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音·瀏陽話丨安放鄉愁的“根”

BOBO組合 朱元璋 明朝 道光 新湖南 2017-06-08

湘音·瀏陽話

安放鄉愁的“根”

“江西老表,河裡洗澡,碰噠烏龜……”這是長沙、瀏陽地區曾經流行的一首童謠,是對江西人的打趣。也是對於江西人的親切。

往前追溯,許多湖南人曾都來自江西。

不過,如今的湖南人,對於江西的感情大概也就止於“老表”了,鄉音早已成了“湘音”。瀏陽、平江、醴陵、攸縣、茶陵、永興等狹長的湘東地區,與江西的親近感比湖南其他地方來得具體,不僅源於地域上的連接,還有言語的相近。在方言區域劃分上,它們屬於贛方言,而他們之中頗多是江西移民的後裔。

瀏陽東鄉的客家人,更能體會這種方言帶來的歸屬感。

就像張坊鎮陳橋村的張壽承老人,依舊每年去往廣東梅縣祭祖,在湖南定居幾百年的客家人,依舊憑藉相同的方言在梅縣找到了家的感覺。“方言還是一樣,只是我們說話,節奏快一點。”對於廣東梅縣,張壽承像講起遠方的老家和親戚,臉上寫滿安詳。

汪涵說,普通話讓你走得更遠,方言讓你記住你的根在哪裡。漂泊的客家人為了融入當地,學習當地的方言,卻從來不敢忘卻祖先的“聲”,有了這不變的鄉音,他們就能夠沿著古老的“聲”,找到自己的“根”,安放鄉愁。

這,大概就是方言的意義吧。

古老族譜和鄉音,記錄他們來自“山的那一邊”

5 月 19 日,從瀏陽縣城出發沿著大瀏高速往張坊鎮。延綿的大山挾裹著公路伸向遠方。“越往東,山越多,山那邊就是江西了。”同行的瀏陽人蔣坤說。

公路盡頭是高聳的羅霄山脈,幾百年以前,無數的江西人翻過那延綿的高山,開始了並沒有目標的遷徙,有人一路向西,到達湘中、湘西,也有人或感於瀏陽肥沃的土地,又或者不願意離故土太遠,終於決定不再前行,在此繁衍生息。

幾百年以後,當這些遷徙者完成了作為湖南人的自我認同,把江西人稱為“老表”之後,唯有他們古老的族譜和鄉音,依舊記錄著他們來自“山的那一邊”。

幾百年裡,瀏陽話並沒受到湘語太多影響

“朱元璋血洗瀏陽三日”的傳說,在瀏陽人的講述裡有各種版本,一種說法是因為瀏陽人支持陳友諒,朱元璋坐得江山之後,下令血洗瀏陽三日。更為誇張的說法,是下面的官吏將聖旨中的“日”看成了“月”,所以屠城三個月,以至於屍橫遍野,十室九空,這當然是民間傳說。

史料記載中,瀏陽經歷過殘酷的兵事,並不是明初朱元璋的血洗瀏陽,而是宋朝末年的戰亂。據《宋季兵事》記載,“宋德祐二年(1276 年),元兵破潭(潭州,今長沙),瀏遭殲屠殆盡,奉詔招鄰縣民實其地。”至元代元貞元年(1295 年)戶口大增,縣升為州,戶口大增主要是因為移民,其中以江西移民為主。

朱元璋“血洗瀏陽”屬傳說,但明初江西人向瀏陽的大規模遷徙卻與朱元璋有關。

陳友諒與朱元璋爭天下時,雙方長期在今湖南湖北江西一帶打拉鋸戰。亂世之中,不少土著瀏陽人為避戰亂,背井離鄉,瀏陽境內“餓殍遍野,十室九空”。戰爭結束後,政府不得不徵調大批江西百姓到瀏陽安家落戶。據調查,縣內姓氏有原籍可考的有154支,80 支原籍江西。

