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說:紅樓 這輩子沒離開過賈寶玉

白先勇 賈寶玉 林黛玉 文學 華西都市報 2017-03-27
白先勇說:紅樓 這輩子沒離開過賈寶玉

《白先勇細說紅樓夢》

白先勇說:紅樓 這輩子沒離開過賈寶玉

白先勇

一部紅樓萬人痴。講《紅樓夢》的人太多了。紅學家,歷史學者,作家,藝術家等等,講得好的大有人在。但是最近幾年,作家講《紅樓夢》,又有了新特點:通過音頻和文字雙重的形式,在互聯網上傳播甚廣,很受現在的年輕人喜歡。比如蔣勳細說《紅樓夢》,從最開始的免費,到現在的付費,版權獨家授權,一直吸引著大量粉絲。最近,白先勇先生也來講紅樓了。他將近年在臺灣大學授課講紅樓的講義整理出版成書《白先勇細說紅樓夢》,同時其在臺大講課的錄音音頻版又在豆瓣上播放。夜讀白先勇談紅樓的書,聽他在豆瓣上講紅樓,在這個春寒過於料峭的初春,又悄然成為“紅迷”們一道彼此心照不宣的靈魂共振器。

除了白先勇細說《紅樓夢》,錢穆的史學經典《國史大綱》則有了“課堂版”,他的學生將他幾十年前在課堂上講的中國通史講義完整記錄下來,出版成錢穆版《中國通史》》。雖然由於年代久遠,沒有音頻留下,但從完整的講義記錄可以看出,一代史學大家是如何在課堂上,講中國通史,感受其現場講史的狀態,也是很獨特的閱讀經驗。直接閱讀原典,固然無可替代。但在當下的社會節奏中,利用碎片化時間,在名家講解的帶領下,“聽”名家談經典,“回”到課堂也是一個親近經典,多一個角度去觸摸歷史的好方法。

白先勇說:紅樓 這輩子沒離開過賈寶玉

白先勇從小學五六年級開始看紅樓。一直到八十歲,他說每十年重讀,都會有不同的感受。其中1965年至1994年他還在美國加州大學教了29年的《紅樓夢》導讀課。2014年,白先勇應臺灣大學邀請開《紅樓夢》精讀課。他用三個學期的時間,一回一回地將《紅樓夢》帶著學生細讀了一遍。他從小說藝術的角度細說曹雪芹的謀篇佈局、人物形象與意涵等等,並將自己對於中國傳統文化藝術的知識與見解融貫其中。這一年半的課堂講義,被編輯成了這本《白先勇細說紅樓夢》。他將畢生對《紅樓夢》的鑽研體會,傾囊相授。“《紅樓夢》是我的文學聖經,也是我的文化百科全書。它也是我的床頭書,隨便翻一頁,我都可以看得下去。”讀過西方文學專業,又在美國教書生活三十餘年,回過頭來,白先勇還是認為《紅樓夢》是“天下第一書”。

白先勇說:紅樓 這輩子沒離開過賈寶玉

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紅樓夢》。

從看小說的角度解紅樓

《紅樓夢》是一本天書,有永遠解不完的密碼,有永遠看不完的各種深層的意蘊在裡面。這部中國文學史的高峰,不僅吸引了眾多人,形成各種學派,畢生研究。更讓作家、學者們前赴後繼地不斷解讀。作為一本生活的百科全書,研究者們形成了各種各樣的研究題目。從吃穿用度,到建築園林,從社會結構,到政治形態。一部小說成就了一個時代的浮世繪。劉心武將《紅樓夢》看做一部巨大的謎語,他奮力在華美的語言中追尋蛛絲馬跡。蔣勳將《紅樓夢》視為美的結晶,從美學的角度,配上他迷人的嗓音為讀者細細解讀。白先勇沒有走考證或索隱的路子,而是以作家的身份,以“怎麼看小說”的角度來講《紅樓夢》。

