蹈學校習煉過舞蹈技藝,身體有很好的柔韌性。她的手終於鬆開了握得緊巴巴的籃子。一朵朵的蘑菇就此滿山坡地跑。她顧不上那麼多了,一個鷂子翻身,將溜尖尖的高跟鞋踢在了那個軟乎乎的傢伙鼻子上。血,在黑暗的鼻孔上滴溜溜轉,遲遲不肯掉落。雲首先看到了那條毛茸茸的尾巴像故鄉南方鄉間人家的掃帚,腦袋瓜子轟的一聲巨響。完蛋了,怎麼遇上那玩意兒了!這是一條發情的公狼。尖鉤式的牙被面質優良的印度紗掛扯住了上下牙齒,拔不出來。這不僅阻擋了狼進一步下口,所幸的是還使狼沒能一下子咬住雲的喉管。於是,雲和狼就在森林裡開始了纏纏綿綿的舞蹈。那麼多嫩肉的蘑菇,碾碎了一地。面對如此嬌嫩的美人肉,狼也無奈,進退兩難。雲在地上翻天覆地滾動。狼與一條印度紗像是舞臺上的道具。狼拖著雲在森林裡不停滾動,讓人感覺像是梅表姐要上吊。雲也在努力擺佈狼。蜘蛛網衣服颳了痧,滿臉的蘑菇汁就像粉蒸肉。雲左腳上的高跟鞋也不知掉到了什麼地方。但她仍沒停止擺佈狼。雲左右來回滾動,速度快如閃電,像是在完成高難度的技巧展示……

開飯了。民工們圍在高壓鍋旁。其中一個民工不停地扭轉身子,往山上看。許多民工都同他一樣扭轉身子,目不轉睛地往同一個方向看。如同往常,沒有任何異樣的聲音。看來看去,他們就同時看到山上不斷有蘑菇落下來。這簡直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呀。於是那個最初往上山看的民工丟下碗筷,先跑了。很快,其他民工也紛紛丟下碗筷,一窩蜂似的搶蘑菇去。真開心,這是他們在臥龍每天採石從沒遇到過的好事!他們想撿到更多的蘑菇。幾分鐘光景,他像猴子爬山,以飛一般的速度,鑽進了山上的森林。忽然,從另一條小道趕上山的民工大驚失色,要命似的叫道:“咦呀,狼,狼,狼呵狼……”

“雲呀雲,你看,那不是雲嗎?”他咧著尖尖的嘴,瘦長的門牙關不住風,一臉狐疑地盯著雲。有人搬起了地上的石頭,對準狼的腦殼。有人折斷了粗壯的松枝,瞄準了狼的肚皮。還有人措手不及地將打火機摁燃。

“慢,小心傷著雲。”他轉眼,就地看了看,又補充一句:“等等,這狼不能死,要活的。”

於是,一群人怔在那裡。他們仔細看了好久,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慢慢地,他們相互對視著,像是明白了怎麼回事。然後,一擁而上,就地取材,用雲脖子上的印度紗狠狠地將狼套住,就像狼命令雲在地上乖乖滾動那樣。

此時的狼沒有云在地上那麼聽話。它在掙扎、反抗,發出怪誕的叫聲。

雲站起身,長吁一口氣。脖子被勒出了幾道青黑的血雨和腥風。她咬牙切齒,指著狼:“打死它,你們快打死它呀!”

