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0年我們沒讀懂!為什麼說孟浩然的千古名作《春曉》,實際上是一首微型《離騷》

唐代孟浩然的《春曉》是公認的千古名作,後人評價甚高,但這些評價,或空洞浮泛,或不著邊際,或語焉不詳,或皮相之談,真正靈犀契悟者尚未之見。

就“象”解“象”的《春曉》賞析

南宋劉辰翁評、明李夢陽參、明末吳興凌濛初朱墨套印本《孟浩然詩集》卷下的《春曉》,字字都加了紅圈,眉批雲:“風流閒美,正不在多。”明李攀龍選編,凌瑞森、凌南榮集評,明萬曆淩氏朱墨套印本《唐詩廣選》(卷六)的《春曉》,“花落知多少”加了紅圈,其他三句都加點。除了劉會孟(劉辰翁字)的眉批之外,詩的末尾還有明代顧璘(華玉)的評語:“此篇真景實情,人說不到。高興奇語,唯吾孟公。”圈點只能說明精彩與重要,但不能表達具體信息,而“風流閒美”也只是個抽象的標籤。“正不在多”語意不清,如果是指字數不多,那所有的五言絕句字數都一樣,等於廢話;如果是說“風流閒美”不多,那更不對,因為“風流閒美”的韻味是通篇表現出來的,而不是哪個字或哪幾個字的特殊表現。“此篇真景實情”,不言自明。“高興”當指高雅的興致,很多詩人作詩都有高雅的興致,並非孟氏所獨有;“奇語”更不貼切,因為這四句中看不出有什麼奇特之語,如果一定要說“奇”,充其量也只能說是通篇的平中見奇。

明唐汝詢選釋、清吳昌祺評定《刪訂唐詩解》(卷十一)孟浩然《春曉》眉批:“追憶夜雨,有不忍起看之意。”詩下評雲:“下聯有惜春意,非妙悟者不能道。”明周珽輯《刪補唐詩選脈箋釋會通評林》(卷之四十八盛唐五言絕句)周珽曰:“曉景喧媚,莫卜夜無寂寞。惜春心緒,有說不出之妙。”因風雨落花而惜春傷春,不過老生常談,“非妙悟者”亦能道之,哪裡有什麼“說不出之妙”?

明鍾惺、譚元春選《唐詩歸》第十卷孟浩然《春曉》鍾惺評雲:“通是猜境,妙!妙!”通過“夜來風雨聲”而猜出“花落知多少”,並不是什麼複雜的推理,常識而已,何“妙!妙!”之有?

金性堯先生《唐詩三百首新注》“說明”雲:“一場風雨,不知道給春花帶來多少災難。幸喜天已晴了,處處都有鳥兒們在啼唱。字數不多,語言淺明,含義卻曲折深遠。這就是好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7月第1版第311頁)“字數不多,語言淺明”,盡人皆知,似不必言說。“曲折深遠”倒是需要解析,但卻語焉不詳。

北京大學陳貽焮教授的《孟浩然詩選》,是新中國成立後第一個孟浩然詩選注本,註釋雲:“這詩寫春朝初醒時的情趣。”(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5月第1版46頁)周振甫、冀勤先生編著的《錢鍾書讀本》,認為《春曉》“這詩裡含有一夜不睡的意思,從‘夜來風雨聲’裡透露出來。這裡又含有破曉時入睡的意思,所以稱‘不覺曉’,這跟‘處處聞啼鳥’有關,因‘聞啼鳥’知天已放晴,所以安然入睡。從不睡到入睡,正透露出詩人對花事的關心。這些心情的變化,都不加點明,是用形象思維的寫法。”(上海教育出版社 1992年8月第1版第359頁)袁行霈先生等註釋的《林庚推薦唐詩》題解雲:“這詩寫春天早晨初醒的情趣。”(廣陵書社2004年11月第1版第36頁)袁行霈先生主編的《中國文學作品選注》第二卷題解雲:“詩抒惜春之情,自然天成,意味雋永。” (中華書局2007年6月第1版第268頁)北京師範大學郭預衡教授主編的《高等院校文科教材·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二》題解雲:“四句小詩生動展示了詩人心理活動的產生和變化,表達了他的惜春愛花之心。風韻天成,情愫深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7月第1版第226頁)北京大學褚斌傑教授主編的《中國曆代詩詞精品鑑賞》(中冊)賞析雲:“這首精美的小詩只截取了春睡初醒時的一個片段,通過這一刻的所聞所感,表現了春天給予詩人的清新感受。” (青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1月第1版第63頁)這些解析均侷限於詩的字面意思,不免“就象說象”。如果《春曉》的意境僅此而已,那它只能算是一首不錯的寫景小詩,絕對算不上千古名篇。

“言不盡意”與“假象盡辭”

清袁枚《續詩品·神悟》有云:“鳥啼花落,皆與神通。人不能悟,付之飄風。”這是頗有見地的,他似乎已經覺察到了《春曉》確有通神之妙,只是尚未領悟:“首句起,次句即景以承之。三句轉,四句含有惜春之意。”(《詩學全書》卷四)平平而已,且充斥著學究氣。

中國古代詩學最早的經典理論是今文《尚書·堯典》(古文《尚書·舜典》)中的“詩言志”,清初著名文學家王士禎稱之為“千古言詩之妙諦真詮”(《師友詩傳錄》);朱自清先生認為“詩言志”乃中國詩學“開山的綱領”(《詩言志辨·序》)。“志”即“意”,就是情志、懷抱,“詩言志”就是作詩要抒發詩人的情志、懷抱。中國也是世界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大都是聖賢抒發情志、懷抱的作品。正如西漢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所說:“《詩》三百篇,大氐(抵)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

“詩言志”的方法有賦、比、興三種:“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者也。”“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宋朱熹《詩集傳》)賦就是直說,如杜甫的《石壕吏》、李紳的《憫農》、白居易的《觀刈麥》等,通篇都是直說。因為這些關心民生疾苦的詩是寫給普通百姓看的,只有通俗易懂才能廣泛流傳,自然宜於用賦體。但詩人之“志”有時不便直說,有時受到語言和詩體格律等限制而“言不盡意”,詩人便通過形象用比、興的方法來“言志”,因為形象大於思想。

這種方法,早在上古時代就已經運用了,中國最古老的文獻典籍《易》就是用最簡單的兩個符號作為卦象來表現義理的,最初的八卦只有卦象,沒有卦辭:“古者包犧(伏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義),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易·繫辭下》)夏朝的《連山》、殷商的《歸藏》和西周的《周易》雖然有了卦爻辭(有學者認為《連山》《歸藏》也沒有卦爻辭),但這卦爻辭也是借形象以喻徵,而很少直說。《易·繫辭上》雲:“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聖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聖人立象以盡意。’”意思是說,天道幽深精微,聖人雖然有所領悟,但卻很難用語言文字來表述清楚,正老子所謂:“道可道,非恆道。”只有憑藉 “象”,採用比擬、象徵等手法才能傳達。

