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桐花時節最憶君

油桐 水稻 散文 小麥 作家薈 2017-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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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楊啟雲

散文:桐花時節最憶君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佈】

我家住在永和堰邊。永和堰是三臺縣著名的水利工程,後來得過連戰的題詞——“抗戰第一堰”。我們先前知道它的著名,與此毫無關係,純粹來自於大人們的對話:“你家是桃子園的?我去過那裡。你家在桃子園哪裡呢?”“永和堰邊。”“哦!”對方恍然大悟。我從不諳這樣的恍然大悟是否有偽裝的成分,至此我知道永和堰原來名頭響亮,居住於此,讓我瞬間有了驕傲的底氣。

每年春三月的時候,永和堰便開始放水,這種放水,有別於春節期間短暫的放幾天,而是一直放到初秋稻穀成熟的時節。忽然某一天早上,天剛矇矇亮,聽見孩子大聲的吆喝:“堰水來了!”聲音裡滿是驚喜。大小的孩子定要衝到堰邊,看濁浪翻卷,一直到大人們的呼喚聲裡顯出憤怒,才悻悻然離開。

這時候的堰水,多是涪江上游化開的雪水,有些刺骨的涼,渾濁。但堰埂邊的油桐正是怒放的時節,白色花瓣中勻稱地分佈著紅色的脈絡,襯著剛剛舒展的嫩葉,極美。濁浪正襯了花的豔麗,垂花卻顯出水的活力。繼而有花瓣飄落水面,正是落花有情流水有意,流水伴著落花,一路打著漩,不離不棄,在每一處迴水裡流連。我們能感受到水的歡暢和興奮——水是笑著奔跑的。

這個時候,祖母大抵就要出遠門了。桐花盛開,最後的春寒就即將遠去,天氣開始真正轉暖。此時正值清明前後,一般是有幾天小雨的,下雨的時候,祖母坐在門口的矮凳上,眼神有些空,彷彿拿不定主意的樣子,有些渴望,又有些猶豫。她床邊的黑箱子上,蹲著一個黑布的包裹。

祖母要出的遠門,是雙河堰她么女兒家,這也是祖母到過的最遠的地方。我們都知道,只要天一晴,她就會挎著她的黑包袱,沿著永和堰走到尊聖寺,然後折進山裡。花上半天,走二十多里路,就到了雙河堰小姑的家。

小姑命運不濟,先前嫁了個軍人,從壩區嫁到山裡,但小姑父很快病逝,按山裡的習俗,她就改嫁給了小姑父的兄弟。小姑重情義,好強,善良。我記得過年時候到過她家,每次臨走她都要落淚。

到我十餘歲,父親去世,母親對祖母的慣例便有些微詞,祖母一走,農村就該忙了。但那時我們的心中,是偏向祖母的,因為她的身體已經不好,腫腳,每次出門,她都以為這是最後一次。我明白她的擔心,我早已看見她的黑箱子裡,整整齊齊疊著她給自己做好的壽衣。我們默默地看她出門,有時候我會和妹妹送她到堰埂邊的石橋邊,看她矮小的身影,慢慢穿過堰埂邊的油桐花蔭,走過廖家拱橋,再被遠處的油桐樹擋住身影。我們只是擔心,她一雙顫巍巍的小腳,如何能走過高家橋那巍峨的渡槽上狹窄的路面。

高家橋是我們心中的名勝,又高又險。我們對它的膜拜,只為它的高和險,只為它獨特的兩層拱。我們從不知道它的背後,還有鄭獻徵,還有黃萬里。高家橋是摔死過人的,祖母走後,如果半個月沒有回來,我們就開始擔心,害怕忽然有一天,來了一個人,帶著噩耗。這種擔心,只能藏在心裡,母親帶著幾個上學的孩子農忙,沒辦法派人到小姑家去探看情況。擔心最終是多餘的,有時候我們正吃晚飯,門忽然被推開,隔一會,眾人齊刷刷的目光裡,一個黑影撐著門框,慢吞吞跨進門檻。燈光昏暗,她並不需要走到燈下,我們就知道是祖母回來了。祖母的體力已經很不濟,她來回都需要一天。我們院子裡有個姓杜的姑娘,嫁到尊勝寺,家就在永和堰的旁邊,祖母中午走到她家,歇一氣,下午再走,天黑透,也就到家了。

