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1”:輪椅女孩朱麟潔和她的108位老師

語文 動物 大白豬 趙雅芝 澎湃新聞 2017-05-31
“108+1”:輪椅女孩朱麟潔和她的108位老師

朱麟潔和“大白”在家門口玩耍。澎湃新聞記者 馬作鵬 圖

已經立夏,牆壁上的金銀花開了,黃白相間。

不到兩米遠,朱麟潔坐在輪椅上,聞到淡淡的花香味。“醫生說,如果我不生病,可能會長到一米八幾。”

家裡的白貓“大白”圍著她轉,一會兒蹲在輪椅下,一會兒跳到她身上。

貓是她的玩伴。1991年的秋天,當安徽師範大學政教系學生費維照和王平友來到她家時,家裡就養了一隻貓。“一隻顏色很淡的貓”,王平友回憶,朱麟潔父母那時已經離異,她跟爺爺奶奶一起生活,家裡的條件不太好。

朱麟潔6歲患病後癱瘓,到她11歲的時候,只認識幾十個字。那天離開朱麟潔家後,費維照和王平友商量,決定義務教這個小女孩。“她很想讀書認字,我們覺得挺可憐的。”費維照說起那時的決定,稱其實是“無心之舉”。

誰也沒有料到,這場愛心教學會接力10年。從1991年到2000年,一共有108位安徽師範大學政教系學生,每天到朱麟潔勞動路的家中上課,把她教到“差不多初中水平”。

2007年,“畢業”7年後,朱麟潔在網上發文,想尋找她的108位老師。“當我覺得自己被拋棄時,他們讓我感受到溫暖和愛。” 今年37歲的朱麟潔說,她想和老師重逢,對他們說一聲感謝。

“108+1”:輪椅女孩朱麟潔和她的108位老師

父親朱傳海在廚房洗菜。澎湃新聞記者 馬作鵬 圖

愛心接力

1986年的某一天,6歲的朱麟潔在幼兒園操場做操時,突然站不起來了。開始查不出原因,後來轉到南京一家醫院檢查,才發現患的是脊椎血管畸形。

父親朱傳海說,朱麟潔從小活潑開朗,特別喜歡跳舞。

朱傳海在一家毛紡廠上班,每個月工資四十幾元錢。朱麟潔母親患精神疾病,很少帶女兒,平時都是奶奶帶。

女兒在幼兒園摔倒後,朱傳海開始以為沒什麼,直到後來嚴重到不能走路,他開始帶著女兒各地求醫,推拿盲人按摩都問,跑遍了蕪湖各大醫院,甚至還跑到南京、上海等地求醫。

“那個針有這麼長”,朱傳海雙手在空氣中比劃,回憶起治療的那些日子,他說朱麟潔堅強得讓他驚訝,從手術室出來從來不哭。

兩年後,朱麟潔被診斷為終身癱瘓,因為沒有醫院肯接收,朱經海不得已放棄了治療。“(朱麟潔)出院的時候,還不能豎起來抱,要橫著抱才可以,後來慢慢才能半躺、坐起來。”他說。

1991年,當費維照和王平友來到家裡時,11歲的朱麟潔已經可以坐起來了。

兩人那時舉個牌子,在朱麟潔小區找家教,遇到朱麟潔的奶奶,老人問他們請家教要多少錢,費維照說,一個月要50塊錢。老人說太貴了請不起,旁邊有人告訴他們老人家裡的情況後,費和王便想上老人家裡看看。

朱麟潔8歲的時候父母離異,父親和母親接連從家裡搬了出去,而且都組建了新的家庭,她從此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家裡地方太小,她(朱麟潔)和繼母關係又不好”,朱傳海說,朱麟潔從醫院回家後,他也想過送她上學,但那時她大小便失禁,去學校很不方便。