而瀏陽客家人多是清朝初年遷入瀏陽,他們翻山越嶺來到瀏陽時,平闊的土地已經被江西人佔據。他們只能在東、南山區插草為標。

一批避倭寇亂的福建人,在明朝嘉靖年間(1522 年-1566 年)逃入江西宜春,隨後廣東人亦接踵而至,他們在宜春、萬載等地搭棚定居,被稱為棚民。明亡後,棚民不斷反清,遭清廷捕殺,棚民被迫逃亡,其中一部分進入瀏陽東、南部山區。清朝初年,鄭成功據廈門,清廷下令將福建、廣東居民遷入內地,並燒燬其房屋,死其歸心,於是閩粵的移民增多,瀏陽來自廣東籍的 36 支人口調查,其中有31支是清初遷入。

這些遷入戶均保持了原籍的客家方言,世代相傳,示不忘祖,被稱為“客姓”。

不忘祖的客家人並不排斥學習當地方言,只是內部交流時堅持使用客家話,在張坊、小河、大圍山、官渡等客家聚居區,客家人基本上都會說瀏陽話。幾百年時間裡,除了西鄉話已經基本上演變成了長沙話,瀏陽話似乎並沒有太多受到湘語的影響。

一包鹽窺見瀏陽東西南北鄉方言的演變

“直到新中國成立前,瀏陽一直是自給自足的中農縣。”瀏陽的文史專家 92 歲的潘信之的說法,似乎為這個瀏陽方言少受湘語影響提供了一種解釋。瀏陽有句老話,“東鄉出蠻扮、西鄉出小旦、北鄉出布擔、南鄉出煤炭。”這是說四鄉的差異,也證明了瀏陽自給自足的能力。

物產豐富的瀏陽,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是作為出產者跟江西的銅鼓、宜春、萍鄉等地進行貿易往來。《湖南老商號》記載,同治十一年(1872 年),縣城增加了茶行、鞭炮行,其時,毗鄰地區間貿易發展,銅鼓、萬載、宜春、醴陵、平江等地的部分農副產品,也經瀏陽集散。

“清道光以前,張坊鎮的紙和茶油、茶葉都是走贛江出去的。道光以後才從長沙,沿湘江出去。”張坊鎮陳橋村的張承壽在族譜裡找到了客家人的貿易路線。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與江西的頻繁交流,在某種意義上,保持了瀏陽方言的純正性。

“瀏陽什麼都不缺,只差一包鹽。”潘信之說。如果說瀏陽的自給自足是瀏陽方言保持純正性的原因,那麼,食鹽的貿易、交流則似乎可以窺見瀏陽各鄉方言的演變。

湘軍將領劉坤一在《酌加湘岸瀏陽鹽票折》中說:“當查湖南瀏陽縣廣三百二十里,袤二百一十里,……南鄉自羊牯塅以上,廣袤約百里,多食江西與永興、安仁轉販而來的粵鹽。北盛倉以上,為之上北鄉,其地廣袤百餘里,均界平江,均食鹼鹽。北盛倉以下,謂下北鄉,多食長沙省河之鹽。西鄉與縣城一帶,至省河一水相通,程途較近,時有以土貨赴長沙、靖港兩處易鹽。食淮鹽者半,食鄰私者亦半。”瀏陽與各地食鹽的貿易往來、經濟交往,大致對應了四鄉方言的差異。西鄉近長沙方言,上北鄉與平江話相似,城區、南鄉、東鄉(客家話除外)則與江西話相近,交流一直在進行,改變也悄然在發生著。

地理知乎

瀏陽話裡的雞蛋是常人難以想到的字

湘音·瀏陽話丨安放鄉愁的“根”

“bobo放在坎坎上。”是瀏陽一句經典的方言,意思是“雞蛋放在窗戶上”,被經常拿來考問外地人,外地人一般都會一頭霧水。

“bobo是哪兩個字?”

“未成血,未成肉,才是bobo呢。”80歲的瀏陽老城關鎮人徐欽許拿起筆,寫下“ ” “膥”,這才讓我們恍然大悟,“未成血,未成肉,還沒有變成雞,就是蛋呀!”

