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須警惕中文的病態西化現象

余光中 英語 文章 語文 翻譯教學與研究 翻譯教學與研究 2017-09-08

本文是余光中30年前的一篇舊文,其中所指出的問題,在今日恐怕更加氾濫。儘管中文是我們每天都在使用的母語,但在不知不覺中,很多表達已經越來越遠離原來的韻味,變成了不鹹不淡的“雜交體”。

文中指出的問題,有一些屬於可以包容的變異,畢竟語言並不是嚴格的科學。而那些帶有明顯語病的表達,尤其應該引起警惕。如果人人都用滿不在乎的態度使用語言,必將極大地損害語言的音韻之美。

余光中|須警惕中文的病態西化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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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七十年間,中文的變化極大。一方面,優秀的作家與學者筆下的白話文愈寫愈成熟,無論表情達意或是分析事理,都能運用自如。另一方面,道地的中文,包括文言文與民間文學的白話文,和我們的關係日漸生疏,而英文的影響,無論來自直接的學習或是間接的潛移默化,則日漸顯著,因此一般人筆下的白話文,西化的病態日漸嚴重。

一般人從大眾傳媒學到的,不僅是流行的觀念,還有那些觀念賴以包裝的種種說法;有時,那些說法連高明之士也抗拒不了。今日的中文雖因地區不同而互見差異,但共同的趨勢都是繁瑣與生硬,例如中文本來是說“因此”,現在不少人卻愛說“基於這個原因”;本來是說“問題很多”,現在不少人卻愛說“有很多問題存在”。對於這種化簡為繁、以拙代巧的趨勢,有心人如果不及時提出警告,我們的中文勢必越變越差,而道地中文原有的那種美德,那種簡潔而又靈活的語文生態,也必將面目全非。

中文也有生態嗎?當然有。措詞簡潔、句式靈活、聲調鏗鏘,這些都是中文生命的常態。能順著這樣的生態,就能長保中文的健康。要是處處違拗這樣的生態,久而久之,中文就會汙染而淤塞,危機日漸迫近。

目前中文的一大危機,是西化。我自己出身外文系,三十多歲時有志於中文創新的試驗,自問並非語文的保守派。大凡有志於中文創作的人,都不會認為善用四字成語就是創作的能事。反之,寫文章而處處仰賴成語,等於只會用古人的腦來想,只會用古人的嘴來說,絕非豪傑之士。但是,再反過來說,寫文章而不會使用成語,問題就更大了。寫一篇完全不帶成語的文章,不見得不可能,但是很不容易;這樣的文章要寫得好,就更難能可貴。目前的情形是,許多人寫中文,已經不會用成語,至少會用的成語有限,顯得捉襟見肘。一般香港學生目前只會說“總的來說”,卻似乎忘了“總而言之”。同樣地,大概也不會說“一言難盡”,只會說“不是一句話就能夠說得清楚的”。

成語歷千百年而猶存,成為文化的一部分。例如“千錘百煉”,字義對稱,平仄協調,如果一定要說成“千煉百錘”,當然也可以,不過聽來不順,不像“千錘百煉”那樣含有美學。同樣,“朝秦暮楚”、“齊大非偶”、“樂不思蜀”等語之中,都含有中國的歷史。成語的衰退正顯示文言的淡忘,文化意識的萎縮。

英文沒有學好,中文卻學壞了,或者可說,帶壞了。中文西化,不一定就是毛病。緩慢而適度的西化甚至是難以避免的趨勢,高妙的西化更可以截長補短。但是太快太強的西化,破壞了中文的自然生態,就成了惡性西化。這種危機,有心人都應該及時警覺而且努力抵制。在歐洲的語文裡面,文法比較單純的英文恐怕是最近於中文的了。儘管如此,英文與中文仍有許多基本的差異,無法十分融洽。這一點,凡有中英文互譯經驗的人,想必都能同意。其實,研究翻譯就等於研究比較語言學。以下擬就中英文之間的差異,略略分析中文西化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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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中文來,英文不但富於抽象名詞,也喜歡用抽象名詞。英文可以說“他的收入的減少改變了他的生活方式”,中文這麼說,就太西化了。英文用抽象名詞“減少”做主詞,十分自然。中文的說法是以具體名詞,尤其是人,做主詞:“他因為收入減少而改變生活方式”,或者“他收入減少,乃改變生活方式”。

