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敦儒:願你走出半生的浮沉坎坷,歸來依然是那個簪花的少年郎!
01
今天,我們不講詩人,我們講個神仙。
如果我們來看一看這位神仙的簡歷的話,應該是這樣的:
姓名:朱敦儒
性別:男
主要職務:興雲佈雨
工作範圍:洛陽一帶
施法工具:(疑似)梅花
性格特點:神仙的性格,和你們凡人有什麼關係?
……大概就是這樣。
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與疏狂。
曾批給雨支風券,累上留雲借月章。
詩萬卷,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
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朱敦儒《鷓鴣天》
請記住他這枝梅花。它對於朱大仙的意義,絕不亞於陶淵明的菊,周敦頤的蓮,張愛玲的硃砂痣,關二爺的偃月刀。
有一天,神仙下了凡。
於是,洛陽城裡,多了一號神仙。
02
1081年。汴梁城中。
那時候的北宋,用兩個字來形容,就是——有錢。
再有錢能有錢到什麼程度?單看北宋鹹平三年(1000年)的GDP,就達到了全球的22.4%。
眾所周知,有錢不僅能使鬼推磨,還能使磨推鬼。所以,什麼大遼犯邊,什麼西夏亂境,只要給夠了錢,那統統不算是事兒。
於是,北宋好多好多年沒打過仗,國家上下一片祥和。
這個時候,一個嬰兒呱呱墜地。他畢竟還小,暫時讓我們叫他小朱吧。
小朱逐漸長成了少年,十五六歲的年紀,最大的愛好就是跟一幫狐朋狗友一起滿大街亂晃。遊山玩水,看花遛鳥,唱K酗酒,都是日常。
什麼?你說好好讀書?老子不稀罕那一套!
什麼?你說升官發財?老子家有的是錢!
對於這幫家裡有錢、不務正業的富二代,唐朝前輩們早就給他們留下了一個親切的稱呼,叫做,五陵少年。
但小朱之所以是小朱,就是因為,他和一般的五陵少年有著顯著的差別。
別人的不務正業是不務正業,而他的不務正業,則是名士風流,
比如說,他是個神童。三歲背詩,五歲寫詩,七歲就名震鄉里那種。
但唐宋兩朝作為詩詞的國度,再加上人口基數夠大,最不缺的就是神童,方仲永之流更是一抓一大把。
但神童能神到免考,皇上直接欽定讓你做官的,也真不容易。
別說,我們的小朱做到了。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萬里無雲的下午,小朱正在跟那幾位橫行街市,一起研究哪家青樓的小姐姐最好看的時候,迎面忽然走來兩個穿著官府制服的男人。
小朱:你倆是誰?
制服男:你是朱敦儒?
小朱:我是啊,你有意見?
制服男,沒有,就是皇上看上你了,跟我們京城走一趟吧。
小朱:皇上喜歡男人?
制服男:……
當時的皇帝是宋欽宗,一個相當慈祥的男人,他和藹地拍著朱敦儒的肩膀說,小朱啊,我聽說過你,在你們洛陽那大城市都是出了名的有才,要麼留下來當個官吧,供吃供住,工資還不低。
誰料小朱把嘴一撇,淡淡地說了四個字:
我,不,稀,罕。
小朱是真的不稀罕。在那官場上紆金佩紫,哪有在這山水之間遊目騁懷來的愜意?
他也是膽子夠大的,這話要是跟朱元璋說,十個腦袋都不夠他砍的。
但宋朝不一樣。宋太祖趙匡胤臨崩遺訓,不殺文人。於是宋朝兩百多年裡,文官犯了天大的錯,都沒見殺了一個。
再加上宋欽宗本身也是比較佛的存在,不想當?不當就不當,我依然好吃好喝伺候你,還派車送你回家。
小朱也真不客氣,坐著皇上派的車回了家,然後接著遊山玩水看花遛鳥唱K酗酒,著實大大地出了把名。
哦對了,回去之後,他還繼續寫詞,還真寫出了名堂。當時有個著名的男子天團號稱“洛中八俊”,也就是洛陽城裡的八個小鮮肉,我們的小朱號稱“詞俊”,就是寫詞寫的最俊的一個。那裡邊還有個“詩俊”,叫陳與義,就是“老木滄波無限悲”的那位。
後來。
後來的後來。
1101年,小朱二十歲,遊山玩水,看花遛鳥。
1111年,小朱三十歲,遊山玩水,看花遛鳥。
1121年,小朱四十歲,遊山玩水,看花遛鳥。
大隱隱於市,大概說的就是這種氣魄。
但,1126年,四十五歲的小朱,不,這時候應該叫朱大爺的他,也坐不住了。
那一年,北宋,完了。
03
登臨何處自銷憂。直北看揚州。
朱雀橋邊晚市,石頭城下新秋。
昔人何在,悲涼故國,寂寞潮頭。
個是一場春夢,長江不住東流。
——朱敦儒《朝中措》
1126年,金兵南下,開封城破。金國在開封城駐留四月,燒殺搶掠,洗劫一空,像極了前朝那場,叫做安史之亂的戰爭。
唯一不同的是,這次的勝利者,是金國。在四月無邊的芳菲草色裡,包括徽欽二帝在內的幾千號人被金國士兵當做獵物般,凌辱著,鞭撻著,押解回國,祭祖邀功。
在那個戰火連天,血流漂杵的年代裡,並沒有留下多少記述當時景象的詩詞。我想,或許是因為當時沒有什麼十分優秀的詩人,而更重要的是,在那樣的戰火下苟延殘喘,倉皇逃竄的詩人們,已經再沒了力氣寫詩。
那些詩人裡,一定有一個朱敦儒。
南渡之後的朱敦儒,像是變了一個人。從小朱到朱大爺的轉變,也是他心境的巨大轉變。他變得成熟,進而滄桑,從花街柳巷中踏出,又毅然踏入板蕩時局的他,平添了幾分英氣與豪氣。
他本可以繼續花街柳巷,芳草芊眠的——是的,他本可以的。祖上向來富足的他,即使經歷了滔天戰火,雖是家財不復,卻也未嘗失了元氣。
但,如果他真的繼續苟安一隅,那就不再是那個,萬眾景仰的今天好像沒啥事朱敦儒。
隱姓埋名於治世,捨身報國於危朝,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倒,斯可以,為士人之風!