詩人作詩在“言不盡意”或不便直言盡意時,也會“假(借)象盡辭”,以比、興的手法來言志,從而達到其“稱名也小,取類也大”(《文心雕龍·比興》)“辭約而旨豐,事近而喻遠”《文心雕龍·宗經》)的表述效果。

“白日依山盡,黃河人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唐·王之渙《登鸛雀樓》)詩人之“志”絕不在“鸛雀樓”。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宋·蘇軾《題西林壁》)詩人說“僕廬山詩盡於此矣”(宋·蘇軾《東坡志林》卷一),可見其“志”絕不在“廬山”,而是別有哲理禪意。故黃山谷(庭堅)曰:“此老於《般若》,橫說豎說,了無剩語。非筆端有口,安能吐此不傳之妙哉?”(宋·惠洪《冷齋夜話》卷七)

“飛來山上千尋塔,聞說雞鳴見日升。不畏浮雲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宋·王安石《登飛來峰》)“經過塔下幾春秋,每恨無因到上頭。今日始知高處險,不如歸臥舊林邱。”(宋·鄭清之《詠六和塔》)“二詩皆自喻,荊公(王安石)作於未大用前,安晚(鄭清之別號安晚)作於既大用後,然卒皆如其意,不徒作也。”(明·瞿佑《歸田詩話》捲上)王安石未做宰相之前胸襟已十分了得,鄭清之做了宰相之後“始知高處險”,都是意在象外。

南宋詩論家、詩人嚴羽說:“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 (《滄浪詩話·詩辨·五》)他還提出了作詩的“六忌”:“語忌直,意忌淺,脈忌露,味忌短,音韻忌散緩,亦忌迫促。”(《滄浪詩話·詩法·十一》)跟嚴羽同時代的詩論家、詩人劉辰翁說:“詩欲離欲近。夫欲離欲近,如水中月,如鏡中花,謂之真不可,謂之非真亦不可。謂之真,即不可索;謂之非真,無復真者。”(元·揭傒斯《傅與礪詩集序》引,見嘉業堂叢書本《傅與礪詩文集》卷首)“水中月”不在水中而在天上,故不可於水中求之;“鏡中花”不在鏡中而在鏡外,故不可於鏡中求之。這樣看來,你既不能說“水中月”“鏡中花”是真的,也不能說“水中月”“鏡中花”不是真的:說它是真的,卻不可求索;說它不是真的,那除此之外卻再也沒有其他真的了。詩的“象外之意”也是如此,讀者如果以“象”為“意”,就“象”解“象”,只從詩的字面去理解,那就是水中撈月,鏡中摘花,去詩人之“意”遠矣,因為詩人的“意”在象外呢。

再譬如陳子昂和張九齡的“感遇詩”:

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

遲遲白日晚,嫋嫋秋風生。

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

(陳子昂《感遇詩三十八首》其二)

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

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

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張九齡《感遇十二首》其一)

表面上看,兩首詩都是寫花草,實際卻另有寄寓,前者抒發懷才不遇的惆悵,後者抒發不汲汲於富貴的高潔,都是用比、興手法來表述“象外之意”的。如果以為這兩首詩都是描寫花草的,那與詩人之“意”就大相徑庭了!為什麼沒人認為這兩首隻是描寫花草的呢?這是因為芳草之“象”為人們所熟知,《詩經》《楚辭》中早已有之,“象”與“意”的關係比較緊密直接,讀者一眼就看出來了。而孟浩然《春曉》“象”與“意”的關係曲折隱晦,且這“象”本身又寫得極美,因此讀者就很容易忽略其“象外之意”。

《春曉》一詩的“象外之意”

清吳昌祺在《刪訂唐詩解·自序》中說:“文多直而顯,詩多曲而隱。凡牢愁鬱悒、怨憤哀思,欲言而不敢明言者,一寓之於詩。後之人因其詞尋其義,或遂志而求,或論世而考,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者弗喻也。”譬如唐代詩豪劉禹錫的兩首玄都觀詩: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觀裡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

(《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

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玄都觀桃花》)

倘若不瞭解詩人兩次被貶二十三年的身世遭際,不知道這兩首詩的寫作背景,不能“遂志而求”“論世而考”,那就會錯誤地認為這是兩首普通的觀景詩而看不出它的“象外之意”。要想揭示孟浩然《春曉》的“象外之意”,自然也須“遂志而求”,“論世而考”。

據《新唐書》卷二百三《文藝下·孟浩然傳》載:

孟浩然,字浩然,襄州襄陽(今湖北省襄陽市)人。少好節義,喜振人患難,隱鹿門山。年四十,乃遊京師。嘗於太學賦詩,一座嗟伏,無敢抗。張九齡、王維雅稱道之。維私邀入內署,俄而玄宗至,浩然匿床下,維以實對,帝喜曰:“朕聞其人而未見也,何懼而匿?”詔浩然出。帝問其詩,浩然再拜,自誦所為,至“不才明主棄”之句,帝曰:“卿不求仕,而朕未嘗棄卿,奈何誣我?”因放還。

孟浩然邂逅玄宗的故事,最早見於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十一《無官受黜》:

襄陽詩人孟浩然,開元中頗為王右丞所知。句有“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者,右丞吟詠之,常擊節不已。維待詔金鑾殿,一旦,召之商較《風》《雅》,忽遇上幸維所,浩然錯愕伏床下,維不敢隱,因之奏聞。上欣然曰:“朕素聞其人。”因得詔見。上曰:“卿將得詩來耶?”浩然奏曰:“臣偶不齎所業。”上即命吟。浩然奉詔,拜舞唸詩曰:“北闕休上書,南山歸臥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上聞之憮然曰:“朕未曾棄人,自是卿不求進,奈何反有此作?”因命放歸南山。終身不仕。

宋魏泰《臨漢隱居詩話》、宋佚名《漫叟詩話》、元辛文房《唐才子傳》(卷二)、明蔣一葵《堯山堂外紀》(卷二十六)、明馮夢龍《喻世明言》(第十二卷“眾名姬春風吊柳七”)等,均有載錄,文字小異。

宋計有功《唐詩紀事》(卷二十三“孟浩然”條)所載與《唐摭言》不同,是唐玄宗因張說的引薦而召見孟浩然:

明皇以張說之薦召浩然,令誦所作。乃誦:“北闕休上書,南山歸弊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白髮催年老,青陽逼歲除。永懷愁不寐,鬆月夜窗虛。”帝曰:“卿不求朕,豈朕棄卿?何不雲:‘氣蒸雲夢澤,波動岳陽城。’”因是故棄。

