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金花跪在一堆煤渣上面，膝蓋已經滲出了血。
母親李青蓮在一旁生氣地數落著：“小小年紀，心眼不小，還想偷翻過山去找你爹！山那麼高，你一腳踩空掉下來怎麼辦？這回你要是真去了，你和你爹還能活嗎……”
李青蓮說話聲音越來越高，奶奶在旁邊心疼地看著金花不敢作聲。
那天張大偏把金花的父親張德山往家裡抬的時候跟金花娘說：“青蓮呀，你們家是萬幸啊，那天你家金花也跑上“一隻靴”要找他爹，是我把她呵斥回來的。金花要是去了，小小年紀還能活嗎？”
因此辦完大家的喪事，李青蓮就開始教訓起了女兒。
青蓮對孩子的教育是非常嚴格的，尤其是對金花和櫻花，她認為女兒將來遲早要嫁人，將來到婆家不能給孃家丟臉，得讓她們把什麼本領都學會，什麼道理都弄懂。
無論如何在金花小小的心靈深處，走出大山的願望已經非常強烈了。
這幾年，大家一直議論著那年凍死人的事，大家一致認為東村老劉家弟兄五個一點事沒有是因為中午吃了飯，身上有勁兒了所以平平安安回來了。而張德山能堅持到村裡人找到他還沒有死是因為中午那個饅頭起了作用。大家可憐馬貴的兩個兒子，兩個年輕人生生讓醫院給耽誤了，如果不回醫院去拿衣服或許還能保存一些體力跟老劉家弟兄五個一起堅持走回家。
金花一直後悔自己沒有趕上父親，她想：“要是我去了，領著他們去表奶奶家吃過飯，或許都死不了。”
那次凍人事件對金花的震撼太大了。母親那麼嚴厲的懲罰也沒能讓她產生一絲悔意。
一年一度的端午節又到了，那天正好是星期天。金花兄妹最願意過的就是傳統的節日，爹孃會在這一天奢侈地改善一下生活。
金花一大早就起床了，金成、銀成他們還在睡懶覺。母親做好飯太陽還沒有出來，就領著金花去西溝割艾草。她們要趕在太陽還沒有露頭之前去割一捆，以供一年的驅蟲祛毒之用。還要抽出四根用紅線捆住，兩根掛在奶奶的門上，兩根掛在自己家的門上，迷信說這樣可以辟邪，保護一家老小少生病。
母親告訴她，端午節這天早上太陽還沒露頭時的艾草藥性最好，早一點藥性不到，晚一點過了也不好。母親經常跟她說一些草藥的採摘方法，比如：蒲公英在清明前藥性最好;二花（就是金銀花）晾晒的時候不能見太陽……
大雁村雖然有兩個醫生，但是金花兄妹小時候生病大多還是用的自家採的草藥。感冒發燒了用父親刨的柴胡根煮水，喝一碗柴胡水出一身汗一會兒就感覺輕鬆了，一般情況下喝兩碗病就好了，如果連續喝了兩天還不見好，母親才會領著他們去找馬貴看病。
感覺上火了就喝蒲公英煮的水，蒲公英煮水時水一開就得把水從火上端下來，不然藥效就沒了，母親害怕他們喝多了傷脾胃，煮水時往往放一些紅糖。
如果咽喉疼痛，冬凌草是最好的藥，父親常年用冬凌草當茶葉泡水喝，但是冬凌草太苦，小孩子們不愛喝，母親就給金花兄弟姐妹喝二花。金花覺得所有草藥裡就數二花能治病了。
金花也拿著一個鐮刀學著母親的樣子彎腰割著艾草，她抬頭看看太陽，催促道：“娘，快一點割，太陽快露頭了。”
大雁村西溝裡有很多艾草，大家都是趕在這個時候來割的。有的人不相信艾草的藥效，割幾根掛在門上就行了，說人家馬貴中醫出身也沒見人家來割過一回。
其實馬貴也是認可艾草的藥效的，不過他們家裡中藥多用不著罷了。
艾草到底有什麼療效呢？金花沒見母親給他們兄妹熬著喝過。有時夏天蚊子多了母親就點兩根驅蚊子。櫻花那年生病一直不好，奶奶建議母親用艾草給她熏熏，母親沒有薰，怕耽誤了病情就去找馬貴醫治了。母親生寶花坐月子的時候，金花見過奶奶把艾草點著遞給母親，她趁著艾草的熱乎勁兒搓過奶，說是奶結了。