“膥”字能在康熙字典裡找到出處,只是讀音入鄉隨俗地成了方言裡的“bobo”。“膥” 字在康熙字典裡,讀“cun”,廣東方言“雞膥” 就是雞蛋的意思,番禺沙灣現在依舊有一條雞膥巷。據說在古時候,村民家中有雞蛋都會拿到這條巷來擺賣,久而久之,這條巷就成為鄉民專門用來買賣雞蛋的“雞膥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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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謠、夜歌、山歌,抵達瀏陽方言深處

湘音·瀏陽話丨安放鄉愁的“根”

湘音·瀏陽話丨安放鄉愁的“根”

湘音·瀏陽話丨安放鄉愁的“根”

湘音·瀏陽話丨安放鄉愁的“根”

5月22日,毛雨辰、朱航陽、蔣可妍和耿靜好(左往右)四名小朋友在攝影棚拍攝童謠遊戲。她們是瀏陽“童聲撞電臺”節目的小主播。這些孩子通過電臺傳播瀏陽童謠的同時,自己也愛上了方言。組圖/記者唐兵兵

湘音·瀏陽話丨安放鄉愁的“根”

92歲的瀏陽文史專家潘信之頭腦清晰,對於史料記載,總能憑藉記憶迅速找出來。

湘音·瀏陽話丨安放鄉愁的“根”

在夏天,張坊鎮陳橋村的客家人張承壽依舊習慣每天到老房子裡住,他家的老屋建於光緒五年。

湘音·瀏陽話丨安放鄉愁的“根”

耿鄭振在教學生做童謠遊戲,“上面三個姑娘在繡花,,下面三個小孩子吃西瓜,高子矮子打一架,王婆婆出來罵一罵,矮子嚇得躲到床底下。”

湘音·瀏陽話丨安放鄉愁的“根”

月華姊在張坊客家話裡是嫦娥的意思,有客家山歌的浪漫情調。發音人:張承壽

湘音·瀏陽話丨安放鄉愁的“根”

張坊客家話:邏人(串門)。發音人:林永生,張坊鎮陳橋村客家人。

湘音·瀏陽話丨安放鄉愁的“根”

張坊客家話:洗身(洗澡)。發音人:林福秋,張坊鎮陳橋村客家人。

湘音·瀏陽話丨安放鄉愁的“根”

瀏陽話:菩薩崽(瞳仁)。發音人:徐欽許。徐欽許說:“菩薩崽,就是你的眼裡有個我,我的眼裡有個你。”

“十里有三音”的瀏陽,之所以說方言複雜,是因為瀏陽囊括了中國八大方言中的三種,湘方言、贛方言和客家話。

而主要的贛方言中又有不同的口音,對於一個外來者而言,瀏陽方言過於難懂了,不過透過一個個方言特有的詞彙,童謠的天真、夜歌的蒼涼、山歌的浪漫,我們不難抵達一種方言的深處、一個地域的遠方。撰文/本報記者唐兵兵

瀏陽童謠:讓孩子愛上方言

“現在的孩子很多都不會說瀏陽話了,我們班40多個學生,就只有七八個學生會說,他們覺得方言土。”5月18日,在瀏陽市機關幼兒園門口見到幼師耿鄭振,她開始訴說瀏陽方言的危機,為了證明這種危機,她甚至開始在微信群裡統計各班會說瀏陽方言的學生人數。

這個曾經在幼兒園極力推廣普通話的幼兒園老師,走上了保護瀏陽方言的道路,以童謠的方式。

1996年,學校送耿鄭振去北京培訓,“回來之後,就覺得普通話太美了”。她開始在學校推廣普通話。2006年,她帶學生到澳門參加舞蹈比賽,“我說了一句瀏陽話,學生都沒有聽懂,普通話重複一遍他們才聽懂,這太可怕了。”這讓耿鄭振感到了某種危機。從那一年起,她開始蒐集瀏陽童謠,把童謠做成音樂、編排成舞蹈,蒐羅童謠遊戲,引進課堂。

“這些年,感覺自己就像個神經病一樣,到處問童謠。出去吃個飯,也會問鄰桌的老人。”這種隨機尋問的方式並沒有取得太好的效果,“老人要麼不記得了,要麼記得不完整。”十年時間裡,她只蒐集到48首童謠。

“月光光,夜光光,梭羅樹上好裝香,兩個估計(姑子)同拜,上拜,下拜,拜到明年正月,好世界,世界不奈何,打個金箍蘿,金箍籮上開花,有女莫對張家。”耿鄭振用瀏陽方言唱起來,一臉的笑,像回到了小時候。這首童謠她前後花了六年時間,直到前段時間才算拼湊完整。