“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中庸如是說。
查閱關於朱敦儒的文獻,我並沒有看到像辛棄疾《十論》《九議》那種慷慨激昂的爭論類文章,《宋史》說他“有文武之才”,也未見其長於政治。
我個人以為,他後半生的形象更接近於陸游,一心報國卻又無能為力,只能寫下一首又一首的詩詞,那種噴薄欲出的愛國情懷與其飄逸優雅的才氣融為一體,愈顯濃厚悲涼。
那天,朱大爺獨自登上高樓,再一次端起酒杯——他忽然想起,自己似乎很久很久沒能這樣,安靜地喝一杯酒了。上一次這樣飲酒,似乎還是五陵年少,詩酒歌舞的年華。
酒依舊,國已非。
在無邊的暮色裡,朱大爺望著遠方滾滾長江,長嘆一聲,眼淚啪嗒掉到酒盅裡。
而後,揮毫縱墨,奮筆寫下了這首不朽的《臨江仙》:
金陵城上西樓。倚清秋。萬里夕陽垂地大江流。
中原亂,簪纓散,幾時收?試倩悲風吹淚過揚州。
家國不復,我能奈何。
南宋退避三舍的政策確實換來了不短一段時間的苟延殘喘,甚至經濟達到了空前的發達。但,在那光鮮亮麗的勾欄酒肆之下,在那看似富麗的歌舞昇平之中,依然隱藏著龐大的危機。
各個朝代都有政黨紛爭,但從沒有任何一個朝代能像宋朝這樣,龐大,激烈,而又持久。在北宋的年代,是新法與舊法的較量;而到了南宋的年頭,變成了主戰與主和的較量。
這樣龐大的內耗,早就已經註定,所謂戰爭,所謂收復,不會有個結果。
所以,朱敦儒只能嘆息,嘆息著失敗,嘆息著被貶,嘆息著寫下一首又一首詞。從“年年看塞雁,一十四番回”到“伊是浮雲儂是夢,休問家鄉。”,我們眼前彷彿出現了一個消瘦而滄桑的遊子,杜鵑啼血般嘶喊著:
不如歸去!
不如歸去!