母親每年都割一大捆，然後回家晒乾了分給馬貴家一些。馬貴家在金花家河對岸住著，以前離得遠，去馬貴家看病還得往北街繞過去。馬貴家兩個大兒子去世以後，他找了風水先生看了看，就在對著金花家大街門偏一點的地方修了一座石拱橋，跟金花家成了對門鄰居。
太陽出來了，金花和母親每人扛了一捆艾草回家了。父親幫他們把艾草晾在了鄰居平房頂上。
金花家的四合院裡住著四家人，東屋和西屋是弟兄兩個。他們的輩份比較大，是金花他們曾祖父一輩兒的，金花他們就喊他們“大老爺”“二老爺”。
東屋的大老爺家人丁興旺，一家弟兄五個還有四個閨女。二老爺家的二老奶在他們很年輕的時候就去世了，只給她留下了一個閨女。現在二老爺跟母親住在西屋的南頭，東頭住的是大老爺家的大兒子。
大老爺家的兒子有的在外地工作，有的在外面上學。閨女們也出嫁了三個，只剩下一個小女兒在外面上學，家裡就只剩下了他們和大兒子一家。
大老爺的大兒子叫張運喜，金花他們叫他運喜爺。運喜奶奶是個勤勞的女人，但是由於鄰里之間離得近，加上那時候生活都很拮据，未免有一些雞毛蒜皮的矛盾。
運喜奶奶喜歡養雞，每年都養一大群雞。她養的雞不但長得好，還個個能下蛋。他們家的孩子天天吃雞蛋，而金花家的雞卻不如他們家的雞養得好。金花娘一直問她養雞的祕方，她一直笑而不答。金花爹偷偷告訴金花娘說：“運喜嬸餵雞捨得扔糧食，你沒見她每次餵雞都扔一大瓢糧食嗎？還有，她時不時還去咱家雞窩裡撿一個。”
金花娘一想也是啊，沒讓雞吃好它怎麼會下蛋呢？金花娘平常捨不得給雞扔糧食，她想著讓雞去山上吃草籽兒就行了，今天得了這個祕方，從此每天都讓雞吃得飽飽的。但是運喜家的偷他們家的雞蛋金花娘還一次沒碰見過。
金花家的雞下蛋也多了，但是金花娘光聽見雞咯咯叫喚，撿到的雞蛋卻寥寥無幾。她也開始懷疑起了運喜家的手長。
金花娘為了保證孩子們的營養供給，就每天放雞之前一個一個摸一摸哪隻雞有蛋，讓金花他們在家裡撿夠了雞蛋再去玩。金花上學以後這個任務一般都是奶奶和櫻花的。
今天端午節，家家戶戶除了掛艾草之外，還要吃涼菜。涼菜一般是用粉條、豆角、莙薘梗、黃瓜、炒雞蛋等摻在一起做成的。
今年雞下得蛋多，母親肯定會多炒幾個摻到菜裡的。爹孃領著哥哥往地裡走了，讓金花在家裡守著雞窩看雞蛋。奶奶囑咐金花雞下一個就撿一個，金花娘昨天才賣過雞蛋，今天雞下的蛋可是今天中午做涼菜必備的食材。
可是金花想體驗雞全下完了再去撿的那種收穫後的幸福感。
最後一個雞進窩裡去了，等雞咯咯叫著出來的時候，金花往雞窩哪兒一看，運喜奶奶正伸著手從雞窩裡往外拿雞蛋。金花第一次碰見小偷，心裡砰砰直跳。她想喊她不要拿了，但是又怕運喜奶奶不好意思。就這樣金花眼睜睜地看著運喜奶奶把她家的七八個雞蛋拿走了。
爹孃從地裡回來要做涼菜了，她問金花今天的雞蛋撿夠了沒有，金花支支吾吾地說：“沒、沒有……”金花娘說：“那雞蛋哪兒去了？”金花說：“是運喜奶奶撿走了。”
金花娘就去找運喜家的理論，運喜家的死不承認，說金花說謊，金花說：“我親眼看見你從雞窩裡撿雞蛋的，怕你不好意思，我就沒說。”
運喜家的耍起了賴皮：“你們聽聽，小孩子多會說瞎話，親眼看見我偷你們的雞蛋幹嘛當時不說呀？咱們這個院子臨街，誰想進來就進來了，說不定是那個過路的偷走了。金花，你沒看住雞蛋就賴到我頭上，有你這樣的嗎？”
金花覺得太不可思議了，平常覺得運喜奶奶人還不錯，沒想到是個這樣的人。金花說：“你不拿出來今天我們中午吃涼菜就沒有雞蛋了。”運喜家的說：“沒雞蛋吃我可以借給你們，但是不能說是我偷的。”
金花娘已經知道雞蛋哪裡去了，她拉著金花走進了屋子，照著屁股看狠狠地打了她一頓，一邊打一邊罵：“死妮子，連個雞蛋都看不住……”