那時家裡條件也不好,為了給朱麟潔治病,朱傳海向朋友借了17萬元,經單位報銷一部分後,他們家還了6年才把錢還完。

朱麟潔至今記得,那是一個秋天的傍晚,費維照穿著墨綠色夾克,王平友穿著卡其色夾克,兩人問了一些基本情況後,就離開了朱麟潔的家。

從朱家回到宿舍後,費維照和王平友同幾個室友商議,決定義務給朱麟潔上課。談起當時的決定,費維照說,朱麟潔很想讀書,但家裡條件不允許,他們想教她一些基本知識,好讓她以後能夠讀書識字。

朱麟潔那時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費維照和王平友給她買了課文、紙和筆……從“aoe”、“1234”最基礎的教起。王平友記得,朱麟潔學得很快,一個學期完成了一年的學習任務。

當時的課表是班幹部定的,有小學語文、數學、音樂、圖畫,每個人願意教什麼就教什麼。一共14個人,上午一個人,下午一個人,除了幾個考研的同學,他們寢室的同學都參與了這場義務教學。

“我們利用課餘時間給她上課,也是“無心之舉”,但對朱麟潔來說影響很大。” 費維照說。

“108+1”:輪椅女孩朱麟潔和她的108位老師

朱麟潔坐在老師自行車的後面,笑靨如花。 受訪者供圖

“108+1”:輪椅女孩朱麟潔和她的108位老師

朱麟潔和老師們的合影。受訪者供圖

第一架輪椅

有一次,朱麟潔問費維照,“老師,桃花長什麼樣子?”費維照當時特別震撼,才知道朱麟潔幾乎不出門。

朱麟潔沒有玩伴,很孤獨,只有一隻貓在她身上跳上跳下。她還有一個推車,車有四個輪子,上面架著幾塊木板,那是爺爺親手給她做的,但住二樓的她不敢用,怕樓下的人投來異樣的眼光。

“我那時都不敢抬頭看別人”,朱麟潔說,直到老師找來一輛自行車,“強行”把她帶去附近的赭山公園,“給我買了一串糖葫蘆”,朱麟潔至今記得那串糖葫蘆的味道:酸酸甜甜。

6歲到11歲那段時間,朱麟潔內心自卑,不敢抬頭看別人,直到老師們的到來,朱傳海發現女兒的變化:開朗了,有說有笑,還喜歡唱歌。

“我總覺得不好意思,總想著要做一點什麼,就寄了一封感謝信給《蕪湖日報》。”朱傳海說,那是一封他感謝安徽師範大學的信。

《蕪湖日報》登出了這封感謝信後,到安徽師範大學政教系開了座談會,引起了政教系領導的重視。費維照說,義務教學由此成為了系裡一項“任務”,一屆又一屆的“傳遞”了十年。

從安徽師範大學西門到朱麟潔的家,不超過一千米,走路只需幾分鐘,朱麟潔後來經常去學校玩,大概一個月去一次兩次。

那時在學校食堂吃飯,早上吃稀飯饅頭,中午吃一個菜一個飯,晚上吃稀飯饅頭,一天下來一塊錢都不要。朱麟潔說,老師們帶她去宿舍,幾位老師把飯票拼在一起,打好一點的飯菜給她吃。

費維照和王平友後面的學弟學妹,據說每年都給朱麟潔過生日。

“當時她挺小的,大家都爭著想去教她。”第三屆的老師李葉青記得,朱麟潔喜歡趙雅芝和貓,“家裡好像有一隻黑色的貓,經常跳到朱麟潔腿上。我們當中有一位女老師,好像剛好特別怕貓。”

李葉青畢業後留在安徽師範大學任教。5月8日,在安徽師範大學新校區,她說起給朱麟潔上課的往事。

“她那時(孩子氣)也不聽話,我們有時也挺垂頭喪氣的,比如那隻貓,我們希望把它關在門外,她總是把貓弄進來,貓一會兒跳到這裡,一會兒跳到那裡……”李葉青說,現在想起來,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始終坐在那裡,確實很不容易。

王平友覺得,朱麟潔表面是一個膽怯的人,但內心很開朗。

朱麟潔去老師宿舍,也去食堂吃飯,還參加學校的晚會。“他們要我上臺表演節目,我唱歌的時候,他們就在旁邊陪著我,因為我當時害怕……”朱麟潔至今記得,她唱的第一首歌是《亞洲雄風》,那是一部電視劇的歌曲。

