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評說郎朗、王羽佳及其他

文 / 潘文捷

愛樂妹語楊照,本名李明駿。臺灣大學歷史系畢業、美國哈佛大學東亞史碩士,作家、文學評論家和政論家。現任臺灣《新新聞週刊》副社長兼總主筆,多次在臺中古典臺、臺北“Bravo91.3”等電臺主持音樂節目、推廣古典音樂。以下文字系楊照回答《共識網》記者潘文捷所提古典音樂問題時所作的回答。本號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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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照

為什麼流行音樂不能吸引我

西方古典音樂跟其他文明或其他時代的音樂最大的不同,就是它是人類創造過的最複雜的聲音,而且它有意識地朝著複雜的方向去發展。因為它夠複雜,所以可以用各種不同的方式去接近、去和它發生關係。這個時代我們最大的問題是視覺記憶佔了記憶的太大比例。但其實因為視覺上要記憶的東西太多,反而不夠深刻和長久。而視覺以外的其他記憶被鉤起來的時候,會比視覺更深刻和恆久。如果你是一個習慣聽音樂的人,音樂會一直不斷地引導你回到一些場景,回到一些記憶上面去。

大家喜歡講外國音樂在中國,在中國為什麼要聽外國音樂?很喜歡陳丹青老師一本書的書名《外國音樂在外國》,那本書很有趣,我的意思也是相同的:文明的來源不重要,而這些創造出來的聲音的複雜性,以及複雜性中產生的秩序的美好,跟我們每個人都有關係,就像呼吸一樣,我們可以用這麼自然的態度來對待這些音樂。

只有足夠複雜的聲音才會吸引我。很多流行音樂我聽在耳朵裡,就會想,怎麼老是3度音呢,不能換一下嗎?這裡的和聲可不可以稍微複雜一點?我就會聽不下去。而複雜的聲音就會吸引我,立刻讓我想說,天哪,怎麼會想到用這種方式來寫音樂!第二是我認為只有複雜的音樂才值得寫,不復雜的音樂自己聽就好了。我的毛病是太簡單的東西我沒辦法感受,不是我的菜。複雜的音樂會給我“好希望別人也能聽得到”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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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照的音樂隨筆集《想樂》

如何評論郎朗與王羽佳的演奏

我聽任何時代的演奏者的兩個基本標準:第一點是一定要有個人的風格,在固定的樂譜上有自己要說的話。第二點是演奏者的個人風格又必須能夠跟作曲家偉大的心靈產生對話。

郎朗完全符合第一個標準,但不符合第二個標準。郎朗驚人的才華在於他可以用鋼琴發出又快又響的聲音,而且有一些樂段,他用手指的演奏比別人用手背壓出來的和聲還更響亮、更準確。他有非常強烈的個人風格,換句話說,現在給我聽郎朗(除了他非常年輕的時候)演奏的大部分樂曲,我會猜這大概是郎朗吧,不會錯。但是他不符合第二個標準,我們不會那麼想要聽他的音樂,有的時候我甚至忍不住要躲開,因為他永遠把所有的樂曲彈成他自己的。他沒有細膩地去深入理解貝多芬和肖邦是不一樣的,肖邦和舒曼是不一樣的,我現場聽過郎朗演奏舒曼的《童年情景 op.15》,這首曲子和舒曼後期的音樂,也是不一樣的。但郎朗演奏沒有所有這些變化和差異,只有郎朗在那裡非常淋漓盡致地發揮他自己而已,他的風格壓過了所有的一切,這是有問題的。他沒有辦法藉由這些作曲家不同個性的心靈滋養他自己,因此沒有成長。前一陣子偶然看到一部法國紀錄片,裡面有十歲的郎朗在彈琴,我說,天哪,彈得真好!可問題是他今天和十歲的時候用同樣的方式彈琴。我感到很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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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鋼琴家王羽佳

王羽佳又不一樣,她是具有高度個人風格的音樂家。我很希望大家感受到她的個人風格,不要老是關注她的衣著或者她鞠躬的模樣。王羽佳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演奏者,因為她任性,而她的任性是有層次、有厚度的。她最大的特點是她會跟自己打架,你不容易在王羽佳同樣的曲目當中聽到完全同樣的演奏方法,她會這裡加一點,那裡加一點,可以感覺到她對樂譜不是很有把握,但因為這樣,她的音樂也更加有趣,所以我很享受聽王羽佳。

聽音樂的人會有自己的標準,我的標準也非常清楚,但是也必須要強調,我儘量不用這種方式影響讀者。聽音樂是對美的感受,有非常主觀的部分,而古典音樂經過了幾百年的累積,一定會有相對多數主觀當中產生的相對客觀。希望大部分的人可以先領略相對客觀的東西,有所掌握後,再形成自己的主觀判斷,那是屬於你的,就像我對郎朗和王羽佳的判斷是屬於我自己的。我不希望大家一開始聽音樂就急著用主觀去衡量一切,那樣沒有好處,那就意味著非常多的音樂,你還沒有真正能夠進入,就已經先把它排除在外了。我還是希望大家用寬廣的心情去聆聽各種不同的音樂,不要急著去分析版本或者是去評斷版本的好壞。不一樣的演奏者,即使是二流的演奏者都值得聽,因為如果你從來沒有聽過二流、三流的演奏者,甚至是小孩去演奏本來沒有能力演奏的曲子,你就不會知道什麼叫做一流的演奏者,不知道一流的演奏者為什麼這樣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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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照