白先勇把自己解讀的重點放在文學本身。側重解析《紅樓夢》小說藝術的“現代性”:神話構架、人物塑造、文字風格、敘事手法、觀點運用、對話技巧、象徵隱喻、平行對比、千里伏筆,檢視曹雪芹如何將各種構成小說的元素髮揮到極致。白先勇認為,《紅樓夢》在小說藝術的成就上,遠遠超過它的時代,而且是永恆的。例如現代小說非常講究的敘事觀點之運用,曹雪芹在《紅樓夢》中用的是全知觀點,但作者是隱形的,神龍見首不見尾,完全脫離了中國小說的說書傳統,亦沒有十八、十九世紀一些西方小說作者現身干預說教,作者對於敘事觀點的轉換,靈活應用,因時制宜。西方小說中象徵、意象等屬於西方的手法,甚至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的理論,白先勇都從《紅樓夢》得到對照與印證。“《紅樓夢》其實更早、更前衛。”

不認可張愛玲“紅樓夢未完”

與很多紅樓解讀者不同的是,白先勇對《紅樓夢》後四十回有不低的評價。目前最通行的看法是,後四十回非曹雪芹所寫,是高鶚續作。但白先勇卻認為,後四十回不是高鶚續作,而就是曹雪芹的原稿,只是經過高鶚與程偉元整理而成。“‘庚辰本’在人物塑造方面的諸多矛盾,恐怕是抄書者做了不少手腳的結果;而‘程乙本’後四十回在文字丰采、藝術價值上面並沒有明顯的遜色於前八十回,甚至出現了不少有過之而無不及的亮點,在沒有明確證據證明的情況下,就姑且相信是曹雪芹的原作吧。”

張愛玲曾列舉出人生三恨,鰣魚多刺、海棠無香,其中的三恨便是“紅樓夢未完。”白先勇說“張愛玲的《紅樓夢魘》,把後四十回痛批一頓,我不同意。”不僅不同意,白先勇甚至認為後四十回“寫得非常高明,非常了不得。”在他看來,這正是曹雪芹立足整理的獨特構建。“因為前面講盛,文字當然華麗,後面講衰,文字自然蕭疏。前面是慢慢、慢慢地經營;後面是“譁”的一下就崩潰下去。這是應情節的需要,而非功力不逮。”他還說,自己一生中最幸運的事情之一就是能夠讀到程偉元和高鶚整理出來的一百二十回全本《紅樓夢》”。

白先勇舉例說,寶玉出家這一回,賈寶玉在一片雪地裡穿著猩猩紅斗篷向賈政跪拜,印證了“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白先勇從這裡看到了宗教情懷。“賈政代表儒家,賈寶玉代表佛家、道家,賈政本來很討厭這個兒子,氣喘吁吁追回來以後,他了悟了,寶玉是來歷劫的,父子之間有了一種和解,我覺得也是儒家跟佛道的對話。”所以他認為,“《紅樓夢》不光是一本小說,我們中國人最重要的是儒釋道三種哲學,《紅樓夢》了不得的地方是把這三種哲學用最感人的故事,最生動的人物具體表現出來。”

賈寶玉身上披著紅色斗篷,白先勇也有著自己的理解,“寶玉愛紅,喜歡吃女孩子胭脂,紅代表情,他擔負了人間所有的情,這塊石頭是補情天的,我覺得那個紅斗篷是一個情的十字架,他是揹著人世間所有的情走的。別忘了《紅樓夢》還有一個名字叫《情僧錄》,情僧其實指的是賈寶玉,情才是他的宗教。所以我想後四十回不得了,最後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所有的七情六慾統統一片白茫茫。這個意境是不得了的,意境之高意境之美,怎麼能說後四十回寫得不好?”