孟浩然所誦的這首詩,題目為《歲暮歸南山》,一作《歸故園作》《歸終南山》《歲暮歸終南山》《歲晚歸南山》。“歲暮”,就是一年將盡的時候,這裡指農曆的歲末。南山,劉逸生先生主編的《孟浩然韋應物詩選》注為:“終南山,即陝西南部的秦嶺。”(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香港分店1983年6月第一版第109頁)不確,詩題的“南山”與“南山歸弊廬”的“南山”同,當指作者居住的襄陽澗南園南邊的峴山,在今湖北省襄陽市,緊鄰中心城區,由羊祜山、虎頭山、琵琶山、真武山、鳳凰山等二十多座山組成。這首詩的意思是說:“不用再到北闕向朝廷上書獻策,還是回到襄陽南山下家園的破屋。自己沒有才能,理當被聖明的君主遺棄;身體多病,自然就被老朋友疏遠。頭上的白髮正在催人變老,新年的春天正在逼走舊年。長懷愁緒徹夜不眠,睜眼看著從松枝間透過的月光瀉入我這空虛的窗子。”古代皇帝宮殿的大門外,左右各置一臺,臺上有樓觀,稱為“闕”。《漢書》卷一下《高帝紀第一下》:“蕭何治未央宮,立東闕、北闕、前殿、武庫、大倉。”唐顏師古注曰:“未央殿雖南向,而上書奏事謁見之徒皆詣北闕。”漢代尚書奏事和群臣謁見都在北闕,後因用作朝廷的代稱。

王仲鏞先生《唐詩紀事校箋》認為“此事不足信”,因為“浩然曾與張九齡交往而未及見張說”(巴蜀書社1989年8月第一版上冊第六一三頁)。其實不然,張說於開元三年(715)春自相州(今河南省安陽市)刺史徙嶽州(今湖南省岳陽市)刺史,第二年秋八月,孟浩然即由襄陽(今湖北省襄陽市)南下嶽州,作《臨洞庭》一詩投刺張說,希求汲引: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

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此詩詩題一作《望洞庭湖贈張丞相》(《全唐詩》卷一六〇),又作《望洞庭湖上張丞相》(《文苑英華》卷二五〇)。元代方回編選的《瀛奎律髓》卷一此詩題下注雲:“一作《岳陽樓》。”清代紀昀(曉嵐)《瀛奎律髓勘誤》批註雲:“此襄陽求薦之作,原題下有‘獻張相公’四字。”這裡的“張丞相”“張相公”,指的都是張說。紀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四九《孟浩然集四卷》之“提要”雲:“《臨洞庭》詩舊本題下有‘獻張相公’四字,見方回《瀛奎律髓》,此本亦無之,顯然為明代重刻有所移改,至序中‘丞相范陽張九齡等與浩然為忘形之交’語。考《唐書》,張說嘗謫嶽州司馬,集中稱張相公、張丞相者凡五首,皆為說作,若九齡則籍隸嶺南,以曲江著號,安得署曰范陽?亦明人以意妄改也。以今世所行別無他本,姑仍其舊錄之,而附訂其舛互如右。”開元六年(718),孟浩然還作了《荊門上張丞相》一詩,再次企求張說汲引,可見孟浩然並非“未及見張說”,只是當時張說被貶外放,還不便舉薦孟浩然。

開元九年(721)九月,詔拜張說為“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宋·宋敏求《唐大詔令集》卷四十四《張說同三品制》)。開元十一年(723)二月,詔拜張說“兼中書令”(《唐大詔令集》卷四十四《張說兼中書令制》);四月,詔拜張說為“中書令”,吏部尚書、中山公王晙(jùn)為“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唐大詔令集》卷四十五《張說中書令王晙同三品制》)。

王輝斌教授在《孟浩然新論·孟浩然年譜》開元十一年下認為,《舊唐書》和《新唐書》關於張說正式任中書令的時間有矛盾:

《舊唐書·玄宗紀》於開元十一年內雲:“三月癸亥,張說正除中書令。”(《新唐書·宰相表》同,唯作“四月甲子”)

一個是“三月”,一個是“四月”,怎麼會差一個月呢?查百衲本二十四史《舊唐書》卷八《本紀第八·玄宗上》開元十一年:“夏四月丙辰,遷祔中宗神主於太廟。癸亥,張說正除中書令,吏部尚書、中山公王晙為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新唐書》卷六十二《表第二·宰相中》開元十一年癸亥:“四月甲子,閱為中書令,吏部尚書王晙為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原來是王輝斌教授將《舊唐書》“夏四月……癸亥”誤作“三月癸亥”,這樣一來兩唐書就差了一個月。“夏四月……癸亥”是農曆四月二十九日,“四月甲子”是四月三十日,兩者只差一天而已。

唐代設“中書令二人,正二品,掌佐天子執大政而總判省事”(《新唐書》卷四十七《百官志》二)。此時位高權重的天子近臣張說,舉薦孟浩然自是再合適不過了。這年冬十一月,孟浩然便從襄陽啟程趕赴長安,途中遇雪,作《赴命途中遇雪》詩,詩題中的“赴命” 應該就是因張說之薦赴唐玄宗徵召之命,這是既合情理,又合邏輯的。

《唐摭言》和《新唐書》說孟浩然因王維私邀入“內署”,邂逅玄宗,藏匿床下。但據史料記載,王維“開元九年進士擢第”(《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下《文苑下·王維》,元辛文房《唐才子傳》卷二誤作“十九年”),“調太樂丞,坐累為濟州司倉參軍”(《新唐書》卷二百二《文藝中·王維》)。唐太常寺有太樂署,設太樂令一人,從七品下,掌管國家祭祀享宴所用樂舞;太樂丞一人,從八品下,相當於太樂令的副手。不久,王維“為伶人舞《黃獅子》,坐出官。《黃師子》者,非一人不舞也”(《太平廣記》卷一七九《貢舉二·王維》引《集異記》)。《黃獅子》是一種特殊的舞蹈,只能舞給皇帝欣賞,皇帝不在場是不能為別人舞的。王維“為伶人舞《黃獅子》”,事發後被貶出京師,為濟州(治所在今山東茌平西南)司倉參軍,直到開元十四年(726)春才離開濟州。孟浩然“赴命”來長安時,王維仍然被貶在濟州,並不在“內署”,當然更不可能私邀孟浩然入“內署”。

另據五代孫光憲《北夢瑣言》卷七載,孟浩然是由於李白的引薦而被唐玄宗召見的:

唐襄陽孟浩然與李太白交遊。玄宗徵李入翰林,孟以故人之分,有彈冠之望,久無消息,乃入京謁之。一日,玄宗召李入對,因從容說及孟浩然,李奏曰:“臣故人也,見(現)在臣私第。”上令急召,賜對,俾口進佳句,孟浩然誦詩曰:“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上意不悅,乃曰:“未曾見浩然進書,朝廷退黜,何不雲:‘氣蒸雲夢澤,波動岳陽城?’”緣是不降恩澤,終於布衣而已。

李白於開元十二年(724)秋才離家遠遊:“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劍去國,辭親遠遊。”(《上安州裴長史書》)歷成都、峨眉,然後乘船東下至渝州:“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峨眉山月歌》)而李白“入翰林”則是在唐玄宗天寶元年(742)秋,這不僅與孟浩然三次到長安的時間不吻合,而且此時的孟浩然已經病故兩年了。

