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讀梵高:什麼是真切的苦痛?|悅讀

油畫 梵高 安德烈·馬爾羅 紀德 文學報 2017-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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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高

Van Gogh

什麼是真切的苦痛?

是贏得生命之獨特價值的眾多方式之一,還是唯一的方式?

品讀梵高:什麼是真切的苦痛?|悅讀

夜間咖啡館

坐在二樓靠窗的座位,飲茶或咖啡,最好是下午,有時光慵懶的感覺。窗外臨河,那就更好了。過盡千帆皆不是,這樣的詞句,拋開溫庭筠的閨怨,是物我了不相關的漠然之感。這漠然也便是從容,無論晴雨,時間是自由的,因此我喜歡盛夏的下午和傍晚,因為來得那麼長,那麼慢。如在深夜,就是你喜歡的梵高畫中的街邊咖啡館。檸檬黃的燈光映照一切,天空澄澈,開著大朵的星花。澄澈天空下的房屋,有著黎明的品質,但這確實是不折不扣的夜。

因為長夜,咖啡才那麼溫暖,說過的話才那麼細碎。深夜的時間是一隻無比柔順的貓,臥在膝上,趴在我的臂彎,輕輕從身上溜下,隱入街角的暗影,只露出兩隻眼睛,石板路像魚鱗一樣形狀,我沒有見過,相信你也沒有見過。看著畫,你會情不自禁地想,這街和咖啡館,莫非就是築在大魚的脊背上?人倦而天色將明,星光隱退,街像魚一樣緩緩在夜色中游動,滑入畫家無限綿延的失眠中去。沒錯,梵高的心非常溫柔。

梵高還畫了一張室內的咖啡館,說是咖啡館,其實是酒館,但我就當它是咖啡館好了,大家也都這麼說。它同樣迷人,卻是給孤獨者的。是的,你說過,這一幅,你也喜歡。時鐘指向十二點一刻,大部分客人離去了,剩下桌上孤零零的酒和酒杯,有人趴在桌上睡著了,不知為什麼他不肯回家——也許是一個行客,過路的水手?沒人使用的檯球桌,佔據了畫面中央,是困惑和孤零零的。燈光依然是檸檬的黃色,不過還更青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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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咖啡館·室內

在這張畫裡,人物各自孤立,尤其是居中守著檯球桌的人。他有落寞的神情。三盞燈的強大,更加強了人物的渺小和孤單。

天氣漸涼,深夜暖室的感覺會越來越好,讀書,聽樂,翻翻畫冊,整理整理舊東西,都很悠然。如果喜歡把書和雜誌鋪滿一地,翻到喜歡的那一頁,有文字,有圖片,一首詩,一件玲瓏的古物,有人在古器物的拓圖上勾畫花鳥、題款,在大幅的水墨上只單單畫出一位坐在樹下的紅衣頭陀——當然不是趙孟頫:落紅無數迷歌扇,嫩綠多情妒舞衣——如果這樣,你坐在地上,一手拄地,或者側身而臥,電腦裡輕輕吐出莫扎特的《嬉遊曲》,看著這些書,這些陪伴了好多年的書,當然是鋪了厚厚軟軟的地毯才好。鋪了地毯,忽然睏倦,打個盹也沒關係。

父母喜歡在臥室裡燃著線香,供在觀音像前。我其實也喜歡。香讓你把思路放慢一些,讓你走而不是跑。我的習慣不好,想起事來如快馬狂馳,停不下來,以至於寫文章時,無論手寫還是打字,都跟不上思路,一小半想法就這樣遺失了。有一天我老了,我終會慢下來,對著電腦,耐心地等待著思想的靈感像月光一樣,從雲縫裡一絲一絲地透出來。但此刻,在這樣的地方,燃香是一件何等奢侈的事,奢侈,而且可笑。

梵高的室內有讓人不舒服的閉塞和壓抑,同時讓人肅然起敬。他的室外,星空,樹木,烏鴉,小教堂,彎曲的路,是自由的。但你不能屈服於他的色彩,你要單純,澄澈,像蜻蜓一樣輕盈,沒有一絲戾氣。你隨時可達,像任意一條潔淨的路,抵達任意一塊潔淨的草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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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高喜歡黃和藍,一冷一暖,代表內心世界的兩極。他沒有試圖將兩種顏色融會在一起,造出一片春光駘蕩的綠色。他是個充滿矛盾的人物。他的藍太杳遠,他的黃過於燦爛。在他的麥地裡,即使作為一隻麻雀,也不能不戴上墨鏡,而且汗流浹背。他的紫色顛覆了過去對於世事的幻想,我怎能想到把一條河流從頭頂折回去,我怎能想到爬上一座山的山頂也是墜入澗谷。梵高的旋轉不是舞蹈,不是奧爾弗斯,不是貝多芬《第七交響曲》的第四樂章。我只有在飢餓時才如此糾結,然而一杯酒就把我拉直了,就像在無人料理的廢園,陌生的雜草恣意狂長,零亂而幸福地搖曳在一起。這時候,整齊和秩序便是一種罪惡,需要起碼的蔑視。