金花家端午節的涼菜一塊雞蛋都沒有，金花看著奶奶把自己的雞蛋一塊一塊夾進櫻花的碗裡，櫻花津津有味地吃著，心裡很不是滋味。
不過從此以後，金花家的雞蛋再也沒有少過。
夏天，一家人嫌屋裡熱就在運喜家的平房頂上睡覺。早上母親從地裡回來收拾被褥時以為孩子們都起床了，沒想到把床單一抖，把正在熟睡的寶花抖到了地上，像摔了一個南瓜一樣“咕咚”一聲摔到了院子裡，正好摔在金花面前。金花看著寶花的臉憋得紅紫，好長時間才哭出了聲，覺得她真可憐，她後悔自己沒有提醒一下母親寶花還在睡著。她吃力地抱起寶花，像大人一樣哄著她。
金花的父親經常在大隊忙碌，母親李青蓮挑起了家裡的一大部分活兒，幹什麼都是風風火火的。
從此在金花的心裡便多了一份對弟弟妹妹的照顧，在爹孃做不到的地方她總能幫弟弟妹妹們做到。
金花家裡兄弟姊妹多，飢餓是在所難免的。那年秋天，張德山夫婦兩個清早去鉤柿子，吃過早飯還要挑過大南嶺去供銷社賣。有了那年的教訓，誰也不敢空著肚子跟大南嶺較量了。
李青蓮就趕緊回家提飯，金花說：“櫻花哭了一清早，我走到那兒她也走到哪兒，我們做好飯了她一直站在鍋臺邊哭，我哥說她餓了，我說：‘餓了也得等爹孃回來再吃！’他們就誰也沒敢偷吃。”
青蓮蹲下來擦了擦櫻花臉上的淚水，看了看正在喂寶花吃飯的婆婆，鼻子一酸，就什麼也沒說。
婆婆吃的糧食是大哥送給他的，大哥在社辦企業上班，家庭條件相對好一點。寶花能吃上婆婆的小米湯，青蓮已經感恩戴德了。
她掀開自家的鍋蓋，金成和金花在家做的飯是父親用自己編的荊條籃子去嶺西換的粗糠雜麵。父母心疼她孩子多，就天天晚上編籃子再早早起床翻山越嶺挑到嶺西去換吃的，換的粗糠雜麵是最實惠的，雖然難吃，但是可以讓孩子們天天有吃的，不至於捱餓。
李青蓮在屋裡燃起一堆火，給孩子們盛好飯讓他們圍著火堆坐著吃飯。櫻花止住哭聲，喝了一碗又一碗，一個四五歲的孩子竟然喝了五小碗還想喝。由於剛收下的玉米還沒有晒乾，這幾天喝的都是粗糠雜麵粥，櫻花可能一直不喜歡喝，今天確實是餓壞了。
李青蓮也不記得自己只顧著忙地裡的活兒，把櫻花和銀成交給金花金成多長時間了。
奶奶是隻管看著寶花，金成天天領著銀成瘋跑著玩，金花就天天帶著櫻花。
一吃過飯，母親就給父親提走飯然後一起賣柿子去了。趁爹孃不在家，金花領著櫻花去鉤軟柿子吃。
金花挎著籃子，扛著鐃鉤，領著櫻花來到離家不遠的樹下，她說櫻花：“你離我遠一點，小心我打到你。”櫻花就站在遠處看著，金花踮起腳尖怎麼也夠不著。就對櫻花說：“櫻花，姐姐上樹給你鉤柿子，一會兒把鐃鉤遞給我。”櫻花高興地答應了。
可是金花剛爬到樹杈上就掉了下來，櫻花跑過去一看，只見姐姐閉著眼睛不說話，櫻花就以為姐姐睡著了，就坐在旁邊等著她醒來。當時金花七歲櫻花才三歲。
可憐的金花醒來後已經是中午了。她睜開眼睛，見櫻花在旁邊坐著，還把自己的衣服給她蓋在身上。金花覺得有點頭疼，她說：“我記得爬上樹了，怎麼還在樹下呀？”櫻花說：“姐姐，你從樹上掉下來睡著了。”
金花說：“櫻花，這件事回家別告訴咱娘，她會吵我們的。”櫻花乖乖地答應了。
回到家爹孃已經賣柿子回來了，只聽母親呵斥道：“天天就知道玩耍！”
金花長大以後回想起這件事才意識到自己那時是昏迷了一上午後自己醒來的。
一晃金花已經八歲了，該上小學了。一二年級是在村裡上的，哥哥張金成該去村委會旁邊的白龍廟中心小學上三年級了。
那天，金花揹著書包，裡面就裝了一個本子和一支鉛筆，由銀成和櫻花護送著進了大雁村裡的小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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