他又發話了。聽上去有點像操的甘南口音。他對雲擺擺手:“慢慢來,好戲還在後頭。”於是,他們帶著狼,像在戰爭中擒拿到俘虜那樣風風光光下山了。

人們看狼,就像看公安人員突然抓獲的一個強姦犯或小偷。人越來越多,指指點點,義憤填膺,一會兒便圍得水洩不通。狼被死死地套在了一根碗口大的經杆上。時而低頭,時而抬頭。脖子伸縮少了幾分靈活。狼心裡很不舒服。它像吃錯了藥,不知如何表情才算自成一體。那條飄逸的印度紗也換成了鏽跡斑斑的鐵鏈子。此時,還有一些牧人從大老遠的山坡上不斷趕下來。他們談狼的表情驚異如雪粒般打在對方的臉上。雙手抄起念珠的藏族老人睜大眼睛,蹲下身,要和狼比一回眼睛的大小。狼想躲避,可四周沒有任何障礙物。那麼多目光像不長眼的黃金棍抽打在狼身上。疼痛成了無影相隨的電流。每一眼都可以擊遍它的每一條神經。狼只好朝空中彈跳。可空中並沒有梯子,狼恨自己不能像耳邊的蚊子擁有翅膀。腳步,無法移動的腳步。眼睛,再也轉不動山水的眼睛,裡面站滿了虎踞龍盤的人。空曠,大地空曠在光天化日之下見不得人。

狼的樣子就更沒有臉混下去了。

他拿出了刀。是哨兵緊握手中槍上的那種醒目的刺刀。外殼十分精緻,足有一尺長。刀把上吊著一束紅穗,紅穗中間結有一顆亮鋥鋥的鬆耳石。有一個小男孩手裡捏著散發出青稞面香的糌粑。小男孩歪著腦袋聽大人們在小聲地議論著狼的不是。小男孩不知狼到底怎麼了?狼垂頭喪氣地看了小男孩一眼。

站在一旁的雲,用手撫摸著傷痕腫脹的脖子,她被眼前將要上演的血腥場面驚呆了!沒有人過問她的疼痛。只有更多的人在不停地向她打聽關於這隻狼的來龍去脈。

山峰上的雲朵,落得很低,直落到湛藍的湖光裡。天邊有一隻大鷹在盤旋,它嗅到空氣中熟悉或陌生的味道了嗎?整個世界彷彿凝固了一般。肅穆、莊嚴、陰森森。只有經杆上高高飄揚的經幡在風中呼天搶地。緊接著,一隻黑漆漆的鴉從湖邊飛過來,隨著飄動的經幡在風中拍翅亂飛。鴉的羽毛在陽光反射下把人的眼睛灼得有點虛晃。鴉悲愴的聲音,是要吼醒藏在森林裡的雪

山嗎?鴉,始終不肯落在經杆上。

他開始動手了。狼圍著經杆開始胡亂地竄。正轉反轉,都沒轉出光明的前途。轉來轉去,都沒轉出他持著刀的目光。狼顯然失去了方向感。狼想,我並沒傷害你們的人,憑什麼要致我於死地?真是羊肉沒吃著,還惹一身騷。狼知道自己沒有了正當防衛的權利,一旦落人人的圈套,將自由剝奪,便無處申訴。他的手把刀握得緊緊的,順著狼轉動的身體轉了幾圈,他是在想如何收拾這隻想入非非的狼嗎?當他向著狼轉動的方向逆著轉的時候,眼睛一不小心就瞟到了手中捏糌粑團的那個小男孩——他在人群中,一身閃亮的藏裝英氣逼人,漂亮的小氈靴子,深情的眸子裡閃爍著湖水般明淨的光芒,脖子上戴著一個青銅雕刻的小嘎烏,特別耀眼,體格健壯如草原上的小騎手。小男孩的目光不時地在狼身上搜索。小男孩究竟搜索到了什麼,沒有人知道。

小男孩侷促不安地看見毫不留情的他那專注、佈滿血絲的眼睛,被陽光晒得黢黑、滿是皺紋的臉,沒有固定顏色和不成型的衣服。小男孩想靠近他。可他手上的刀太刺眼。小男孩立刻倒退了幾步。誰也沒有注意到,此時小男孩已經箭步衝過去了,一隻手緊緊抓住他的衣襟,一隻手狠狠地護住冰冷的刀背:

“阿古拉(叔叔),這隻狼究竟犯了什麼錯?難道它只有死路一條嗎?”

