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淨的祕密'

作者：黎荔

一個人小的時候，是有可能知道世界的某些祕密的，樹梢，屋頂，野湖，橋洞，防空洞，廢棄的倉庫，人去樓空的廢墟，甚至家中閣樓的雜物深處……孩子可以鑽到大人到不了的某些地方，那些隱蔽的連通世界的孔道有可能被孩子找見。

萬物的靈在孩子的眼裡飄過，孩子看見的世界比大人要多很多很多層。人一長大眼光就短淺了，看見的全是平常物，再也很難看見世界的祕密。

小時候，我們都曾經把臉貼近一棵大樹樹幹，感受得到它若有若無的脈動，聽到它血脈周流的聲音；我們小小的身體都曾奔跑如飛，從黃昏到黑夜，從山崗到河畔，在夜色裡咚咚地跑上一陣，然後坐下來歇息，安靜下來不久，各種窸窸窣窣的聲響就在身邊升起，好像可以諦聽到黑暗中萬千野物的祕密；小時候的我們，多麼渴望自己的呼吸，能與一片鬱蔥蔥的樹林互相交織，能與一片綠蓬蓬的原野息息相通……

那時候，不僅僅是在踮起腳窺探成人世界的祕密，也在充滿好奇地探索自我的祕密。記得從孩提時代起，我就常常站在鏡子前，力圖透過自己的身體來認識自己。害怕母親發現，每次偷偷照鏡子都帶有一種祕密犯禁的色彩。不是虛榮心驅使走向鏡子，而是那種看見了“我”時的驚奇。在一面坦誠的鏡子面前，時常久久地看著自己發呆，觀察靈魂怎樣一點點浮現於身體表面，如同一根初春的竹子，先是冒出筍尖，然後生長，生長，終於緩緩地展開第一片純淨的綠葉。

後來，就是少年時代了，懷著對未來既嚮往又擔憂的小小成長祕密。十幾歲的深宵日記，一頁一頁深藍淺藍的淚痕中，有著山百合般美麗的祕密。少年的孤獨，彷彿身處天空中漂浮的城堡，只能喃喃自語，對他人卻無從述說。如同在一個幽深的長長隧道中，只朝著一個方向一直地前進。懷著探尋世界之祕密的心，深信不疑地潛入那無盡的黑暗，期待著遠方微明的光——誰知道將到達何方？又能去往何處呢？不知道自己會遇到什麼，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見到所追求的東西，只是帶著那一份追逐，望著前方一直走下去。沒有人真正知道我們是如何走過那成長隧道的，那迷茫的長長隧道。

很多年後，我們會懷念這些有純淨祕密的日子。什麼是純淨的祕密？你抬頭看一看夜空的明月吧，它隱藏了太多的祕密，祕密從內部將它撥亮。月亮不但從起源上是一顆神祕的星球，而且它的表面結構也有許多令人不解之處，比如月球上犬牙交差的環形山，但眾多環形山的存在，並沒有掩蓋月亮的明亮光芒，反而使月亮表現得更為立體感，更容易被人們察覺。這就是純淨的祕密。

沒有祕密的事物註定是沒有深度的。祕而不宣的事情越多，靈魂會越飽滿、越溼潤，好像南方那些動人的小城一樣——雖然小而雜亂，巷弄交錯的，可是生動，一景一物都透出迷茫，那麼有故事的小小的城啊！掠過這小城上空的鳥群，叫聲響成一片，帶著它們的祕密和遺忘，拍翅飛離，夏天樹葉的聲響，秋天湖水的聲響。還有，陽光下的野花，雨中的野花，這裡、那裡，自生自滅，到底誰知道野花的祕密？我們都曾是這樣小小的城，有著飛鳥的祕密，野花的祕密，巷弄的祕密，純淨的祕密，迷茫的祕密。

如今早已成年的我，依然保留著某種純淨的祕密。難道不是嗎？寫作本身就是一件祕密的事。一夜又一夜，夜深如海，我試圖祕密地在時間的範疇中營造一座無形的迷宮。這些暗夜裡的花，祕密的開著，一朵又一朵，沒有理由，也不去想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