朱麟潔後來還在學校開了一次畫展,畫的全部是貓、趙雅芝和大自然……朱麟潔說,她後來把那些畫都送給了老師們。

每次去學校,朱麟潔都坐在老師們的自行車後座,一直到1994年,第四屆老師募集了3000元,給她買了人生中的第一架輪椅。

“一架銀白色的輪椅,我父親去南京買的,那時蕪湖還沒有輪椅。”朱麟潔覺得,相比現在的輪椅,第一架輪椅又大又笨重,但那是她最貴重的一架輪椅,一直用到2007年壞了才換。

“108+1”:輪椅女孩朱麟潔和她的108位老師

朱麟潔和奶奶。 受訪者供圖

“108+1”:輪椅女孩朱麟潔和她的108位老師

朱麟潔如今和奶奶相依為命。澎湃新聞記者 馬作鵬 圖

十年

朱麟潔慢慢長大,後來的老師來再來上課時,已經大不了她幾歲了。

2000年,義務家教十年後,20歲的朱麟潔“畢業”了。她和老師的聯繫漸漸少了,後來就中斷了。

她曾有一個本子,裡面記錄了每一屆老師的名字,可惜後來因為搬家弄丟了。

老師們走了後,她把留了多年的長髮剪了,“當時賣了40塊錢”,也不再唱歌了,“只寫東西和畫畫。”朱麟潔說,她明白自己需要獨立了。

朱麟潔後來做過很多工作,糊紙盒、賣卡、接熱線電話…… 她還通過寫信,交了一些筆友,甚至還認識了廣播電臺的主持人。

後來家裡裝了一臺電話,朱麟潔想辦家庭熱線,“陪人談心的那種”,她說,通過廣播電視報刊登,她和電信公司簽訂了一份合同,但她也不清楚那是什麼合同。

朱麟潔喜歡接熱線電話,喜歡跟人聊天。當她說起一個男孩子,通過熱線向她表白時,兩鬢緋紅。可因為自卑,她最終拒絕了對方。

家庭熱線開通大半年後,朱麟潔一分錢沒有收到,她只得到電信公司停了熱線。

每年都有人來家裡慰問,2005年,有人送來一臺二手電腦,朱麟潔開始用電腦畫畫。2006年,朱麟潔搬離曾經的家,住進鏡湖區邢家山社區,因為住的是一樓,她不再需要上下樓梯。

朱麟潔能自己燒水、洗衣、掃地……甚至一個人外出,除了做飯、燒菜,她的生活完全可以自理。

朱麟潔喜歡追星,因為覺得美好溫暖。自2006年第一次去上海看明星周渝民後,她還先後去過北京、南京、合肥等地。她說,見過“趙雅芝姑姑”19次,還見過古天樂、趙薇、秋瓷炫……

在邢家山社區居委會書記劉慧娟印象裡,朱麟潔不屈於命運,是一個愛美的女孩子,她每年都會去攝影機構拍照,微信微博也放了她的許多自拍照。

但更多的時間,朱麟潔待在家裡,和八十多歲的奶奶相依為命,像生活在一座孤島裡。

爺爺在2007年過世,大約半年前,奶奶也病倒了,至今臥病在床,父親和姑姑每天過來照顧。

“我知道,他對我好。”朱麟潔說起父親,眼神暗淡下去,因為幼年遭遇疾病,之後家庭破碎、父母“離開”,朱麟潔心中一直有疙瘩。

朱麟潔自小喜歡動物,8歲至今養過大小20只貓,她還養過雞、狗、鴿子、烏龜、兔子……不能自由行走的她,動物就像她忠誠的陪伴。

2007年11月,朱麟潔在博客上發文《尋找當年恩師——安徽師範大學政教系當年學子》。

“若沒有當年一百多位老師們一屆一屆義務來教助與關愛,就不會有後來逐漸有望人生之旅;若沒有許許多多友情幫助和友愛,也不會有後來逐漸重拾美麗心情……遙望遠方,回顧從前,似乎總會發現自己的每一個從小到大再深的夢和想都在不經意時已悄然住入心靈的曉屋……望能在有生之年,圓我所願,夢我所想。”