“無知者無畏嘛,開始不知道水多深,現在上不來了。”她笑言自己掉到了坑裡,笑裡卻是她對於瀏陽童謠方言的熱愛,她指的上不來,更多的是自己無法自拔。“童謠中有童趣,還記錄著當時的社會背景和故事。”童謠帶給她的不僅是美好的童年回憶,也會時不時擊中她的內心,一首關於女兒等待父親的童謠,曾讓她淚流滿面。

為了瀏陽童謠,耿鄭振在家裡搭起了錄音棚和攝影棚,用於製作童謠、遊戲的音頻和視頻。她還在瀏陽電臺開設了“童聲撞電臺”的欄目,主播都是當地的孩子。“主播太難找了,有的孩子聲音不好,有的聲音好,但又不會方言,得教他們。”她最開心的是,看著小主播都將方言當成一種樂趣,反覆哼唱童謠,像她們小時候一樣。

耿鄭振的“野心”不小,她想通過新的方式讓孩子們感受方言的魅力,堅信通過童謠,能夠讓方言振興起來,“孩子喜歡瀏陽方言,會感染成年人。”童謠的蒐集開始慢慢進入正軌,不時會有人找上門來獻童謠,和徒弟陳慧排的童謠舞蹈《童謠記憶》也在舞蹈大賽上獲得了金獎,這些都讓她對未來足夠自信。她暢想的方言未來,是街頭巷尾,孩子們又重新唱起老童謠,做起已經被人忘卻的童年遊戲。

“未成血,未成肉,就是bobo”

“點一個旱菜皮bobo。”5月19日上午,與瀏陽人陳慧和耿鄭振一起吃飯,在餐桌上,她們點了一道旱菜皮蛋湯。“皮”字讀成去聲,聽起來和普通話的“屁”同音,讓人忍俊不禁。

“bobo放在坎坎上。”是瀏陽一句經典的方言,意思是“雞蛋放在窗戶上”,被經常拿來考問外地人,外地人一般都會一頭霧水。

“bobo是哪兩個字?”我問。

“餑餑吧。”在耿鄭振的字典裡,這兩個字算得上貼切。當徐欽許、周福英兩位老城關鎮人看了瀏陽方言詞彙的“啵啵”,立馬搖起了頭,“未成血,未成肉,才是bobo呢。”80歲的徐欽許拿起毛筆寫下“”“膥”,同行的耿鄭振恍然大悟,興奮起來,“未成血,未成肉,還沒有變成雞,就是蛋呀!”

“從小父母就是這樣告訴我們的,城裡上了年紀的老人都知道。”徐欽許的妻子周福英說。

關於這兩個字的一種說法,是出於江西龍虎山的道士,是他們為了出家人證明吃雞蛋的合理性而編造出來的字,蛋“未成血、未成肉”,還未成為生命,自然算不得葷腥,道士們可以堂而皇之地享用,這更像是個嘲笑道士的民間傳說。

不過,“膥”字能在康熙字典裡找到出處,只是讀音入鄉隨俗地成了方言裡的“bobo”。“膥”字在康熙字典裡,讀“cun”,廣東方言“雞膥”就是雞蛋的意思,番禺沙灣現在依舊有一條雞膥巷。據說在古時候,村民家中有雞蛋都會拿到這條巷來擺賣,久而久之,這條巷就成為鄉民專門用來買賣雞蛋了,所以大家都叫它“雞膥巷”。

造字在方言裡並不少見,拘泥於字的讀音多少有些刻板。文人造出的會意字,讓方言顯得貼切而生動,這就足夠了。

當然,更多的時候,方言的韻味並不需要藉助文字來表達,畢竟它的產生並不依賴於文字,而是生活。“我的眼裡有個你,你的眼裡有個我,像個小小的菩薩,所以瞳仁叫菩薩崽。”徐欽許關於瀏陽方言“菩薩崽”的解讀,充滿著生活氣息和浪漫色彩。

5月20日,南鄉的幾個人專程到縣城來找耿鄭振分享童謠。談起瀏陽方言,大家來了興趣。“我們那邊帽子,叫有子。”文家市的王俊文說,像長沙方言避諱“虎”,將腐乳改成貓乳、虎頭鉗子改成貓頭鉗子一樣,瀏陽方言中也有諸多避諱,不過他們並不避諱凶猛的老虎,瀏陽方言似乎更加註重財富的得失,避談“失”字,所以方言裡的與“失”字同音的“血”、“舌”都避談,而用意思相反的字代替,“豬舌子”成為“豬賺子”,“豬血”成為“豬旺子”,“賣完了,完字也不能說,要說賣起了”。