純粹用感受去聽音樂太可惜了

音樂始終在這裡,選擇你的路,走進來就是了。

前天聽柏遼茲的《幻想交響曲》,就很想抓住柏遼茲問開頭裡面絃樂的用法是怎麼來的。我也想問瓦格納你當時寫《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前面那個未解決的和絃的時候,是設計成這樣,還是意外寫成的?這個和聲甚至變成了音樂史上一個里程碑的時候,你到底怎麼看待?因為瓦格納寫了很多東西,但是我從沒看過他寫怎麼看待這個和絃……想問的問題太多了。

我們沒有像樣的音樂課,專業演出與普通聽眾存在鴻溝。舉辦解說音樂會,最普遍的問題是“聽音樂需要用這種理性的方式去聽嗎?我們不能就只是感受音樂嗎?”我的回答是:當然可以純粹用感受去聽音樂,但我覺得太可惜了。有太多太複雜的音樂,如果你不願意多花一點時間去理解的話,是沒有辦法直接地感受到的。

比如瓦格納寫的歌劇,就不是讓人去感受的。習慣聽歌劇的人一聽到瓦格納的歌劇就傻眼了,覺得怎麼那麼難聽?整部歌劇裡沒有任何一段像威爾第的《弄臣》那樣,聽完可以吹口哨、可以吟詠出來的。聽眾必須要去了解瓦格納到底在幹什麼,一旦瞭解他的用意用心,再聽《特里斯坦》,聽到第二幕,你就會了解瓦格納為什麼會說,“所有其他的歌劇正確的演出會讓你想要聽第二次或者更多次,可是我的《特里斯坦》,如果找到一個對的女高音,一個對的男高音,把第二幕唱完了之後,你會希望一個月當中不要再聽到這個音樂”,因為太痛苦了。我們沒有辦法用直接的感受去接近這樣的音樂。

我印象最深刻的問題就是,去年在臺中,一個大概9歲的小朋友舉手問我:“楊老師,為什麼會有音樂?”這哪是個笨問題?這是可惡的複雜的太難的問題。我很簡單地回答:會有音樂是因為人有一種本能,可以分辨出來好聽的和不好聽的聲音。音樂讓我們把有秩序的聲音跟一般的、沒有秩序的聲音區分出來。我非常喜歡這個問題,當然也意味著我覺得我的回答也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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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照一家,中間是他鋼琴家的女兒李其叡

一般人在音樂素養上沒有太多的進步

我年輕的時候根本沒有任何像樣的演奏古典音樂的場地,而現在我國臺灣的國家音樂廳和國家演奏廳一年有超過500場的古典音樂演出,這是無法衡量的成長。幾十年來我們最大的變化是每年有無數孩子受到了正式的訓練,越來越多的孩子有機會到國外去學音樂,他們回國當然就帶動了古典音樂的專業環境。

但卻有一樣東西沒有改變,那就是一般人在音樂素養上沒有太多的進步。我們沒有像樣的音樂課,沒有在孩子耳朵成長的最好時間,讓他們懂得怎麼聽到聲音、怎麼分辨聲音、怎麼去理解音樂的道理。因此就產生了落差,專業人士現在能夠演奏和理解非常複雜的樂曲,但一般人聽不懂或者根本聽不到。因此聽眾會因為趕流行、追明星等各種原因進音樂廳聽音樂,並只能用感受的方式去聽。這種方式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辦法聽這麼多的音樂,而且不會覺得需要這麼多音樂。很多人覺得我好像應該試試看聽聽古典音樂,但是聽了一場兩場,就覺得沒有動力聽第三場、第四場。接觸古典音樂的機會很多,但是留下來聽音樂、理解音樂、享受音樂,把古典音樂變成生活當中必要部分的人,就非常稀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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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照接受訪問

古典音樂裡有中國人最大的功利

我希望家裡有琴童的家長不要覺得孩子是天才,因為那隻會壞了你對小孩真正的認知和評估。沒有那種音樂天才。世界上絕對有莫扎特那樣了不起的大天才,但是機率極低,怎麼可能會生到我們家來?

相比碰到一個天才,更現實的、更大的難題是,每天都要跟音樂家必須具備的所有的條件不斷搏鬥。家庭會影響一個孩子,但是影響的方法永遠沒有公式。音樂的天賦不是單一的天分,它其實非常複雜。並不是說怎樣的家庭環境就必然會對音樂家怎樣的天分是有好處或者有破壞。

在任何孩子成長的過程中,家庭都很重要。我的體會就是家庭對孩子的影響沒有公式,假如我們現在把傅雷找回來,給他一個孩子讓他去教,孩子可能也不會變成傅聰。國際樂壇是全世界最好的天分跟努力加在一起的結果,演奏者彼此互相拷問、互相競爭,是非常艱難的。但是在中國現在的環境下,這種艱難有時候就變成了魔鬼的誘惑,因為如果誰憑藉古典音樂打入西方社會,大家會覺得他/她比其他人都高一等,覺得中國人光榮,這就是我們要警惕的“民族主義”。郎朗、王羽佳等就實現了現在中國人最大的功利。

很多功利的算計是憑藉音樂來獲得最大的名聲和利益,真是可怕的想法。要知道,之所以它可以滿足這樣的虛榮,正因為它是這麼的艱難,不要為了追求虛榮把孩子推向這條路,這是絕對不划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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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照發表演講

今日值編 愛樂妹

本文轉自:愛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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