04
當年彈鋏五陵間。行處萬人看。
雪獵星飛羽箭,春遊花簇雕鞍。
飄零到此,天涯倦客,海上蒼顏。
多謝江南蘇小,尊前怪我青衫。
——朱敦儒《朝中措》
終於,朱敦儒老了,朱大爺變成了朱爺爺。
鬚髮盡白的的朱爺爺,再一次回到了年少時曾肆意飛揚的地方,在這裡,他決定不問世事,安度晚年。
一次次的失敗,已經讓他明白,在政治鬥爭的大潮中,他的力量,實在過於渺小。世事如棋,他們都只是棋子而已。
既然不能兼濟天下,那麼獨善其身也好啊。朱爺爺微笑著看了看四周,陽光明媚,千百花朵盛放。他捋了捋長長的白鬍子,呷一口酒,如果沒有什麼政治紛爭,什麼不休戰亂,他想要過的,又何嘗不是這種生活。
世界已不是那個世界,但朱敦儒依然是那個朱敦儒。五十年之後的他,依然願意騎著高頭大馬行走在街頭,吟詩飲酒,走馬觀花,不曾衰老,無論年華。
但有的時候,朱爺爺也會有一種錯覺,彷彿自己還是五十年之前那個輕狂少年,身旁還是那些疏狂縱情的任俠之友,自己依然可以和他們一路高歌,騎著快馬一口氣繞遍洛陽城。
但現在,即使他想跑,也跑不動了。他早已沒了年少時的體力,更沒了那種心境。
於是,他只能寫下一首首回憶年少的詞,來緬懷自己逝去的青春:
當年五陵下,結客佔春遊。
紅纓翠帶,談笑跋馬水西頭。
落日經過桃葉,不管插花歸去,小袖挽人留。
換酒春壺碧,脫帽醉青樓。
楚雲驚,隴水散,兩飄流。
如今憔悴,天涯何處可銷憂。
長揖飛鴻舊月。不知今夕煙水,都照幾人愁。
有淚看芳草,無路認西州。
——朱敦儒《水調歌頭》
我相信,此時插花歸去的朱敦儒,鬢間定然還是年少時那朵梅花,但他,卻已不再是那個簪花的少年郎。
就在這一首首絕美而淒涼的詞裡,朱敦儒日漸老去。終日吟詩閒處,不復有出仕意。
其實,這樣對於他來說,未嘗不是一種好的選擇。
但,造化弄人。
幾年之後,已然75歲的朱敦儒,被迫再次出仕。
05
紅稀綠暗掩重門。芳徑罷追尋。
已是老於前歲,那堪窮似他人。
一杯自勸,江湖倦客,風雨殘春。
不是酴醿相伴,如何過得黃昏。
——朱敦儒《朝中措》
很難想象,到底是誰,會這樣執意難為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
也很難想象,到底是什麼,能讓這個不爭權不圖利的老人再次出山。
但真有這樣的人,這個人也真的做到了。
這個人的名字,叫秦檜。
他用的籌碼,是朱敦儒的兒子。
我在這不想對秦檜做過多評判,我只替朱敦儒感到深深地心疼。一個年近八旬的老人啊,被“自願”著,拄著柺杖,佝僂著腰,從山林草野中走出,去當一個什麼所謂的家庭教師…
居然還有人把他早年的詩翻出來戳脊梁骨,你不是“幾曾著眼看侯王”麼?你不是“玉樓金闕慵歸去”麼?怎麼又出來了?
朱敦儒默默地,不說話。我可以想象他蒼老的面龐,定然是像極了孔乙己的,他的內心一定時刻吶喊著:“你憑什麼憑空汙人清白……”
但,他不會說,他也不屑於說。
張口就是“紙帳梅花醉夢間”,提筆便是“花間相過酒家眠”的他,根本不屑於為自己做什麼辯解。
他可是神仙。神仙不需要理解。
所以,沒有人關注,秦檜幾乎是把他兒子捏在手裡然後逼他出山,也沒有人關注,這個老人,在做官時,偶爾流露出的自嘲的悲涼。
時光依然在前行。
朱敦儒依然在變老。
06
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似秋雲。
不須計較苦勞心。萬事原來有命。
幸過三杯酒好,況逢一朵花新。
片時歡笑且相親。明日陰晴未定。
——朱敦儒《西江月》
慶幸的是,一年後,秦檜去世。天下人拍手稱快。
朱敦儒如蒙大赦地回了家,那一年的為官生涯,對於他來說,實在太過難過,
他回到自己的隱居之所,從此不看日月,不聽春秋,也不在乎世事無常似水流,
這個老人,賞盡了風花雪月,見慣了金戈鐵馬,看厭了政治紛爭,嚐遍了世事無常,已然心如止水的他,如今在乎的,只剩下鬢邊那一支梅花。
人道林逋梅妻鶴子,我以為,朱敦儒並無分毫遜色,
那枝梅花,是對美的代言,朱敦儒對於梅花的愛,又何嘗不是對於純真和美的嚮往,
寒冬凜冽,暮色蒼茫,在漫天飄散的飛雪與梅花裡,朱敦儒為他鐘愛了一生的梅花,寫下了最後一首詞:
鷓鴣天
曾為梅花醉不歸。佳人挽袖乞新詞。
輕紅遍寫鴛鴦帶,濃碧爭斟翡翠卮。
人已老,事皆非。花前不飲淚沾衣。
如今但欲關門睡,一任梅花作雪飛。
在這漫天的飛雪中,我彷彿又看到了洛陽街頭,簪花騎馬,吟詩飲酒的少年,在喧囂的勾欄瓦舍之間,一舉一動,盡顯風流;一行一步,鸞跂鴻驚。
如果有可能,我願意回到千年前的宋朝,在洛陽街頭,與年少的朱敦儒來一場不期而遇的邂逅。
我願贈予他一枝梅花,然後微笑著對他說一句:
小子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願你走出半生的浮沉坎坷,歸來之後,依然是洛陽街頭,那個簪花的少年郎。
-作者-
老王,清華大學在讀本科生,年十八,喜古文,邇詩詞。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大吃一頓。故自信人生二百斤,會當撰文三千筆。是以淺題四五詩詞,閒作六七文章,若承蒙不棄,願與八九好友共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