孟浩然這次“赴命”來長安之後,又兩次入長安,都是為了“幹仕”(謀求官職)。一次是開元十六年(728)秋應進士第,另一次是開元二十二年(734)春夏。孟浩然應試進士可能與見玄宗一事有關,因為玄宗聽了孟浩然的誦詩之後憮然曰:“朕未曾棄人,自是卿不求進,奈何反有此作?”(《唐摭言》卷十一)我這個皇帝從來沒拋棄過人才,你自己不來京城應試,怎麼反倒作詩說我拋棄你呢?孟浩然“紅顏棄軒冕”(李白《贈孟浩然》),從年輕時就不追求功名利祿,被玄宗這麼一說,也許就產生了爭這口氣的應試念頭:皇帝你以為我沒有才能不敢來應科考嗎?我只是不屑科考而已。既然皇帝你這麼說,那我就考給你看。

孟浩然是戰國時最偉大的儒家大師、亞聖孟子的第三十三代孫,家學淵源甚深,自幼就受到良好的教育,而且勤奮用功,因此頗為自負:“維先自鄒魯,家世重儒風。詩禮襲遺訓,趨庭沾末躬。晝夜常自強,詞翰頗亦工。”(《書懷貽京邑同好》)“少年舞文墨,屬意在章句。”(《南陽北阻雪》)

唐代科考的內容一般包括明經、詞(詩)賦和策論,明經科是考察對儒家經典的記誦和基本經義;策論是議論當前政治問題,向朝廷獻策;詞(詩)賦則最見功力,也最受重視。前朝隋煬帝置明經、進士二科,以經義取者為明經,以詩賦取者為進士,唐代科舉因仍隋代。孟浩然最擅長詩賦,因此,考進士不過是小菜一碟。可是:

開元十六年十二月,國子祭酒楊瑒奏:“今之明經,習《左氏》者十無一二,恐《左氏》之學廢。又《周禮》《儀禮》《公羊》《穀梁》,亦請量加優獎。”遂下制,明經習《左氏》及通《周禮》等四經者,出身免任散官。(宋·王溥《唐會要》卷七十五)

開元十七年(729)正月的這次禮部試,並沒有考詞賦,二月放榜,孟浩然名落孫山。他苦悶彷徨,逗留京師,結識了王維、鄭清之和張九齡等人。第二年秋末冬初,孟浩然離開長安回襄陽,臨行前作《留別王維》一詩,王維賦《送孟六歸襄陽》詩送別。

開元十八年(730)春,孟浩然專程到洪州(今江西南昌市)拜訪洪州刺史張九齡,希望得到他的舉薦。孟浩然在南昌還寫下了著名的求薦詩《自潯陽泛舟經明海》:

大江分九流,淼淼成水鄉。

舟子乘利涉,往來至潯陽。

因之泛五湖,流浪經三湘。

觀濤壯枚發,吊屈痛沉湘。

魏闕心恆在,金門詔不忘。

遙憐上林雁,冰泮也迴翔。

詩人說,長江在潯陽(今江西九江市)分為九條支流,水勢浩渺,這一帶就成了水鄉。船伕乘著水勢划船,來來往往都在潯陽城下逗留。我就藉著這便利的條件,泛舟漫遊五湖三湘(五湖,指湖南、湖北一帶的湖泊。三湘,泛指洞庭湖和湘江流域)。觀賞波濤,感嘆枚乘《七發》的壯美;憑弔屈原,哀痛他自沉湘江。到朝廷做官之心一直存有,在金馬門等待天子詔命的想法不能忘卻。我遠遠地羨慕那上林苑的大雁,它們在春暖冰消的時候就可以飛回北方,而我卻一直浪跡江湖,得不到朝廷的重用。魏闕,也稱象魏,古代天子、諸侯宮門外兩邊高聳的樓觀,是懸掛法律、昭示教令的地方,後借指朝廷。金門,指漢代的宮門金馬門,漢武帝曾經為自己的大宛馬鑄了一尊銅像,擺放在魯班門外,魯班門便改稱金馬門。金門詔,即金門待詔,漢武帝時的東方朔、主父偃和漢景帝時的嚴安等,都曾待詔於金馬門,不久便被朝廷重用。漢代徵召的士子還沒有被授予正式官職的,均待詔公車(在公車官署隨時準備皇帝召喚。公車:漢代以公家車馬遞送應舉的人,後稱舉人為公車),其中特異者待詔金馬門,以備顧問。後來待詔就成了官名,唐代有翰林待詔,負責四方表疏批答、應和文章等事,後改為翰林供奉。

張九齡很欣賞孟浩然的才華,表示將來有機會便舉薦孟浩然。

開元十九年(731)三月,張九齡被召回京都長安,擢升為祕書少監兼集賢院學士,孟浩然便趕赴長安拜見張九齡。可是,孟浩然剛到長安,張九齡的母親就去世了。按照當時的規定,父母死後,子女要守喪,三年內不做官,不婚娶,不赴宴,不應考,張九齡便回鄉丁憂。朝裡有人好做官,沒有了張九齡,孟浩然的求仕之路就斷了,在長安待下去也沒有出路,於是只能回家: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歸。

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

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

只應守索寞,還掩故園扉。

(《留別王侍御維》)

臨行前,東京洛陽的幾位朋友為孟浩然餞行,孟浩然在《東京留別諸公》一詩中大放厥詞:“拂衣從此去,高步躡華嵩。”他對仕途已經徹底厭倦了。

開元二十一年(733)十二月十四日,丁憂未滿的張九齡被起用為“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張九齡《曲江張先生文集》附錄《誥命》)。次年(734)五月,擢為中書令。張九齡瞭解孟浩然的性格,既然他決意“拂衣從此去”,當然也就不便再舉薦了。

開元二十三年(735)春正月,玄宗下詔,網羅天下遺賢:“其才有霸王之略、學究天人之際及堪將帥牧宰者,令五品已上清官及刺史各舉一人。”(《舊唐書》卷八《本紀第八·玄宗上》)並在十道設“採訪使”一職,當時的襄州刺史韓朝宗兼任山南東道採訪使,他“約浩然偕至京師,欲薦諸朝。會故人至,劇飲歡甚,或曰:‘君與韓公有期。’浩然叱曰:‘業已飲,遑恤他!’卒不赴。朝宗怒,辭行,浩然不悔也。”(《新唐書》卷二百三《文藝下·孟浩然傳》)

這段故事最早見於唐王士源《孟浩然集序》:

山南採訪使、本郡守昌黎韓朝宗謂:“浩然間代清律,置諸周行,必詠穆如之頌。”因入奏,與偕行,先揚於朝,與期約日引謁。及期,浩然會寮友,文酒講好甚適。或曰:“子與韓公豫諾而忘之,無乃不可乎?”浩然叱曰:“僕已飲矣,身行樂耳,遑恤其它。”遂畢席不赴,由是閒罷,既而浩然亦不之悔也,其好樂忘名如此。

由於韓朝宗喜歡獎掖後進,因此當時的賢才士子都紛紛投其門下。李白也來到襄陽拜謁韓朝宗,並寫了著名的《與韓荊州書》,開首便道:

白聞天下談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於此耶?豈不以有周公之風,躬吐握之事,使海內豪俊奔走而歸之,一登龍門,則聲價十倍?所以龍蟠鳳逸之士,皆欲收名定價於君侯。願君侯不以富貴而驕之,寒賤而忽之,則三千賓中有毛遂,使白得脫穎而出,即其人焉。

可是韓朝宗卻並沒有舉薦李白,而是要舉薦孟浩然。李白非常抑鬱,便來看望孟浩然,也是為孟浩然餞行。而孟浩然卻因為老朋友來訪,酒喝得特別高興,話也談得投機,便放棄了進京做官的機會,而且並不後悔。 這也許就是令李白稱道的:“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贈孟浩然》)古人把剛剛釀好還沒有過濾的酒叫濁酒,把濾過的酒叫清酒,詩人每稱濁酒為賢人,稱清酒為聖人。人喝酒喝醉了叫“中酒”,喝清酒喝醉了就叫“中聖”。李白說,孟浩然很喜歡喝酒,每當明月如鏡時他便常常飲清酒賞月,以至於頻頻醉酒。“迷花不事君”是說孟浩然喜歡欣賞春花,因迷戀萬紫千紅的花朵而不肯做官去侍奉國君。

有人為孟浩然因好酒貪杯而誤了一生的仕途深感遺憾,其實孟浩然對“在位歲久”“漸肆奢欲”“怠於政事”的玄宗已經失去信心,他已然覺察到大唐正處在由盛而衰的轉捩點上。玄宗雖然名義上到處網羅賢才,其實不過是葉公好龍而已,而且他也不具備研判賢愚忠奸的能力。盛唐用人取士非常重視詩賦才華,但玄宗對於詩賦也不過是附庸風雅,並無真正的文學鑑賞力。孟浩然為玄宗所誦的《歲暮歸南山》,是一首很出色的詩,後人評價甚高。宋末元初詩論家方回評曰:“八句皆超絕塵表。”(《瀛奎律髓》卷二十三)明程元初《盛唐風緒箋》引徐充語稱其“格調高遠可取”,明許學夷《詩源辨體》贊之“一氣渾成”。明代周珽輯《刪補唐詩選脈箋釋會通評林》卷三十《盛唐五言律詩上》周珽雲:“三、四二語不朽,識力名言,真投之天地劫火中,亦可歷劫不變。”明末清初學者馮舒評“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二句雲:“一生失意之詩,千古得意之句。”清代《四庫全書》總纂紀曉嵐《瀛奎律髓勘誤》雲:“三、四句亦盡和平,不幸而遇明皇爾。或以為怨怒太甚,不及老杜‘官應老病休’句之溫厚,則是以成敗論人也。結句亦前人所稱,意境殊為深妙。然‘永懷愁不寐’句,尤見纏綿篤摯,得詩人風旨。”而玄宗非但不賞識,竟然還發了一通無名之火:“卿不求仕,而朕未嘗棄卿,奈何誣我?”(《新唐書》卷二百三《文藝下·孟浩然傳》)“朕未曾棄人,自是卿不求進,奈何反有此作?”(《唐摭言》卷十一)

其實,“不才明主棄”乃自謙之詞,何“誣”之有?且當時朝廷用人並非科舉一途,你玄宗屢次下詔網羅人才,僅舉薦一項就任用了不少人。現在孟浩然被舉薦了,你卻責怪他“不求仕”,“不求進”,不來科舉,這是什麼思維邏輯?如果賢才都來科舉“求仕”“求進”,那還用得著網羅舉薦嗎?玄宗還說:“何不雲:‘氣蒸雲夢澤,波動岳陽城?’”你唐玄宗有沒有點基本的鑑賞能力啊?“氣蒸雲夢澤”那是呈給張說的求薦詩,故有“欲濟無舟楫”之句。現在是為聖上誦詩,如果還表達求薦之意,那孟浩然想求皇上把自己舉薦給誰呢?他腦袋不是進水了嗎?

侍奉玄宗這樣的主兒,到底有什麼價值呢?

當年,孔子的學生原憲問孔子什麼是“恥”,子曰:“邦有道,谷;邦無道,谷,恥也。”(《論語·憲問第十四》)南宋朱熹似乎並沒有讀懂這段話的意思,於是作了曲解:“邦無道,固不當受祿。若有道,如何也不可受祿?當時未見得意思,也須著較量。蓋邦無道而受祿,固不可;有道而苟祿,亦不可。”(《朱子語類·卷四十四·論語二十六》)“邦有道不能有為,邦無道不能獨善,而但知食祿,皆可恥也。”(四書章句集註·論語集註》卷七)其實,孔子這段話的意思是不管國家“有道”還是“無道”都去做官拿俸祿(意在偏指“邦無道,谷”),這就是恥辱。因為“邦無道”的時候去做官,如果與無道昏君同流合汙、隨波逐流,那就是助紂為虐之恥;如果堅守正道、犯顏強諫,那就會自取其辱,輕則被貶,重則會遭殺身之禍。侍奉這樣的昏君,正如屈原侍奉楚懷王,結果只能是“懷沙”而已。

後來發生在玄宗朝的一系列事情,都印證了孟浩然的先見預判。

開元二十四年(736)四月,安祿山因干犯軍法,被押解到了長安,奏請朝廷判決。此前安祿山入京朝見時曾拜見過張九齡,張九齡一眼就看出此人乃奸詐之徒,斷定他日後必會作亂。因此就在奏文上批示將安祿山斬首,以絕後患。可是唐玄宗不但沒有批准斬殺安祿山的奏文,而且還說張九齡你不要“誤害忠良”,不加任何處罰就把安祿山釋放了。後又任命安祿山為代理御史中丞、平盧節度使。此後便可到朝廷上奏議事,與楊貴妃關係曖昧,唐玄宗對他卻更加寵信,還認他為乾兒子,這簡直就是引狼入室、“認賊作子”。

開元二十三年(735),受寵的武惠妃想要立兒子壽王李瑁為太子,便誣陷太子李瑛、鄂王李瑤、光王李琚謀反,玄宗大怒,“以語宰相,欲皆廢之”。張九齡極力反對:“陛下奈何一旦以無根之語,喜怒之際,盡廢之乎!且太子天下本,不可輕搖。……陛下必欲為此,臣不敢奉詔。”玄宗不悅。而李林甫卻私下對貴幸宦官說:“此主上家事,何必問外人!”李林甫雖無學術,但卻巧伺上意,又是李唐宗親(玄宗的遠房叔叔),自任禮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宰相班子成員)以來,整天想著如何中傷張九齡。玄宗認為李林甫最能體諒自己,便於開元二十四年(736)十一月將張九齡罷相,“即日林甫代九齡為中書、集賢殿大學士、修國史”(《舊唐書》卷一百六《列傳第五十六·李林甫》)。開元二十五年(737)四月,武惠妃親生女咸宜公主的駙馬楊洄又誣陷太子李瑛、鄂王李瑤、光王李琚等人暗中策劃謀反,玄宗召宰相商量此事。李林甫說:“此陛下家事,非臣等所宜豫(參與)。”玄宗便將這三個兒子貶為庶人,後又在同一天裡將他們賜死。武惠妃自從害死了玄宗的三個兒子之後,多次見到他們的鬼魂,十二月丙午(初七)驚懼而死。玄宗想立年長的兒子忠王李璵為太子,而李林甫卻多次勸玄宗立壽王李瑁為太子,玄宗“猶豫歲餘不決”,寢食難安。高力士勸玄宗說:“但推長而立,誰敢復爭!”於是立李璵為太子。