文氣的北鄉

“薯哩,薯哩,就是北鄉滴”

外地人很難聽出瀏陽各鄉語言的區別來,東、南鄉和城鎮的區別主要在於語音,本地人可以依照口音分辨各個鄉鎮的人,口音的分辨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薯哩,薯哩,就是北鄉人。”王俊文教我從方言辨認北鄉人,“薯哩”是“誰”的意思,北鄉之外的人用紅薯的“薯”打趣北鄉方言的“鄉土氣”。不過,深究下去就會發現,北鄉的“薯哩”並不土氣,而且文雅,是“孰是孰非”的“孰”字。北鄉廁所稱作“後背裡”,也比其他鄉鎮的“茅室”和“灰屋”來得文氣。北鄉話保留了更多的漢語古音,方言裡夾雜著不少書面語,說話、書寫多文白夾雜。

“北鄉很少有人叫東秀、東紅之類的名字的,北鄉人取名都是村裡有文化的人送號,所以名字都比較文雅。”潘信之認為北鄉向來重視教育,北鄉人口多,“特別是下北鄉,一年只能種一季糧食,只能是販布為生,或者外出打工”。不過,艱難的生活條件倒造就了北鄉人讀書的傳統,“北鄉出人才”。

在聽過北鄉的夜歌之後,才會感受到北鄉人的文化氣息和北鄉方言的文氣。

5月21日晚上,因為北鄉淳口鎮龍大社區一位朱姓老人過世,第二天出殯,按照傳統,晚上會通宵唱夜歌。到達北鄉要穿過蕉溪嶺隧道,“沒有隧道的時候,要翻過三座山”。在往淳口的路上,同行的耿鄭振介紹。蕉溪嶺的阻隔多少增加了南北方言的差異,也將夜歌的風俗只留在北鄉,沒有擴散開來。夜歌在北鄉盛行,有名的歌師還有粉絲團,他們像追星族一樣,趕場到各地聽歌師唱夜歌。

朱勝利是逝者主家請來的歌師,除了他,還有婆黨(死者母親家)、母黨(死者妻子家)、媳黨三個歌師。晚上11點,夜歌正式開始,朱勝利伴著鑼鼓的節奏開始述說死者的生平,子女對於父親的孝順與不孝,也挑婆黨、母黨、媳黨的不妥,禮輕了,或者是輓聯寫錯了。引經據典,七字一句,兩句之間押韻,嬉笑怒罵,聲音低沉而喑啞。其他歌師聽著朱勝利的指責,心裡早已找好了主家的不是和辯解的理由,隨時準備迴應和反擊。每個歌師在結束時候,都會用夜歌的形式唱出,點名將話筒交給誰。婆黨的歌師回擊了主家訃告上的錯誤,不時打趣主家歌師朱勝利,這倒不像是一場追悼,更像是山歌對唱。

“據傳夜歌源於秦末田橫,他死後,皇帝不許親戚哭喪,所以親戚就以夜歌的形式紀念他。”當地的一位歌師戴勝東在一旁解釋,“夜歌主要是圍繞孝主題來唱的,歌師必須看很多書,要了解傳統文化、古典文學,特別是二十四孝。如果我說了一個典故,他必須用這個典故迴應,不然就算輸了。”在北鄉,專業的歌師有幾百個,能唱的無法計算,夜歌在很大程度上扮演了孝道教化的角色,也承擔了文化的功能。在聽過北鄉的夜歌之後,就不難理解北鄉方言裡的對於古老書面語的保存了。

廣東口音的東鄉客家人

客家人叫瀏陽人“洗身”,瀏陽人站了起來

“東鄉出蠻扮”指的是東鄉客家人說話粗聲粗氣,也見證客家人尚武的歷史。

對於蠻扮的說法,張坊鎮陳橋村的客家人張承壽、林永生表示不服。“其實我們客家人是很講道理的。”張承壽像辯解似的說,而林永生則拿出了客家人講禮的實質案例來,“我們客家人講究禮,比如紅白喜事,回禮要按親疏,親的回百分之二十,遠一點的回百分之十,不像外面,全亂套了。”