他猶豫了。他沒有肯定地回答,只是緩慢地把眼睛從小男孩眼睛裡移出來,掃蕩了一眼周圍的人群。然後,迅速擺過頭,面朝小男孩低低地說:“你不想看著它死在我刀下,對嗎?好辦,這好辦,其實我也不想一刀就此置它於死地。”眨眼之間,小男孩手中的大團糌粑就飛到他手上。鴉發出了昏天黑地的叫聲。緊接著,人們又看見了那條印度紗。它包裹著大團糌粑,被強迫塞進了狼的嘴裡。狼很被動。小男孩不明白持著刀的他是怎麼奪走自己手上糌粑的?小男孩聽f董了他濃重的甘肅口音,但小男孩似乎難以知曉劇情未來的發展?這一招叫不讓野獸的嘴巴和人類對話。閃亮的刺刀只要脫離了殼,便會凶相畢露。小男孩皺著眉,眯縫著眼睛。小男孩想不通這世界到底怎麼了?此時的他,眼高手低,冰涼的陽光如膏藥打在他眼角被誰挖過的一道疤痕上。他停下來,揉了揉眼睛,吹了一口刀上的灰。刀鋒瞬息萬變。然後,他萬箭穿心地看著狼。像一位心裡有數的裁縫。又像一位技藝高超的解剖師。更像騎在狼尾巴上的魔法師。人們的眼睛只顧跟著他變幻莫測的手勢轉動,刀鋒在狼的脊背上停停走走,三下五除二,他就將狼的衣服脫了個精光。

狼在幾道寒光下猶如經歷了一次脫胎換骨的轉基因——

全身變白。白白的皮膚上,還帶著身體的溫熱。

冷氣流從白狼嘴邊噴薄欲出。白狼嚎了幾聲,被風淹沒。

小男孩一甩頭,朝著蒼茫的天空一眨眼,一滴淚珠兒染紅了水中的雲朵。小男孩無法替白狼說出疼痛。

狼終於掙脫了鐵鏈子。

周圍的人,一閃而空。

“快跑呀,快跑呀,白色的妖怪追上來了。”小男孩的聲音驚動了一面湖水,劃破了凍結的冰河。河邊的水鳥撲打著堅硬的冰塊起飛。小男孩衝在水鳥的最前面,所有的山峰和樹木都跟著小男孩跑,男女老少都在小男孩揮動的雙臂上飛跑。白狼的腳步聲很快就要踩破小男孩的心膽。小男孩和所有人一直跟著山峰和樹木在跑。跑著,跑著,小男孩跨過了山之脊,把人帶出了狼的視線。

那麼多人站在高高的雲端,慢慢往下看——

有兩個金珠瑪(解放軍)朝著他們的身影跑來:“跑啥,跑啥,你們跑啥呀,發生什麼事了?”

“妖怪來了!白色的妖怪來了。”整個臥龍的山都回答著同一句話。

“妖怪,白色的?”年輕的金珠瑪擦去滿臉的汗珠,把槍往肩上一扛,將疑問推向年長的金珠瑪。

“這地方哪來妖怪?”年長的金珠瑪看了年輕的金珠瑪一眼。是下山看個究竟?還是跑上雲端問問小男孩事情的真相?他倆用眼睛商量著。

白狼,孤零零地站在原處。一動不動。它望著奔跑的人群和山峰,茫然得不知自己身處哪一座星球?

那個叫雲的女人跑了幾步,又返回來了。她從他手中,要走了那一件完整的狼皮。她說那是她用生命換來的。從此,雲將這心愛之物替代了那條濺血的印度紗。雲身上看上去比普通女人多了一種豔麗的妖氣。細長的腿,紅色的高跟鞋,流動的長髮如洪水在白色的山峰間奔騰,走起路來像風中的葦草,東倒西歪地插進了那片若隱若現的紅柳叢中。

他苦苦乞求雲留下來。可雲還是絕情地走了。當手中的刀咣噹一聲掉落在地,他看著雲的背影,像白狼一般妖嬈。他從嘴裡抽出一支尚未結束壽命的菸蒂,氣呼呼地甩在地上,用腳在上面使勁地踏了又踏。他從沒發過那麼大的火,踉蹌著身子,拾起地上的刀,身後的一團民工紛紛把目光從白狼的身上收回。他側過身,用刀尖指著他們:你們聽著,誰敢再打我女人的主意,老子就讓他像狼一樣生不如死!