太子的問題解決了,玄宗又開始“思傾國”了,可是尋尋覓覓仍是“御宇多年求不得”,看來看去看中了一位“養在深閨人未識”的楊玉環——白居易很懂得“為尊者諱”,其實楊玉環就是壽王李瑁的妃子,也就是玄宗的親兒媳婦,只是這真實的歷史不能說破。玄宗將楊玉環納為貴妃後,便“從此君王不早朝”了。

玄宗自詡“朕未曾棄人”,實則“棄人”多矣,僅因詩而“棄”者就不止孟浩然一人。

張九齡罷相之後,左相李適之便成了李林甫的心腹之患。李適之是唐太宗李世民的曾孫,與玄宗的宗親關係比李林甫還要近,李林甫便暗中算計李適之:

李適之性疏率,李林甫嘗謂適之曰:“華山有金礦,採之可以富國,主上未之知也。”他日,適之因奏事言之。上以問林甫,對曰:“臣久知之,但華山陛下本命,王氣所在,鑿之非宜,故不敢言。”上以林甫為愛己,薄適之慮事不熟,謂曰:“自今奏事,宜先與林甫議之,無得輕脫。”適之由是束手矣。(《資治通鑑》卷二百一十五)

天寶五載(746),李適之罷相,改授太子少保。閒散下來的李適之在與好友隴右節度使皇甫惟明、刑部尚書韋堅、戶部尚書裴寬、京兆尹韓朝宗等人飲宴時作詩自遣:

避賢初罷相,樂聖且銜杯。

為問門前客,今朝幾個來?

詩不過是說現在清閒了,上門的人少了,可是李林甫卻向玄宗進讒,說他們結黨營私。玄宗便將這些人全部貶官流放,李適之也被貶為宜春太守。李林甫又令御史羅希奭羅織罪名,將皇甫惟明、韋堅等人害死於貶所,而且還殺了韋堅的幾個弟弟和兒子韋諒。裴寬是韋堅的親戚,貶為安陸別駕。不久,羅希奭前往宜春,李適之驚恐不已,服毒自盡。李林甫又讓羅希奭殺裴寬,裴寬叩頭祈哀得免一死。韓朝宗被貶為高平太守,再貶為吳興別駕,死於任上。

李林甫在立太子的問題上未合聖意,畏懼禍患及身,便極力阻止太子身邊官員的升遷,降低他們的待遇。據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十五《閩中進士》所載,左補闕兼太子侍讀薛令之慨嘆生活清苦,抱怨禮遇太薄,以詩自悼,並將詩寫在了牆上:

朝旭上團團,照見先生盤。

盤中何所有?苜蓿長闌干。

飯澀匙難綰,羹稀箸易寬。

只可謀朝夕,何由保歲寒?

玄宗見到這首詩後,索筆判之曰:

啄木嘴距長,鳳皇羽毛短。

若嫌鬆桂寒,任逐桑榆暖。

薛令之便稱病棄官,徒步歸鄉里。玄宗這位盛唐君王,揮霍無度,對安祿山等寵臣賞賜無算,卻對太子的老師如此刻薄!正如宋陳巖肖所說:明皇“褊而不容,本無人君之量”,且“信讒好佞”(《 庚溪詩話》卷下)。最終導致“安史之亂”,兩京失守,楊玉環被縊死,玄宗逃亡巴蜀,帝位被迫讓給太子,國家從此一蹶不振,盛唐不盛矣。

唐憲宗時的翰林學士、中書舍人崔群論曰:玄宗“安於逸樂,遠正士,暱小人,故宇文融以言利進,李林甫、楊國忠怙寵朋邪,則天寶為亂。”“世謂祿山反,為治亂分時。臣謂罷張九齡,相林甫,則治亂固已分矣。”(《新唐書》卷一百六十五《崔群傳》)論述固然精當,但都是事後諸葛,而孟浩然卻早有先見之明。當年,韓朝宗擔任按察使時,發現通州刺史李適之很有能力,便特別寫信推薦他,升任秦州都督。試想:被韓朝宗舉薦的李適之官至左相,且系唐太宗李世民的曾孫,下場尚且如此悲慘,而韓朝宗本人也被貶為從四品下的“別駕”死於貶所,倘若孟浩然隨韓朝宗赴京,即使被玄宗任用,其結果也是可想而知的!

開元二十五年(737)四月辛酉(十七),察御史周子諒因彈劾牛仙客非才,觸怒玄宗。玄宗“命左右㩧(bó,擊)於殿庭,絕而復甦;仍杖之朝堂,流州,至藍田而死。李林甫言:‘子諒,張九齡所薦也。’甲子(四月二十),貶九齡荊州長史。”(《資治通鑑》卷二百一十四)周子諒是張九齡舉薦的,因此坐“舉非其人”之罪。五月初八,張九齡到達荊州任上之後,便將孟浩然引入幕中:“署為從事,與之唱和。”(《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下《文苑傳·孟浩然傳》)

孟浩然之所以進入張九齡幕府為從事,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為生活所迫。孟浩然的物質生活條件比較差,這從他三十歲時寫的《書懷貽京邑故人》詩中便已可見:“慈親向羸老,喜懼在深衷。甘脆朝不足,簞瓢夕屢空。”父母漸漸衰老了,可是自己不僅沒有什麼美味給他們吃,就連基本的食物也不充足。“喜懼在深衷”就是內心喜懼參半,典出《論語·里仁第四》:“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父母的年齡不能不記著,一則為父母年高長壽而喜樂,一則為父母身體衰老而憂懼。“簞瓢屢空”,典出《論語·雍也第六》:“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孔子稱讚顏回是賢人,家裡只有一隻盛飯的竹筐和一個喝水的葫蘆瓢,居住在簡陋的巷子裡,別人忍受不了那樣的艱苦,而顏回卻不因此改變自己的樂趣。晉代陶淵明《五柳先生傳》引用這個典故時又進了一層:“簞瓢屢空,晏如也。”五柳先生不僅窮得只有飯筐水瓢,而且這飯筐水瓢還常常是空的,儘管如此,他仍然安貧樂道。孟浩然說,自己這樣生活艱苦也就罷了,可是讓年邁體衰的父母過這樣的日子那就是不孝了。因此他說:“執鞭慕夫子,捧檄懷毛公。感激遂彈冠,安能守固窮?當塗訴知已,投刺匪求蒙。”