十年愛心接力過後,朱麟潔找尋老師至今也有十年。

“108+1”:輪椅女孩朱麟潔和她的108位老師

朱麟潔給記者看她的繪畫作品。澎湃新聞記者 馬作鵬 圖

“108+1”:輪椅女孩朱麟潔和她的108位老師“108+1”:輪椅女孩朱麟潔和她的108位老師

朱麟潔的繪畫作品。受訪者供圖

“108+1”

4月,央視“等著我”節目組通過安徽師範大學,幫朱麟潔找到了89位老師。

很多老師現在在上海、北京、合肥、蕪湖等地,還有個別老師在國外。他們為她建了一個微信群,叫“108+1”,“1”是她。

安徽師範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黨委書記傅緒中介紹,大約在2004年左右,政教系開始擴張,後來分成三個學院,包括現在的法學院,經濟法政學院和馬克思主義學院。

“九十年代中期,(這個事情)影響很大。”傅緒中說,他1990年畢業後進入安徽師範大學美術系工作,1993年知道了朱麟潔的事情。據他介紹,朱麟潔的108位老師,留校的有十幾位,但絕大部分都去了外地,如今都是各行各業的骨幹,大部分都在教育系統。

第八屆老師丁亞菲,畢業後去了上海,後又出國回國,對澎湃新聞記者說起朱麟潔時,她幾次泣不成聲。“我們經常說站在別人的立場考慮問題,但對於她,你真的很難說能站在她的立場考慮問題,因為你很難把自己想像成那樣子,你沒法想像,她的日子就是這樣一天一天過過來的。”

2011年,在老師的幫助下,朱麟潔出版了個人作品《夢貓人》,2015年,她又出版第二部作品《微麟心語》。

書中記錄生活日常中細小卻溫暖的事。比如鄰居阿姨送給她三隻貓,她“提心吊膽”擔心奶奶不許,卻決意絕不要養單隻動物,“無論人類再怎麼陪伴動物, 我們也不能代替它們同伴所相處的時間。同樣,它們也不能替代我們同類所給予的一切。雖然同屬宇宙生命,儘管可以互相依戀。”

她還寫下夢想和信念:“不管命運,還是天意,您要麼弄死我,不然只要我還有呼吸、心跳,我就繼續向夢想艱難前行,絕不會向困難屈服低頭,以前不會,現在更不可能……”

老師李祝用說,朱麟潔心思敏感,寫的東西也有特色。只可惜書的銷量有限,不足以支撐她的生活。

朱麟潔從2004年左右領取低保,社區殘疾人專職委員劉愛武介紹,最開始一個月只有兩百元,後來漲到四五百元,現在每個月有八百元。

爺爺過世後,朱麟潔和奶奶生活,除去她每個月低保金八百元,奶奶每個月有五百元撫卹金,“只能勉勉強強過日子”。不過去年年底,奶奶生病後,每個月的醫藥費都要花四五百元。

2001年,朱麟潔母親過世。朱傳海說,除了85歲的奶奶,朱麟潔只有他一個親人了。

朱麟潔不想跟父親住,她希望自力更生。過去她嘗試過許多,卻總是磕磕絆絆:有人叫她學做淘寶,但她不會做,對數字也頭痛;蕪湖市和鏡湖區殘聯多次組織殘疾人招聘會,朱麟潔不喜歡參加,因為她覺得招聘會上的工作都不適合她。劉愛武說,有一次,朱麟潔報名參加計算機培訓,因地方太遠、又要爬樓梯,她沒有辦法去參加培訓。

王平友很擔心, 萬一哪天奶奶過世,她一個人以後該怎麼辦?

第二屆老師夏大鵬希望,對像朱麟潔這樣身體有缺陷的人,社會給予關注,讓她獲得一種生存能力。

朱麟潔的電腦裡存有上千張她畫的畫。她有個心願,想出版自己的畫冊,在寫作、繪畫這條路上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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