最後一次,她只走到廖家拱橋,就坐在橋頭的草皮上,身旁桐花良久飄落一瓣。後來,她折回來,頭上還歇著兩片桐花,花瓣瑩白紅潤,她的頭髮乾枯蒼白。

這年夏天,她沒有熬過去。

散文:桐花時節最憶君

我祖母姓林。我們在院子裡是雜姓,獨此一家,祖母的姓倒有兩家,都算得上親戚。祖父去世得早,連母親也不曾見過他。祖母和父親、母親並沒有多餘的話,她無聊的時候,喜歡到院子西頭找林三娘——我們要叫她三姑婆。三姑婆家門前有一口大石磨,男孩子喜歡爬上去耍,但她瞎眼的丈夫不喜歡我們去,他黑著一張臉,總喜歡端一個大筲箕往磨盤上放。如果三姑婆恰好在家,總會大聲呵斥他。三姑婆喜歡別人上她家,但孩子們不喜歡到她屋裡去,總覺得她的屋裡藏著鬼神——常常有人到她家裡,設了香壇、水碗,然後關上門,據說,她還能夠請到大仙附體。而且,她老喜歡呵斥自己的孩子,她的四個兒子人人都耷拉一張臉,苦大仇深的樣子,全像是他們的媽媽從路邊撿回來的。她笑嘻嘻的招呼我們,甚至還有糖果的誘惑,除了擤鼻涕的小不點,我們都不受她拉攏,我們只喜歡他家的老二。我還剛上小學,老二已經是個青年男子,他從來不會笑,永遠都在自言自語,但無論是誰叫他幫忙,都從不拒絕。他從沒有上過學,也不識字,但是有一項神奇的本領,無論何時何地,哪怕半夜把他從床上突然搖醒,他也能清楚的告訴你,今天是陽曆幾月幾日,陰曆幾月幾日,星期幾。而且,無需思索。我們每次見到他,總是樂此不疲地拿同一個問題問他。

我家房背後李家女兒的外祖父是廠裡的工人,她的小舅和我們是同學,冬天能夠穿一件軍綠色的大衣,我們學了一篇課文,從此就把他叫資本家的“趴兒狗”。李家女兒的花手絹、花衣服、花頭巾,都和我們院子裡其他女孩子格格不入。

李家屋前種著花,紅色的,紫色的,種在菜地邊。其他人家門前的菜地裡,野草一長起來,就被及時除掉了,來不及開花。

水裡是有水鬼的。三姑婆這樣說,李家的大女兒就是被水鬼用桐花蠱惑了。

那天午後的時候,男人們在家裡小寐,主婦們在收拾廚房,餵豬喂狗,大孩子們窩在某家雜物間打撲克,小孩子們在村上的晒壩裡滾鐵環或者在房後的竹林裡“丟窩”(一種遊戲),三姑婆又高又亮的聲音在堰埂上驚乍乍的響起來:“救人了,有人淹水了!”我們衝到堰邊,看見三姑婆站在洗衣服的深水坑下游的淺水裡,雙手橫抱著一個花枝招展的小女孩。女孩一動不動,垂著手,手裡還捏著一條花手絹。三姑婆茫然無助,水流從她腰間繞過,形成一串小小的漣漪,水中漂浮的白色桐花,就像一隻只溫柔的小手,撫著她黑色的衣服下襬,戀戀不捨。

隨後趕來的男人們跳進水裡,接過女孩,傳到堰埂上。是李家8歲的大女兒,已經沒有了呼吸。

孩子們都傻眼了。堰水翻卷,桐花漂流,依然如昨。

大人們忙碌起來,倒提著控水,又牽了牛來,將女孩橫放在牛背上。牛在人群中轉著圈,女孩依然沒有反應,人群裡越來越安靜,女孩的母親開始哽咽。三姑婆穿著她的溼衣溼褲,被擠在人群外,伸長脖子,緊張地盯著兜圈子的牛。牛蹄的聲音愈發悶響,忽然間,“哇”的一聲,蓋過了所有的聲音,人群頓時熱鬧了起來。