客家人固守著客家人的禮,卻並不抗拒當地方言,只是在說當地方言的同時,依舊保存著自己的鄉音,於漂泊的客家人而言,這是他們尋找故鄉的路徑。

康熙年間,張承壽的祖先從梅縣出發,一路遷至贛州、吉安、宜春、萬載,直到張坊終於決定定居下來。幾百年以後,他每年回到梅縣祭祖,在梅縣依舊能找到故鄉的親切感。“曾經斷過幾十年,1995年才恢復聯繫的,兩地的客家話還是一樣,就是我們說話快一點。”遠方的故鄉讓漂泊的客家人覺得心安,就像張承壽夏天裡依舊每天習慣住在百年的客家老屋裡一樣。

“我們客家人兒子叫孻子,嫦娥叫月華姊。”張承壽舉了兩個客家有意思的詞彙,前者有廣東話的痕跡,後者屬於客家山歌般的浪漫。張坊客家人也稱蛋為“bobo”,這大約是與瀏陽方言的融合吧。

“最初客家人來到這裡是受到排擠的。”張承壽說,張氏族譜裡記載著,“是滇逆既平,湖湘閒多曠土嶺嶠,之人來如歸市,土人率異類視之,嫉妒侵侮。”如今客家人遭“土著”冷眼相待的窘境已成過往,客家人的標籤逐漸淡去之後,瀏陽已經成了他們現實的故鄉,瀏陽方言,他們已經熟練,聽起來同樣感到親切。

“瀏陽人來客家做客,主人叫他洗身(洗澡),瀏陽人站了起來。剛坐下客家人又叫他洗身,他又站起來。瀏陽人終於明白過來,問客家人在哪洗。客家人說在該階(音,門口),瀏陽人跑到關雞的籠子上洗澡,結果把雞燙死了。”張承壽講完了我在瀏陽縣城只聽了前半段的故事。瀏陽有太多關於方言碰撞的笑話,多少含有彼此的敵意和戲謔,而如今再回憶起老故事,張承壽忍不住笑起來,像是講述鄰家孩子的趣事。

“客家山歌,如今無人對唱”

5月20日,在張坊鎮接到王伏珍從縣城發來的微信,是她新想起來的客家山歌:“田野上是耙田的農民,把田收拾得像一面鏡子……”聽著王伏珍發來的山歌,想象著客家人原來唱著山歌勞作的模樣。“你聽不懂的,給當地人聽,他們懂。”她似乎只是為了尋一個能聽懂她山歌的知音。

王伏珍是前一天在縣城認識的,55歲的王伏珍染一頭紅色頭髮,穿著時尚,當天下午如果不是採訪,她下班後會到廣場去跳舞。“很久沒唱過山歌了,別人都不唱,一個人唱,沒意思呀,很多詞都忘了。”見了面,她說。不過,很快她就唱了起來,“要我唱歌就唱歌,要我撐船就下河,撐船也要船篙子,唱歌也要哥來和。”婉轉嗓子清脆,只是沒有人來和。她是小河鄉有名的歌者,去年代表小河鄉參加了山歌比賽,“有一個和我一起唱的男歌者,但是手機丟了,聯繫方式找不到了。”她懊惱地說,來到縣城工作以後,唱山歌的機會更加少,“有時自己哼,有一次,一個病人聽見我在唱,就和了起來。”說著又唱了起來,自我陶醉。

在張坊鎮,小河鄉,並不難找到山歌的歌者,卻不容易找到跟王伏珍搭配的好嗓子。

不過未經過修飾的嗓音,更有原生態的味道。“以前大家下田、上山都唱山歌。現在不唱了,覺得不好意思,也忘得差不多了。”張坊鎮陳橋村80多歲的林福秋原來是村裡的支書,特意從老房子裡拿出了自己蒐集的張坊鎮山歌集,那是兩個歌者唱了三百多首,“從天亮唱到天黑”。如今兩個歌者已經去世,這本歌集成了兩人的絕唱。

“哥子初來你貴村,你村冇得唱歌人;架起勢來唱幾支,唱得你村鬧沉沉……”林福秋從頭開始唱起來,聲音嘶啞,像是對兩位歌者的祭奠,深情專注而投入,彷彿不打斷他,他會就這樣一直唱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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