中文常用一件事情 (一個短句) 做主詞,英文則常用一個名詞 (或名詞詞組)。“橫貫公路再度坍方,是今日的頭條新聞”,是中文的說法。“橫貫公路的再度坍方,是今日的頭條新聞”,就是英文語法的流露了。同理,“選購書籍,只好委託你了”是中文語法。“書籍的選購,只好委託你了”卻是略帶西化。“推行國語,要靠大家努力”是自然的說法。“推行的國語,要靠大家的努力”卻嫌冗贅。這種情形也可見於受詞。例如“他們杯葛這種風俗的繼續”,便是一句可怕的話。無論如何,“杯葛繼續”總嫌生硬。如果改成“他們反對保存這種風俗”,就自然多了。

英文好用抽象名詞,其結果是軟化了動詞,也可以說是架空了動詞。科學、社會科學與公文的用語,大舉侵入了日常生活,逼得許多明確而有力動詞漸漸變質,成為面無表情的詞組。下面是幾個常見的例子:

apply pressure: press

give authorization: permit

send a communication: write

take appropriate action: act

在前例之中,簡潔的單音節動詞都變成了含有抽象名詞的片詞,表面上看來,顯得比較堂皇而高級。例如press變成了apply pressure,動作便一分為二,一半馴化為靜止的抽象名詞pressure,一半淡化為廣泛而籠統的動詞 aply。巴仁 (Jacques Barzun)與屈林 (Lionel Trilling) 等學者把這類廣泛的動詞叫做“弱動詞”(weak verb)。他們說:“科學報告不免單調而冷淡,影響之餘,現代的文體喜歡把思路分解成一串靜止的概念,用介詞和通常是被動語氣的弱動詞連接起來。”

巴仁所謂的弱動詞,相當於英國小說家奧韋爾所謂的“文字的義肢”(verbal false limb) 。當代的中文也已呈現這種病態,喜歡把簡單明瞭的動詞分解成“萬能動詞+抽象名詞”的片詞。目前最流行的萬能動詞,是“作出”和“進行”,惡勢力之大,幾乎要吃掉一半的正規動詞。請看下面的例子:

(一) 本校的校友對社會作出了重大的貢獻。

(二) 昨晚的聽眾對訪問教授作出了十分熱烈的反應。

(三) 我們對國際貿易的問題已經進行了詳細的研究。

(四) 心理學家在老鼠的身上進行試驗。

不管是直接或間接的影響,這樣的語法都是日漸西化的現象,因為中文原有的動詞都分解成上述的繁瑣詞組了。前面的四句話本來可以分別說成

(一) 本校的校友對社會貢獻很大。

(二) 昨晚的聽眾對訪問教授反應十分熱烈。

(三) 我們對國際貿易的問題已經詳加研究。

(四) 心理學家用老鼠來做試驗。(或:心理學家用老鼠試驗。)

巴仁等學者感概現代英文喜歡化簡為繁、化動為靜、化具體為抽象、化直接為迂迴,到了“名詞成災”(noun-plague) 的地步。學問分工日細,各種學科的行話術語,尤其是科學與社會科學的“夾槓”,經過本行使用,外行借用,加上“新聞體”(journalese) 的傳播,一方面固然使現代英文顯得多彩多姿,另一方面卻也造成混亂,使日常用語斑駁不堪。英國詩人格雷夫斯 (Robert Graves, 1895-1986) 在短詩《耕田》 (Tilth) 裡批評這現象說:

Gone are the sad monosyllabic days

When "agricultural labour" still was tilth;

And "00% approbation", praise;

And "pornographic modernism", filth-

And still I stand by tilth and filth and praise.