“黛玉之死”和“寶玉出家”寫得好

對於黛玉之死與寶玉出家兩回,白先勇也認為寫得好。第97回“林黛玉焚稿斷痴情”,第98回“苦絳珠魂歸離恨天”,這兩回寫黛玉之死又是另一座高峰,是作者精心設計、仔細描寫的一幕摧人心肝的悲劇。黛玉夭壽、淚盡人亡的命運,作者明示暗示,早有鋪排,可是真正寫到苦絳珠臨終一刻,作者須煞費苦心,將前面鋪排累積的能量一股腦兒全部釋放出來,達到震撼人心的效果。作者十分聰明的用黛玉焚稿比喻自焚,林黛玉本來就是“詩魂”,焚詩稿等於毀滅自我,尤其黛玉將寶玉所贈的手帕上面題有黛玉的情詩一併擲入火中,手帕是寶玉用過的舊物,是寶玉的一部分,手帕上斑斑點點還有黛玉的淚痕,這是兩個人最親密的結合,兩人愛情的信物,如今黛玉如此決絕將手帕扔進火裡,霎時間,弱不禁風的林黛玉形象突然暴漲成為一個剛烈如火的殉情女子。手帕的再度出現,是曹雪芹善用草蛇灰線,伏筆千里的高妙手法。”“我覺得黛玉之死和寶玉出家是兩根柱子,把《紅樓夢》這個“紅樓”撐起來了,前面八十回寫的再好,也是為後四十回準備的,千里伏筆,都是為了最後寶玉出家、黛玉之死鋪陳的,所以如果這兩回寫得不好,中間缺了一個根垮下來,整個都會垮掉。”

將《紅樓夢》與自己的命運對照

在白先勇傳記電影《奼紫嫣紅開遍》的開篇,白先勇說自己有著“不可救藥的浪漫”。身為名將白崇禧之子,白先勇一生痴迷於文學和藝術。他早年創辦《現代文學》雜誌,創作《臺北人》等小說,紅遍華人世界。2000年夏天,白先勇在住所的花園裡給花草澆水,在搬動一盆佛茶時,突然感到不適,到醫院查出動脈梗塞,立即動手術,才撿回了一條命。經過這一劫,白先勇越發感到自己還有未竟之業要完成。回顧平生,他說:“我漂泊一生,如果問我的故鄉在哪裡,我要說,我的故鄉是中國傳統文化。”

他還說,“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兩本書就是:《牡丹亭》、《紅樓夢》。《牡丹亭》是中國最好的戲劇,《紅樓夢》是中國最好的小說。我這幾十年最大的願望,就是給湯顯祖、曹雪芹還魂。”於是他憑藉自己的影響力,在華人世界年輕人群體中推廣中國的傳統文化。比如他近些年來在高校裡大力宣傳崑曲,甚至直接促成青春版《牡丹亭》的走紅。他在臺大開課逐章講授《紅樓夢》。

作為小說家,白先勇以《臺北人》、《紐約客》、《孽子》等聞名於世。他的文學風格,可以看出悲涼、悲憫、優美的調子,有向紅樓夢學習的基調。白先勇早期小說中的一些人物形象,也深受《紅樓夢》影響,多有《紅樓夢》人物的影子。從少年時代讀到如今80歲,《紅樓夢》早已化入白先勇的生命。他曾數次提到“《紅樓夢》是我的文學聖經,曹雪芹是我的師父。”“我輩子沒離開過賈寶玉。”

更值得一提的是,身為名將白崇禧之子,白先勇家世不凡。小時候因為肺炎,白先勇被隔離了四年,四年的隔絕使他的性格變得敏感多思,少時又歷經戰亂和輾轉,這些磨難奠定了他性格的基調:敏感、多思、內斂、韌性、悲憫。他對賈寶玉的心理揣摩和體會,相信會有其他解讀者所沒有的個人體會。白先勇在母親過世後遠赴美國,初時完全不能寫作。在異國第一次過聖誕節,他一個人到密歇根湖邊,湖上煙雲浩瀚,四周急景凋年,他心裡突然起了一陣奇異的感動,似喜似悲。《紅樓夢》最後寶玉出家,向父親賈政告別,雪影裡面一個人,光頭赤腳,倒身下拜,只不言語,似喜似悲。白先勇將紅樓與自己的命運進行對照,霎時心澄如鏡。

華西都市報-封面新聞記者 張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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