“執鞭慕夫子”,典出《論語·述而第七》:“子曰:‘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東漢鄭玄解釋說:“富貴不可求而得之,當修德以得之。若於道可求者,雖執鞭之賤職,我亦為之。”(三國魏何晏集解、宋邢昺疏《論語註疏解經》第七卷)這個解說有兩個問題,一是將“富”解作富貴,則《論語》原文或作“富貴而可求也”,因為“富”和“貴”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富是錢財多,貴是地位高。如果原文只有“富”沒有“貴”,鄭玄不當增字解經。二是將“雖執鞭之士”解作“雖執鞭之賤職”,則《論語》原文或作“雖執鞭之事”,因為“士”不能解作“職”,只有“事”才能解作“職”,即“職事”。西漢桓寬《鹽鐵論》卷四《貧富第十七》、唐李宗閔《隨論下篇》、宋林希逸《莊子口義》卷六(《外篇秋水第十七》)、明王守仁《田州石刻》(《王陽明集》卷二十五外集七)、《永樂大典》卷一萬三千一百三十九宋張師正《括異志》等,均引作“雖執鞭之事”(今本《括異志》卷五作“雖執鞭之士”)。

關於“執鞭之士”有幾種不同的解釋,一是為國君駕車的人。南朝梁皇侃《論語集解義疏》卷四引晉代袁喬注云:“執鞭,君之御士,亦有祿位於朝也。”《漢語大詞典》持此說,將“執鞭”解作“持鞭駕車”。二是為君王出行時執鞭開道的人。《周禮·秋官司寇第五》:“條狼氏掌執鞭以趨闢(避)。王(周天子)出入則八人夾道,公(公爵國君)則六人,侯(侯爵國君)、伯(伯爵國君)則四人,子(子爵國君)、男(男爵國君)則二人。”明陳士元《論語類考》(卷五)持此說。三是執鞭為集市守門的人。《周禮·地官司徒第二》:“凡市入,則胥(吏)執鞭度(杖)守門。”清錢坫《論語後錄》(卷二)說:“以求富之言例之,或從《地官》為長。”楊伯峻先生《論語譯註》沿襲此說,將“執鞭之士”譯為“市場的守門卒”。其實,孔子所說的“執鞭之士”,可以是這三種“執鞭”的任何一種,不必拘於哪一種,因為這些都是卑賤的職事。孔子的意思是說,財富如果可以求得,即便是“執鞭”這樣的下賤職事,我也去做。如果不可以求得,那就從事我所喜好的。孟浩然說自己很敬仰孔子的這種求富的態度,既然孔子都可以為了求得財富而“執鞭”,那我為了求得財富贍養父母而幹仕謀官有何不可?

“捧檄懷毛公”,典出《後漢書》卷三十九《劉趙淳于江劉周趙列傳·序》。漢光武帝中興的時候,有個廬江人毛義,字少節,家裡貧窮,以孝行著稱。南陽人張奉因仰慕他的名聲便去拜訪他。剛剛坐定,郡府徵召的文書恰好到達,讓毛義去做縣令。毛義就捧著文書進入內室,表現出喜悅之情。張奉是個志向氣節高尚的人,心裡鄙視毛義這種見祿而喜的樣子,悔恨自己不該來拜訪他,便堅決告辭離去。等到毛義母親去世的時候,毛義便辭官守孝。公府多次徵召,他才去做縣令。後來又被選拔舉薦為“賢良文學”,官府屢次派公車徵召,毛義都沒有去就任。張奉感嘆道:“賢人真是深不可測。毛義先前接到官府徵召的文書便表現出喜悅之情,那是為了贍養父母才降志屈尊任官的。這大概就是人們所說的‘因為家裡貧窮父母年老,做官便不挑選官職’的人。”孟浩然說,自己也像毛義一樣,是因為家裡貧窮父母年老才謀求做官的。況且我的知己好友已經做官當政,我當然要彈冠相慶了,怎麼還能固守貧窮呢?“匪求蒙”,典出《周易·蒙》“匪我求童蒙”,不是我請教矇昧愚蠢的人。孟浩然用這個典故說明自己只乞求當政的知己,而不向不知己的人投名片,即不乞求不知己的人。孟浩然三十歲的時候生活就如此貧困,晚年又體弱多病,生活更加貧困不堪,杜甫在《遣興五首》(其五)的詩中感嘆道:“吾憐孟浩然,裋褐即長夜。”孟浩然窮得連被子都沒有,只能披著一件粗布短襖度過那寒冷漫長的冬夜。在這種極度貧困的情況下,知己老友張九齡聘他到幕府為從事,他也就貧不擇官了。

孟浩然進入張九齡幕府,還有另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求仕之心未泯。封建時代的士子多以濟世之才自負,當君主昏庸無道時,他們認為是奸臣熒惑所致。這時他們往往不是選擇退隱迴避,而是以“板蕩誠臣”自許,不顧安危地去匡君輔國,因為這是忠臣的天職。正如屈原《離騷》所云:

惟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

豈餘身之殫殃兮,恐皇輿之敗績。

忽奔走以先後兮,及前王之踵武。

荃不察餘之中情兮,反信讒而齌怒。

餘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捨也。

指九天以為正兮,夫惟靈脩之故也。

那些結黨營私的小人都在貪圖享樂、苟且偷安,國家政治昏暗、前途渺茫、險阻重重。我屈原難道害怕自身遭受災殃嗎?我是擔心君主的車子傾覆。因此我匆忙地在君主的車子前後奔波,為的是讓君主能夠趕上聖明先王的步伐。君主卻不能體察我的一片忠心,反而聽信讒言對我發怒。我明知道忠言會招來災禍,但卻不忍心放棄。我指著上天讓它作見證,我的一片忠心完全是為了君主的緣故。

孟浩然對唐玄宗,也有屈原對楚懷王那樣的忠誠和情懷,他也想實現自己匡君報國之志。當時唐朝宰輔大臣的升升降降也是常事,宰相一般三五年就會更替,張九齡雖然被貶謫,但說不定哪天又會官復原職。到那時,他幕府中身邊的人就會跟著升遷,這對晚年的孟浩然來講可能是最後的機會,當然不容錯過。

來到張九齡的幕府做從事之後,孟浩然對朝廷的內幕瞭解得更多更透了。玄宗年事已高,將政事都交給了李林甫,且“任之不疑,林甫善養君欲,自是帝深居燕適,沉蠱衽席”(《新唐書·李林甫傳》)。李林甫“性陰密,忍誅殺”,排斥異己,貶抑文士,重用武將,凡是有可能晉升宰相的職位,都由武將充任。因為武將沒有文化,大多不識字,當然也就不可能擢升為宰相,李林甫的相位也就不會動搖。這樣一來,張九齡的復起當然也就無望了。且張九齡早已勘破世事,萌生了隱退的念頭。孟浩然的理想再次破滅了,於是提出辭職,張九齡再三挽留。

開元二十七年(739)年初,沔州(今湖北漢陽縣)刺史兼山南東道採訪使宋鼎來荊州公幹,順便看望張九齡和孟浩然。宋鼎曾任襄州刺史,與孟浩然是好友。孟浩然陪同宋鼎登覽新建的荊州城北門樓,宋鼎賦詩(今不傳),孟浩然賡和作《和宋太史北樓新亭》詩,藉以表達辭職的意願,亦有請求宋鼎為自己關說之意:

返耕意未遂,日夕登城隅。誰謂山林近,坐為符竹拘。

麗譙非改作,軒檻是新圖。遠水自嶓冢,長雲吞具區。

願隨江燕賀,羞逐府僚趨。欲識狂歌者,丘園一豎儒。

詩人說,返回家鄉耕種隱居的意願未能實現,我在夕陽西下的時候惆悵地登上城牆的譙樓。誰說隱居的山林很近呢?我卻被留在刺史幕府中為公務所拘羈,不得脫身進入山林隱居。“符竹”,即竹使符,共五枚竹箭,長五寸,上面鐫刻篆書,剖為兩半,一半交給赴任的郡守,一半留在朝廷,朝廷發兵派遣使者的時候,帶著一半符竹,與郡守的另一半符竹合符之後,才能聽受使命,跟虎符的作用類似,後以“符竹”指代郡守的職權。壯麗的譙樓不是原有譙樓的修葺,而是重新建造的,欄杆上都繪了新的圖畫。漢水從遠遠的嶓(bō)冢山流出,濃雲連綿不斷吞沒了太湖。我寧願隨著江上的燕雀來慶賀,卻羞於跟在幕府臣僚後面恭謹地小步奔走。要知道披髮狂歌的人,是在家園隱居的迂腐儒生。“狂歌客”,縱情放歌的人,這裡也是作者自況。《後漢書》卷五十三《申屠列傳》:“昔人之隱,遭時則放聲滅跡,巢棲茹薇。其不遇也,則裸身大笑,被髮狂歌。”古人隱居,遇到好時勢,就捨棄名聲,隱遁行跡棲居在巢穴中,採食野菜充飢。如果遇不到好時勢,就赤裸著身子大笑,披散著頭髮狂歌。

張九齡見孟浩然去意已決,不便再強留。於是,孟浩然又回到了甕牖繩樞、室如懸磬的家,成了率意“狂歌”的“丘園一豎儒”。

夜已經很深了,孟浩然披裹著粗布短襖靠在屋角的床頭上,久久不能入睡。這時,外面颳起了風,下起了雨,風雨吹打著窗戶,寒意更重了。與此相似的境況,南唐李後主李煜在《浪淘沙》中嘆曰:“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奈五更寒。”可是,孟浩然的門窗上哪有什麼“簾”?床上哪有什麼“衾”?別說“羅衾”了,就連杜甫家裡“布衾多年冷似鐵”的“布衾”都沒有。與此相似的境況,南宋李清照在《聲聲慢》中嘆曰:“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可是,孟浩然又哪裡去尋什麼“淡酒”?然而,此時的孟浩然思考的卻不是自身的寒冷,也不是“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空想,而是國家和民族的前途。屈原的《離騷》,斷斷續續地縈繞在他的腦際: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日月運轉迅速不停,春秋變換循環替更。想到草木凋零,更擔心國君衰邁,不能振興。

昔三後之純粹兮,固眾芳之所在。

雜申椒與菌桂兮,豈惟紉夫蕙茝!

昔日夏禹、商湯和周文王的品德之所以純潔完美,是因為有眾多的賢人在他們的周圍輔佐,並非只任用少數幾個人。就像各種香草繁茂地生長在園圃中,並不是只種植蕙和茝(chǎi)。

冀枝葉之峻茂兮,願俟時乎吾將刈。

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

希望香草都能生長茂盛,等到花兒盛開時我也能被收取。即使我自己枯萎凋謝也沒什麼值得憂傷,令人痛心的是眾多香草的花朵都被風雨摧殘糟蹋——眾多的人才被貶被殺,國祚堪憂。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長長嘆息止不住淚水潸然,可憐人民多災多難,生活艱難。

已矣哉!

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

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算了吧!既然國家沒有人賞識我,我又何必懷念國都呢!既然理想的政治沒有人可以協商,我就要追隨彭咸那樣的歸宿——殷商大夫彭咸,因直諫不聽,便投水而死。

這時,一位高冠陸離的老者從孟浩然得眼前飄然而過,孟浩然定睛一看,不覺詫異道:“這不是屈原嗎?”於是追隨而去。可是,無論怎麼追,屈原總是在前面的不遠處。孟浩然緊追不捨,一直追到汨羅江邊,屈原不見了。孟浩然正要跳江,一群小鳥忽然迎面飛來異口同聲地啼叫:

“不要跳!不要跳!”

孟浩然便收住了腳步,這時另一群小鳥又飛過來啼叫:

“怕死鬼!怕死鬼!”

孟浩然心想:“說我是怕死鬼?笑話!我孟浩然倘能追隨屈原而死,雖死猶榮!”於是,縱身跳入汨羅江:“哇!好冷啊!”

原來是南柯一夢。天已經亮了,鳥兒仍在四處啼叫。孟浩然隨口吟道: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明人徐學夷在《詩源辨體》(卷十六第十二條)說:“浩然五言律詩興象玲瓏,風神超邁”,“乃盛唐最上乘”。其實,不惟五律,五絕的《春曉》同樣是“興象玲瓏,風神超邁”,同樣是“盛唐最上乘”。這裡的“風雨”“花落”,都是興象,既是自然的“風雨”“花落”,更是社會政治的“風雨”“花落”。“花落知多少”與《離騷》的“哀眾芳之汙穢”,有同工異曲之妙,但又不像《離騷》的沉鬱悲慼,而是以清雅超絕寫悲慼之情,這是借鑑了《詩經》以樂寫哀的筆法。

《詩經·小雅·采薇》,是戍卒在戰後歸家途中寫的詩,末章撫今追昔,悲喜交加:“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詩人以春天楊柳依依的樂景,寫當時拋家出征的生離死別;以冬天雨雪霏霏的哀景,寫如今僥倖生還的無比喜悅。清王夫之《薑齋詩話》說這幾句是:“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當我們瞭解了孟浩然的生活閱歷、思想歷程和《春曉》的寫作背景之後,再來讀這首詩,一定也會倍增哀痛的。

孟浩然的家鄉襄陽,屬古代楚國,而屈原則是楚國人的驕傲,當然也是孟浩然的驕傲。而屈原的學生、楚辭大家宋玉的故鄉鄢(今湖北襄陽宜城)是楚國的皇城,距離孟浩然的祖宅澗南園不過六七十里。孟浩然二十多歲的時候,就經常與襄陽的士子們舉行詩會,大家的理想就是再現“屈宋英聲”。因此,孟浩然的思想和操行都有屈原的影子,他的詩作也深受楚辭特別是《離騷》的影響。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孟浩然確是襄陽的小屈原,而《春曉》便是一首微型的《離騷》。

作者為中國教育發展戰略學會傳統文化專業委員會學術委員、文史學者

1200年我們沒讀懂!為什麼說孟浩然的千古名作《春曉》,實際上是一首微型《離騷》

欄目主編:王多 題圖來源:視覺中國 圖片編輯:曹立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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