後來,三姑婆在不同場合敘說自己在李家大女兒事件中的神性,我們都不信,她從水裡到岸上,表現得和我們這幫孩子一個樣,傻不愣登的。然後三姑婆警告我們,堰水裡有水鬼,李家的大女兒就是被水鬼借了桐花蠱惑了。我們半信半疑,李家的女兒在家門外堰邊一個放水口旁洗手絹,桐花飄到她面前,特別漂亮,她伸手去撈,就掉水裡了,衝了一百多米。那一段水淺,依她的身高,應該淹不到肩頭,怎麼會被沖走呢?

但是,等到夏天來臨,我們都懷疑她是拿水鬼嚇唬我們,原因是我們不信她能夠大仙附體。

散文:桐花時節最憶君

出了李家女兒的落水事件,家長們便將自家的孩子看得緊了。每年桐花落盡,桐葉長得寬大而茂密,油桐指頭大的青果在葉片間忽隱忽現,就到了男孩子們最高興的時節——該是下水游泳的時候了。永和堰兩旁的男孩子(包括部分膽大的女孩子),幾乎沒有不會水的,他們的會水,都是反覆實踐,自學成才的,淹個半死也是常有的事,我自己就有兩次被淹的經歷。

永和堰的設計相當人性化,每一處村莊的面前都有橋,橋面前的渠溝要寬大得多,水也深,渠邊是一梯一梯的青石板,方便人們洗衣淘菜,斷水的時節,也能蓄一坑水,方便人們灌菜。不會水的人在淺水處雙手撐在堰底學狗刨,會水的人在深坑裡游來游去——這完全是兩重天地。豔羨歸豔羨,從淺水到深水是一次涅盤重生。我在深坑的邊緣,忽然間被水流沖走,瞬間沒入水中,恐慌完全霸佔了身心,喝了幾口水,茫然絕望之時,腳忽然踩在了實地上。後怕之後,也能回味到在水中飄浮的自在。兩次過後,忽然就像頓悟,我能夠遊過深坑,雖然是狗刨式,然而,我依然歸入了會水的那一群人。

母親斷不能理解我們的喜悅,她是眾多家長中比較嚴禁私自下水的那一類。那時候,每年總有算命的先生路過,母親每次詢問算命先生的結果,都是我們要“防水”。但天氣太熱,私自下水的事件每天都在發生。

家長們限制之後,每天午後堰邊的人聲鼎沸就漸漸消失,只有大人們午睡之後,偷偷溜出來的孩子才重新將往日的熱鬧點燃。有一日午休,也許是我們鬧得有些忘乎所以,忽然母親拿了細條子,氣憤的出現了。先前看見的孩子噤了聲,等到我發現時候,背上已經捱了一下,哥哥反應快些,等我抱著衣服,他已經跑到我家的房簷邊。

回家照例跪在屋中間。緊跟回家的母親發現只有我一個人跪在屋裡,有些疑惑,她在房前屋後找了一圈,並沒有發現哥的身影。於是她氣憤地坐在我面前,數落的間隙,抽我兩條子,順便等候我哥乖乖的回來跪下。然而,我哥並不出現,母親任我跪在屋裡,自己又出去找了一圈,還是不見哥的身影,母親有些慌了,趕緊讓我起來,又叫起小妹,讓我們滿院子裡找,還囑託我們特別留意糞坑。然而,太陽漸漸西斜,我們連張家院子都找過了,也沒有發現人,先前只是應付母親,總覺得哥會躲在哪裡玩耍,現在也漸漸慌張了。