梵高瘦削的腦袋留著硬胡茬似的短髮,像農夫,也像囚徒,拙樸,然而堅定不移。與麥田對應的,是在如淬過火的鋼一樣青灰色的監獄庭院裡機械地轉著圈子的一群青灰色的男人——這是梵高內心的激情和焦慮。沒有多少人喜歡這幅畫。人物是梵高的,色彩不是。這是梵高不欲表達卻又遏制不住要表達的情緒。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大堆這樣的情緒,沒有美好的外衣,很難博得同情,最不好的,是總是被誤解。寫傳奇的唐朝人說過,神仙也避不開生活中的卑微細節。

是的,是的,“梵高特有的暖色與冷色各自鋪開卻又如此的和諧,星空透徹幽寂,小店芬芳迷人,彷彿只要一步就能踏進俗世的歡樂中去,又彷彿退一步就會被夜色的清涼浸沒。然而畫家只是看著,既沒有前進也沒有後退,幾乎能感覺到筆觸中的溫柔眷戀”。既沒有前進也沒有後退,這就好,一個完美的狀態,停留在那裡,對著自己喜歡的事情,不需要趨近,也不曾離開。原地不動,是因為時間凝固了。那很少的時間,根本來不及過多回味,卻因為珍惜而變得長久了。

寫下這段文字的一年多以後,我在安德烈·馬爾羅回憶錄的結尾處讀到:

1940年夏天,夜色降臨時,我從夏爾特教堂裡走出來,狹窄的街道已是陰影一片。一家魚鋪的櫥窗裡,孤零零地亮著一盞燈,一隻貓全神貫注,盯著遊動的魚兒。第二天早晨,在教堂前的空地上,雄蜂在黑黃色的萬壽菊周圍飛舞。嗡嗡的群蜂飛舞聲與從教堂傳出的低沉的管風琴聲混在一起……

貓,魚,微弱的燈,陰影,夜色裡的教堂——出現了這麼多相同的意象。那是戰時,馬爾羅還寫到了飛機的聲音,像瘡疤一樣刺耳,我把它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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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安德烈,安德烈·紀德,在《人間食糧》中也描寫了阿拉伯風情的咖啡館:喧鬧的,歡快的,天方夜譚情調的,有歌女和舞女的。夜晚吹來的風熱乎乎的,風中混雜著異香。我沒有記住紀德,隱約想起來的時候,常常把他和洛爾迦的西班牙謠曲混在一起。但洛爾迦的美妙之夜,徘徊不去的是死亡的影子。

在《天堂電影院》——應該譯作《電影樂園》——裡,老阿爾弗雷多給年輕的託託講了一個士兵愛上公主,天天在宮外守候她的故事。阿爾弗雷多的意思是,即使有青春的熱情,也不要追逐太虛幻的東西。但託託以假為真,夜夜守望女孩的窗口。他的結局和士兵不同:他把幻想抱在懷裡,享受了一段虛假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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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不是這樣的。生活沒有應該和不應該。超越死亡的唯一方式,是更多的預設。超越理想也一樣。英明神武的人,不屑於預設,也就無從超越。事實上,也不需要超越。

馬爾羅說:“我們與藝術最深刻的關係,離不開我們與死亡的關係。”一個多次與死神擦身而過的人,才會有這樣的體驗。而我們這些一直在輕佻地活著的人,卻在藝術中期望永恆。

永恆,對於我們今天在美術館擁擠著去看梵高的人,對於我們面對著不過一尺多高的畫框既覺驚訝又恍然大悟的人,是夏日手中的一杯冷飲。對於梵高,全然沒有意義。而一旦我們走出生活,哪怕只是走出一點點,它也將毫無意義。

梵高在給弟弟提奧的信裡寫道:

在每個形象裡都是戲劇,甚至那些平凡的房屋,被風吹雨淋,也有獨自的性格。我在它裡面看到的是象徵。所以,一個具有平凡形式和輪廓的人,只要真切的苦痛抓住了他,他也將成為一個獨特的戲劇性人物。我有時想到今天的社會,儘管它正在沒落中,而當人們把它放在任何一種變革面前來觀察時,它會突然升起,成為一幅偉大的陰暗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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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梵高。我又想起梵高那些像外層空間的星雲一樣旋轉著的星星,他的星星比平原上裸露的房子還大,飄浮在夜空的表面,是肆意開張的,同時極其靜謐。旋轉是動的感覺,舞動,或者散射。在旋轉中,花萼綻吐,衣襬飛揚。旋轉的線條如果漫散開來,伸長,就成了扭曲,一種纏繞的神態。有人說那顯示了他的神經質、迷惘和痛苦的感覺,是自知而不能抑制的。藍色的鳶尾花看久了使人頭暈,同樣扭曲的向日葵卻帶著狂放的喜悅。

但在自畫像中,梵高把自己的狂亂畫成了複雜顏色交織下的平靜。他用了很多暖色,表情是自信的平靜——火山熾烈的岩漿上面盛開著油菜花和紫雲英花的土地的平靜。

梵高以痛苦為食,尼采鄙視黑暗。他們內心溫柔,有如孩童。只有在梵高,以及尼采這裡,我才願意說,所謂“精神錯亂”,不妨是一種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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