民工們紛紛將頭縮進脖子,直到縮回那個黑暗的工棚裡。

只有狼,停在那裡。它扭了扭屁股,用口中冰冷的氣息吹掉了滯留在脖子上的一根毛。它揚起頭,看都不看人一眼。當兩個金珠瑪氣喘吁吁走到狼的背後時,狼似乎並沒有發現。也沒有回頭的意思,狼壓根對人就失去了信心,一副徹底目中無人的樣子。

年輕的金珠瑪第一眼與狼對視,嚇得禁不住倒退了幾步。他倆不知這是從哪座星球跑出來的怪物。它怎麼對人那麼不屑一顧?年輕的金珠瑪閃到年長的金珠瑪身後,緊緊拽著他的衣襟,看都不敢看狼一眼。年長的金珠瑪看著這麼一隻被剝過皮的狼,一臉壞笑,嘴角開始控制不住抽搐,像鄉間那些發老母豬瘋的人,不停地廝磨著牙齒,口吐白沫。年輕的金珠瑪躲在身後,探出腦袋,望著狼。狼的眼不經意闖進了他的眼裡,他的身子不停打哆嗦。兩個金珠瑪在原地移動腳步,像是中了邪。年長的金珠瑪突然用肘一拐,將年幼的金珠瑪拐出幾步之遠。

年輕的金珠瑪膽小如鼠地一腳跳進路邊的紅柳叢。

年長的金珠瑪眼睛仇視著狼,顫抖著手從地上拾起了那把帶血的刺刀。

“等等,你要幹什麼?”年輕的金珠瑪閃身衝過來,一把奪過年長金珠瑪手中的刺刀。

“給我,你把刀還給我,我要親手殺了這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看見它我就忍不住想吐。”

“班長,上次在我遇到野犛牛襲擊的時候,是你挺身救了我,這回,這回就讓我來幫你解決這可恨之物吧。我知道你很恨狼,我們在這山上當了多少年兵,你就恨了多少年狼,要不是因為這可恨的狼,嫂子也該像其他人的家屬一樣來咱們哨所看望大家了,要不是因為這可恨的傢伙,你和嫂子的小寶貝也可以在這滿山的紅柳叢中捉迷藏了!”

“別說了,快把刀給我!”說著,他從他手中猛地搶過刺刀,用力向著狼的胸側部刺去。

“班長,你快看——”

年長的金珠瑪首先看見年輕金珠瑪軍裝上的斑點。那是些紅色的斑點。星星點點地,像行為藝術家挖空心思弄上去的油彩。他傻在那裡,久久地琢磨這些斑點來自何方。狼在他身邊躺著,臉色慘白,睜著眼睛。就在他將刀從狼的身體裡抽出的一瞬間,血緩緩地冒出。他眼前出現了一個鮮紅的傷口,那是本不該歸它所有的傷口——在她的胸側部。他顫抖著身子,把刀飛出很遠很遠。然後,單腳一跪,吐得泥土散發酒香,抬起頭便看見年輕金珠瑪讓他快看的東西——紅柳叢中,一隻小狼崽正睜著明亮的小眼睛看著他們。

此時,山上有樹葉在飄。笑聲和驚呼聲穿過飄飛的樹葉斜落下來。一陣接一陣的笑聲,像一朵一朵的蘑菇,一片一片的樹葉把蘑菇輕輕覆蓋……

那個冬天,一隻狼的話題驅走了我身體裡所有的寒冷。當再次經過那間辦公室,我再也沒看見坐在裡面的大校,只看見讓我提起,就禁不住流淚的白狼。

大校講完不久就走了,他去找狼還他的娃兒和婆娘去了。

而我還活著!

我始終躲在他和狼的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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