“名詞成災”的流行病裡,災情最嚴重的該是所謂“科學至上”(scientism)。在現代的工業社會裡,科學早成顯貴,科技更是驕子,所以知識分子的口頭與筆下,有意無意,總愛用一些“學術化”的抽象名詞,好顯得客觀而精確。有人稱之為“偽術語”(pseudo-jargon)。例如:明明是first step,卻要說成initial phase;明明是letter,卻要說成communication,都屬此類。

中文也是如此。本來可以說“名氣”,卻憑空造出一個“知名度”來,不說“很有名”,卻要迂迴作態,貌若高雅,說成“具有很高的知名度”,真是酸腐可笑。另一個偽術語是“可讀性”,同樣活躍於書評和出版廣告。明明可以說“這本傳記很動人”,“這本傳記引人入勝”,或者乾脆說“這本傳記很好看”,卻要說成“這本傳記的可讀性頗高”。我不明白這字眼怎麼來的,因為這觀念在英文裡也只用形容詞readable而不用抽象名詞readability。英文會說:The biography is highly readable,卻不說The biography has high readability。此風在臺灣日漸囂張。在電視上,記者早已在說“昨晚的演奏頗具可聽性”。在書評裡,也已見過這樣的句子:“傳統寫實作品只要寫得好,豈不比一篇急躁的實驗小說更具可看性?”

我實在不懂那位書評家以不能說“豈不比一篇……更耐看 (更動人)?”同理,“更具前瞻性”難道真比“更有遠見”要高雅嗎?長此以往,豈不要出現“他講的這件趣事可笑性很高”一類的怪句?此外,“某某主義”之類抽象名詞也使用過度,英美有心人士都主張少用為妙。中國大陸文章很愛說“富於愛國主義的精神”,其實頗有語病。愛國只是單純的情感,何必學術化為主義?如果愛國也成主義,我們不是也可以說“親日主義”、“仇美主義”、“懷鄉主義”?其次,主義也就是一種精神,不必重複,所以只要說“富於愛國精神”就夠了。

名詞而分單數與複數,是歐語文的慣例。英文文法的複數變化,比起其它歐洲語文來,單純得多。請看“玫瑰都很嬌小”這句話在英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意大利文裡的各種說法:

The roses are small.

Les roses sont petites.

Die Rosen sind klein.

Las rosas son chiquitas.

Le rose sono piccole.

每句話都是四個字,次序完全一樣,都是冠詞、名詞、動詞、形容詞。英文句裡,只有動詞跟著名詞變化,其它二字則不分單、複數。德文句裡,只有形容詞不變。法文、西班牙文、意大利文的三句裡,因為做主詞的名詞是複數,其它的字全跟著變化。

幸而中文的名詞沒有複數的變化,也不區分性別,否則將不勝其繁瑣。舊小說的對話裡確有“爺們”、“娘們”、“ㄚ頭們”等複數詞,但是在敘述的部分,仍用“諸姐妹”、“眾ㄚ鬟”。中文要表多數的時候,也會說“民眾”、“徒眾”、“觀眾”、“聽眾”,所以“眾”也有點“們”的作用。但是“眾”也好,“們”也好,在中文裡並非處處需要複數語尾。往往,我們說“文武百官”,不說“官們”,也不說“文官們”、“武官們”。同理“全國的同胞”、“全校的師生”、“所有的顧客”、“一切乘客”當然是複數,不必再畫蛇添足,加以標明。不少國人惑於西化的意識,常愛這麼添足,於是“人們”取代原有的“人人”、“大家”、“大眾”、“眾人”、“世人”。“人們”實在是醜陃的西化詞,林語堂絕不使用,希望大家也不要使用。電視上也有人說“民眾們”、“聽眾們”、“球員們”,實在累贅。尤其“眾、們”並用,已經不通。

中文詞不分數量,有時也會陷入困境。例如“一位觀眾”顯然不通,但是“觀眾之一”卻嫌累贅,也欠自然。“一位觀者”畢竟不像“一位讀者”那麼現成,所以,“一位觀眾來信說……”之類的句子,也只好由它去了。

可是“……之一”的泛濫,卻不容忽視。“……之一”雖然是單數,但是背景的意識卻是多數。和其它歐洲語文一樣,英文也愛說one of my favorite atresses, one of those who believe……, one of the most active promoters。中文原無“……之一”的句法,現在我們說“觀眾之一”實在是不得已。至於這樣的句子:

劉伶是竹林七賢之一。

作為竹林七賢之一的劉伶……

目前已經非常流行。前一句雖然西化,但不算冗贅。後一句卻惡性西化的畸嬰,不但“作為”二字純然多餘,“之一的”也文白來雜,讀來破碎,把主詞“劉伶”壓在底下,更是扭捏作態。其實,後一句的意思跟前一句完全一樣,卻把英文的語法as one of the Seven Worthies of Bamboo Grove, Liu Ling……生吞活剝地搬到中文裡來。