母親氣急敗壞。我不知道是不是該回去繼續跪著,然而母親並不理我,我權衡再三,還是選擇回屋裡繼續跪。我正要跪下,忽然聽到床上輕微的鼾聲,我拉開蚊帳,並沒有見到人,但鼾聲依舊,就在蚊帳和牆之間的縫隙裡。我爬上床,揭開壓在篾席邊黑乎乎的蚊帳,看見我哥正在酣睡,原來,他回來就一直躲在那裡。長大後我才明白,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

我衝出去告訴母親,並且滿以為母親會將哥拖出來暴揍一頓——一來是因為偷著下水,我已經捱過打而他還沒有,這一定該補起來;二來他並沒有聽從母親的呵斥回家跪著,還害得我們找他一下午,全家人擔驚受怕,定該從重處罰。然而母親並沒有從凳子上暴起,她彷彿很累,還沒有緩過氣來,過了一會,她站起來,衝我揮揮手,自己進屋去了,而且,她並沒有帶上那根細條子。後來,哥也從屋裡出來,他神色平靜,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

等我們從外面溜達一圈回來,母親正在擔糞水灌菜,她看起來已經不累了,但是面無表情。

散文:桐花時節最憶君

桐花初綻,正是育秧的時節。我家的包產地,正在永和堰廖家拱橋下邊,地角邊對著永和堰的出水口,轟隆隆的堰水衝下來,地角就一小點一小點的坍塌,每年被蠶食一點。母親很生氣,她全然看不到堰水白練飛濺的壯觀,也看不到桐花隨著水霧曼舞的神奇。她披星戴月的辛苦,本來就被這塊叫做“鬼推磨”的地打了折扣,小麥、水稻成熟的時候,一不小心,地塊中間就會倒伏漩渦狀一大片,“鬼推磨”由此而來。現在,水沖蝕了她的土地,收成再打折扣,她的一口悶氣必須有個可以出頭的口子。一有閒暇,她就找到村上,找到鄉上,差不多花了幾年的功夫,來了幾撥人查看,最後,生產隊給她補償了一小塊地。

母親把她的全部精力都傾注在了這些土地上。

我不知道母親是否摯愛土地,如果她不是隻讀過小學一年級,如果她有幸成為一個拿工資的人,她是否會對土地敬而遠之?母親並不是種莊稼的高手,不論水稻還是小麥,我家的成色總比不過旁邊人家的地塊。但是她很勤奮,麥收的季節總是天不亮就下地,水稻制種的時候,父本穀子已經萎頓,她都還在猶豫是否再授一次粉。

然而周邊地塊的莊稼成色也漸漸差勁了,地裡的年輕人越來越少,披星戴月的幾乎全是些老人。母親用壞了一批一批的割刀,人工打穀的拌桶頂上的篷布變成了布條,三面的蔑席已朽,村裡再也沒有人能幫她把拌桶扛到稻田裡。歲月就這樣把母親變成了一個老農。她依然堅守在這塊叫做“鬼推磨”的地裡,背一卷篷布,提兩根凳子,用它們一把一把將稻穀打下來,她身後的田埂上,雜草封了路,全不是從前乾淨清爽的樣子。

母親的背,漸漸伸直不了,像當年的祖母、外祖母,“鬼推磨”的半塊地裡,已經全是半人高的雜草,一茬一茬的野草,正在以蓬勃的生命力,欺侮一個精疲力竭的老農。母親勾著她的背,神色黯然,滿面滄桑。

永和堰是“鬼推磨”永遠的背景,春天依舊來,那種泛灰色的雪水融化的春水依舊來,水面漂著麥冬的莖葉、塑料袋,漂浮著種種令人疑惑的東西。不知何時,堰埂變得荒蕪,油桐杳如黃鶴,退出了人們的視野。

流水有情,落花無意。

清明時節給父親和祖母上墳,在山灣處忽然見到一株新長的油桐,嫩葉初出,桐花綻放,華美如當年。遠處樹叢中祭祀的鞭炮脆響,短而熱烈。記憶的閘門忽然間打開,堰水卷著桐花,奔湧而來。回首來處,永和堰藏在漂亮的樓群中,沒有喧譁,溫柔如病中西施,一如寂靜恬美的鄉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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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自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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