所以,與其說“作為竹林七賢之一的劉伶以嗜酒聞名”,何不平平實實地說“劉伶是竹林七賢之一,以嗜酒聞名”?其實前一句也盡有辦法不說“之一”。中文本來可以說“劉伶乃竹林七賢之同儕”;“劉伶列於竹林七賢”;“劉伶躋身竹林七賢”;“劉伶是竹林七賢的同人”。“竹林七賢之一”也好,“文房四寶之一”也好,情況都不嚴重,因為七和四範圍明確,同時邏輯上也不能徑說“劉伶是竹林七賢”,“硯乃文房四寶”。目前的不良趨勢,是下列這樣的句子:

紅樓夢是中國文學的名著之一。

李廣乃漢朝名將之一。

兩句之中。“之一”都是蛇足。世間萬事萬物都有其同儔同類,每次提到其一,都要照顧到其它,也未免太周到了。中國文學名著當然不止一部,漢朝名將當然也不會祇有一人,不加上這死心眼的“之一”,絕對沒有人會誤會你孤陋寡聞,或者掛一漏萬。一旦養成了這種惡習,只怕筆下的句子都要寫成“小張是我的好朋友之一”,“我不過是您的平庸的學生之一”,“他的嗜好之一是收集茶壼”了。

“之一”之病到了香港,更變本加厲,成為“其中之一”。在香港的報刊上,早已流行“我是聽王家的兄弟其中之一說的”或者“戴維連一直以來都是我最喜歡的導演其中之一”這類怪句。英文複數觀念為害中文之深,由此可見。

這就說到“最……之一”的語法來了。英文最喜歡說“他是當代最偉大的思想家之一”,好像真是精確極了,其實未必。“最偉大的”是抬到至高,“之一”卻稍加低抑,結果只是抬高,並未真正抬到至高。你並不知道“最偉大的思想家”究竟是幾位,四位嗎,還是七位,所以彈性頗大。兜了一個大圈子回來,並無多大不同。所以,只要說“他是一個大名人”或“他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就夠了,不必迂而回之,說什麼“他是最有名氣的人物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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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英文裡,詞性相同的字眼常用and來連接:例如man and wife, you and I, back and forth。但在中文裡,類似的場合往往不用連接詞,所以只要說“夫妻”、“你我”、“前後”就夠了。同樣地,一長串同類詞在中文裡,也任其並列,無須連接:例如“東南西北”、“金木水火土”、“禮樂射御書數”、“柴米油鹽醬醋茶”皆是。中國人絕不說“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以及茶。”誰要這麼說,一定會惹笑。同理,中文只說“思前想後”、“說古道今”。可是近來and的意識已經潛入中文,到處作怪。港報上有過這樣的句子:

在政治民主化與經濟自由化的發展道路,臺北顯然比北京起步更早及邁步更快,致在政經體制改革的觀念、行動、範圍及對象,更為深廣更具實質……

這樣的文筆實在不很暢順,例如前半句中,當做連接詞的“與”、“及”都不必要。“與”還可以說不必要,“及”簡直就要不得。後半句的“更為深廣更具實質”才像中文,“起步更早及邁步更快”簡直是英文。“及”字破壞了中文生態,因為中文沒有這種用法。此地一定要用連接詞的話,也只能用“而”,不可用“及”。正如 slow but sure在中文裡該說“慢而可靠”或者“緩慢而有把握”,卻不可說“慢及可靠”或者“緩慢與有把握”。“而”之為連接詞,不但可表更進一步,例如“學而時習之”,還可表後退或修正,例如“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可謂兼有and與but之功用。

目前的不良趨勢,是原來不用連接詞的地方,在and意識的教唆下,都裝上了連接詞;而所謂連接詞都由“和”、“與”、“及”、“以及”包辦,可是靈活而宛轉的“而”、“並”、“而且”等詞,幾乎要絕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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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詞在英文裡的用途遠比中文裡重要,簡直成了英文的潤滑劑。英文的不及物動詞加上介詞,往往變成了及物動詞,例如look after, take in皆是。介詞詞組(prepositional phrase) 又可當作形容詞或助詞使用,例如a friend in need, said it in earnest。所以英文簡直離不了介詞。中文則不盡然。“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兩個詞組不用一個介詞,換了英文,非用不可。

“歡迎王教授今天來到我們的中間,在有關環境汙染的各種問題上,為我們作一次學術性的演講。”這樣不中不西的開場白,到處可以聽見。其實“中間”、“有關”等介詞,都是畫蛇添足。有一些聖經的中譯,牧師的傳道,不顧中文的生態,會說成“神在你的裡面”。意思懂,卻不像中文。

“有關”、“關於”之類,大概是用得最濫的介詞了。“有關文革的種種,令人不能置信”;“今天我們討論有關臺灣交通的問題”;“關於他的申請,你看過了沒有?”在這句子裡,“有關”、“關於”完全多餘。最近我擔任“全國學生文學獎”評審,有一篇投稿的題目很長,叫“關於一個河堤孩子的成長故事”。十三個字裡,“關於”兩字毫無作用,“一個”與“故事”也可有可無。

“關於”有幾個表兄弟,最出風頭的是“由於”。這字眼在當代中文裡,往往用得不妥:

由於秦末天下大亂,(所以) 群雄四起。

由於好奇心的驅使,我向窗內看了一眼。

由於他的家境貧窮,使得他只好休學。

英文在形式上重邏輯,喜歡交代事物物的因果關係。中文則不盡然。“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其中當然有因果關係,但是中文只用上下文作不言之喻。換了是英文,恐怕會說“因為清風徐來,所以水波不興”,或者“清風徐來,而不興起水波”。上列的第一句,其實刪掉“由於”與“所以”,不但無損文意,反而可使文章乾淨。第二句的“由於好奇心的驅使”並沒有什麼大毛病 ,可是有點囉嗦,更犯不著動用“驅使”一類的正式字眼。如果簡化為“出於好奇,我向窗內看了一眼”或者“為了好奇,我向窗內看了一眼”,就好多了。第三句的不通,犯者最多。“由於他的家境貧窮”這種詞組,只能拿來修飾動詞,卻不能當做主詞。這一句如果刪掉“由於”,“使得”一類交代因果的冗詞,寫成“他家境貧窮,只好休學”,反覺眉清目秀。

5

英文的副詞形式對中文為害尚不顯著,但也已經開始了。例如這樣的句子:

他苦心孤詣地想出一套好辦法來。

老師苦口婆心地勸了他半天。

大家苦中作樂地竟然大唱其民歌。

“苦”字開頭的三句成語,本來都是動詞,套上副詞語尾的“地”就降為副詞了。這麼一來,文章仍然清楚,文法上卻主客分明,太講從屬的關係,有點呆板。若把“地”一律刪去,代以逗點,不但可以擺脫這主客的關係,語氣也會靈活一些。

有時這樣的西化副詞詞組太長,例如“他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地還是去赴了約”,就更應把“地”刪掉,代之以逗點,使句法鬆鬆筋骨。目前最濫的副詞是“成功地”。有一次我為入學試出了這麼一個作文題目:國父誕辰的感想,結果十個考生裡至少有六個都說:“國父孫中山先生成功地推翻了滿清。”這副詞“成功地”在此毫無意義,因為既然推而翻之,就是成功了,何待重複。同理,“成功地發明了相對論”、“成功地泳渡了直布羅陀海峽”也都是饒舌之說。天下萬事,凡做到的都要加上“成功地”,豈不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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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白話文一用到形容詞,似乎就離不開“的”,簡直無“的”不成句了。在白話文裡,這“的”字成了形容詞除不掉的尾巴,至少會出現在這些場合:

好的,好的,我就來。

是的,沒問題。

快來看這壯麗的落日!

你的筆幹了,先用我的筆吧。

也像西湖的有裡外湖一樣,麗芒分為大湖小湖兩部分。

他當然是別有用心的。你不去是對的。

喜歡用“的”或者無力拒“的”之人,也許還有更多的場合要偏勞這萬能“的”字。我說“偏勞”,因為在英文裡,形容詞常用的語尾有-tive, -able, -ical, -ous等多種,不像在中文裡全由“的”來擔任。英文句子裡常常連用幾個形容詞,但因語尾變化頗大,不會落入今日中文的公式。例如雪萊的句子:

An old, mad, blind, despised, and dying king

一連五個形容詞,直譯過來,就成了:

一位衰老的、瘋狂的、瞎眼的、被人蔑視的、垂死的君王

一碰到形容詞,就不假思索,交給“的”去組織,正是流行的白話文所以僵化的原因。白話文所以囉嗦而軟弱,虛字太多是一大原因,而用得最濫的虛字正是“的”。學會少用“的”字之道,恐怕是白話文作家的第一課吧。其實許多名作家在這方面都很隨便,且舉數例為證:

(一) 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的,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

(二) 最後的鴿群……也許是誤認這灰暗的淒冷的天空為夜色的來襲,或是也預感到風雨的將至,遂過早地飛回它們溫暖的木舍。

(三) 白色的鴨也似有一點煩躁了,有不潔的顏色的都市的河溝裡傳出它們焦急的叫聲。

第一句的“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和“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都是單調而生硬的重迭。用這麼多“的”,真有必要嗎?為什麼不能說“參差而斑駁”呢?後面半句的原意本是“彎彎的楊柳投下稀疏的倩影”,卻不分層次,連用三個“的”,讀者很自然會分成“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第二句至少可以省掉三個“的”。就是把“灰暗的淒冷的天空”改成“灰暗而淒冷的天空”,再把“夜色的來襲”和“風雨的將至”改成“夜色來襲”、“風雨將至”。前文說過,中文好用短句,英文好用名詞,尤其是抽象名詞。“夜色來襲”何等有力,“夜色的來襲”就鬆軟下來了。最差的該是第三句了。“白色的鴨”跟“白鴨”有什麼不同呢?“有不潔的顏色的都市的河溝”,亂用“的”字,最是惑人。此句原意應是“顏色不潔的都市河溝”,但讀者同樣會念成“有不潔的、顏色的、都市的、河溝”。

目前的形容詞又有了新的花樣,那便是用學術面貌的抽象名詞來打扮。再舉數例為證:

這是難度很高的技巧。

他不愧為熱情型的人。

太專業性的字眼恐怕查不到吧。

“難度很高的”是什麼鬼話呢?原意不就是“很難的”嗎?同理,“熱情型的人”就是“熱情的人”;“太專業性的字眼”就是“太專門的字眼”。到抽象名詞裡去兜了一圈回來,門面像是堂皇了,內容仍是空洞的。

形容詞或修飾語 (modifier) 可以放在名詞之前,謂之前飾,也可以跟在名詞之後,謂之後飾。法文往往後飾,例如紀德的作品La Symphonie pastorale與Les Nourritures terrestres,形容詞都跟在名詞之後;若譯成英文,例如The Pastoral Symphony,便是前飾了。中文譯為“田園交響樂”,也是前飾。

英文的形容詞照例是前飾,例如前引雪萊的詩句,但有時也可以後飾,例如雪萊的另一詩句:One too like thee--tameless, and swift, and proud。至於形容詞片或子句,則往往後飾,例如:man of action, I saw a man who looked like your brother。

目前的白話文,不知何故,幾乎一律前飾,似乎不懂後飾之道。例如前引的英文句,若用中文來說,一般人會不假思索說成:“我見到一個長得像你兄弟的男人。”卻很少人會說:“我見到一個男人,長得像你兄弟。”如果句短,前飾也無所謂。如果句長,前飾就太生硬了。例如下面這句:“我見到一個長得像你兄弟說話也有點像他的陌生男人。”就冗長得尾大不掉了。要是改為後飾,就自然得多:“我見到一個陌生男人,長得像你兄弟,說話也有點像他。”其實文言文的句子往往是後飾的,例如司馬遷寫項羽與李廣的這兩句:

籍長八尺餘,力能扛鼎,才氣過人。

廣為人長,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

這兩句在當代白話文裡,很可能變成:

項籍是一個身高八尺,力能扛鼎,同時才氣過人的漢子。

李廣是一個高個子,手臂長得好像猿臂,天性就會射箭的人。

後飾句可以一路加下去,雖長而不失自然,富於彈性。前飾句以名詞壓底,一長了,就顯得累贅,緊張,不勝負擔。所以前飾句是關閉句,後飾句是開放句。

7

動詞是英文文法的是非之地,多少糾紛,都是動詞惹出來的。英文時態的變化,比起其它歐洲語文來,畢竟單純得多。若是西班牙文,一個動詞就會變出七十八種時態。

中文的名詞不分單復與陰陽,動詞也不變時態,不知省了多少麻煩。《阿房宮賦》 的句子:“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就這麼一個“哀”字,若用西文來說,真不知要玩出多少花樣來。

中文本無時態變化,所以在這方面幸而免於西化。中國文化這麼精妙,中文當然不會拙於分別時間之先後。散文裡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議論未定,而兵已渡河”。詩裡說:“已涼天氣未寒時”。這裡面的時態夠清楚的了。蘇軾的七絕:“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裡面的時序,有已逝,有將逝,更有正在發生,區別得準確而精細。

中文的動詞既然不便西化,一般人最多也只能寫出“我們將要開始比賽了”之類的句子,問題並不嚴重。動詞西化的危機另有兩端:一是單純動詞分解為“弱動詞+抽象名詞”的複合動詞,前文已經說過。不說“一架客機失事,死了九十八人”,卻說“一架客機失事,造成九十八人死亡”,實在是迂迴作態。

另一端是採用被動詞語氣。凡是及物動詞,莫不發於施者而及於受者。所以用及物動詞敘述一件事,不出下列三種方式:

(一) 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

(二) 新大陸被哥倫布發現了。

(三) 新大陸被發現了。

第一句施者做主詞,乃主動語氣。第二句受者做主詞,乃被動語氣。第三句仍是受者做主詞,仍是被動,卻不見施者。這三種句子在英文裡都很普遍,但在中文裡卻以第一種最常見,第二、第三種就少得多。第三種在中文裡常變成主動語氣,例如“糖都吃光了”,“戲看完了”,“稿寫了一半”,“錢已經用了”。

目前西化的趨勢,是在原來可以用主動語氣的場合改用被動語氣。請看下列的例句:

(一) 我不會被你這句話嚇倒。

(二) 他被懷疑偷東西。

(三) 他這意見不被人們接受。

(四) 他被升為營長。

(五) 他不被准許入學。

這些話都失之生硬,違反了中文的生態。其實,我們儘可還原為主動語氣如下:

(一) 你這句話嚇不倒我。

(二) 他有偷東西的嫌疑。

(三) 他這意見大家都不接受。

(四) 他升為營長。

(五) 他未獲准入學。

同樣,“他被選為議長”不如“他當選為議長”。“他被指出許多錯誤”也不如“有人指出他許多錯誤”。“他常被詢及該案的真相”也不如“常有人問起他該案的真相”。

目前中文的被動語氣有兩個毛病。一個是用生硬的被動語氣來取代自然的主動語氣。另一個是千篇一律只會用“被”字,似乎因為它發音近於英文的by,卻不解從“受難”到“遇害”,從“捱打”到“遭殃”,從“輕人指點”到“為世所重”,可用的字還有許多,不必套一個公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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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的西化有重有輕,有暗有明,但其範圍愈益擴大,其現象愈益昭彰,頗有加速之勢。以上僅就名詞、連接詞、介詞、副詞、形容詞、動詞等西化之病稍加分析,希望讀者能舉一反三,知所防範。

常有樂觀的人士說,語言是活的,有如河流,不能阻其前進,所謂西化乃必然趨勢。語言誠然是活的,但應該活得健康,不應帶病延年。至於河流的比喻,也不能忘了兩岸,否則氾濫也會成災。西化的趨勢當然也無可避免,但不宜太快、太甚,應該截長補短,而非以短害長。

頗有前衛作家不以杞人之憂為然,認為堅持中文的常規,會妨礙作家的創新。這句話我十分同情,因為我也是“過來人”了。語法豈為我輩而設哉!詩人本有越界的自由。我在本文強調中文的生態,原為一般寫作說法,無意規範文學的創作。前衛作家大可放心去追逐繆思,不用礙手礙腳,作語法之奴。

不過有一點不可不知。中文發展了好幾千年,從清通到高妙,自有千錘百煉的一套常態。誰要是不知常態為何物而貿然自詡為求變,其結果也許只是獻拙,而非生巧。變化之妙,要有常態襯托才顯得出來。一旦常態不存,餘下的只是亂,不是變了。

注:本文原刊於《明報月刊》(1987年10月號),原文標題“怎樣改進英式中文?──論中文的常態與變態”。插圖為本號所選的黃永玉的畫,來源於網絡

文章來源:手指撥拉學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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