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小知識:漢樂府民歌的敘事藝術,正因其古樸,以致讀懂得人並不是很多

藝術 詩歌 楚辭 詩經 曉夢迷蝶 2017-06-14

文學史百題·漢樂府民歌的敘事藝術 屈育德

文史小知識:漢樂府民歌的敘事藝術,正因其古樸,以致讀懂得人並不是很多

從《詩經》到《楚辭》,我國的抒情詩創作已經有了巨大的發展,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但在敘事詩的創作上,雖然也曾出現過一些優秀的篇章或精彩的段落,總的說來還是處於萌發的階段。正象各類文學創作都以民間文學為先驅一樣,敘事詩也是起於民間的,而在漢樂府民歌中它就得到了相當可觀的新開闢。本文主要想通過一些具體作品的分析,對漢樂府民歌在敘事藝術方面的一些顯著特徵作一點粗淺的論述。

漢樂府敘事詩的創作,是出於勞動人民控訴和反抗的需要。班固說漢樂府民歌“感於哀樂,緣事而發”(《漢書·藝文志》),這話落實到敘事詩上來說,按照我們今天的理解,那“哀樂”就是勞動人民樸素的階級感情,那“事”則是他們的苦難遭遇。二者融合在一起,通過樸實無華的詩歌形象表現出來,這就是它深刻的動人力量之所在。我們閱讀漢樂府敘事詩,都能得到一個突出的印象,覺得這些詩既是現實生活的忠實寫照,又是作者主觀感情的真摯流露。詩中所寫的事,有些並非作者本人的道遇,然而他的描述卻是那樣的富有感情,使人感到他也有一種切膚之痛,是作為受苦受難的一員在那裡進行控訴,發出抗議。倒如在著名的篇章《婦病行》中,作者先寫輾轉床蓆的病婦向她丈夫囑咐遺言,其次出現了失去妻於的男主人公抱著衣不蔽體的嬰孩而彷徨無計的場而,然後是做父親的為孩子們到市上買餅餌。他閉門塞牖地把孩子們留在空屋裡;但這自然令人不放心,因此又描寫他在路上乞求親友代他購買餅餌,自己急往回奔。最後是他回到家裡,看到正在啼哭索母的孩子,無限辛酸地對他們說:“看來你們也就要跟你們母親去的。”在不到二百五十字的篇幅裡,作者攝取的這幾個生活鏡頭,構成了勞動人民在死亡線上痛苦掙扎的一組連續畫面。整個作品除了真實具體的描寫之外,作者並沒有直接表明自己對於所反映的一切的看法和態度,因此使人強烈地感到這是對客觀現實的樸素而忠實的寫照。但另一方面整個作品又浸透了血和淚,讀者似乎可以聽到病婦的呻吟和幼兒們的哭聲,可以深刻感受到男主人公悽惶的心情,也可以意識到這一家人在病婦死後將要忍受的更為悲苦的厄運。由於作者的感情主要是在“寫什麼”和“怎樣寫”中表現出來,是把感情深深地熔鑄在具體的情節和形象之中,因此整個敘事過程中雖然沒有有插任何“情語,”實際上卻是語語含情,使人感到他是在聲淚俱下地訴說被壓在社會底層的階級弟兄的不幸。世界上任何情感活動都是有緣故的,作者在這裡著力表現的是使他動情的“緣故”,這就足以使讀者具體感知他內心的情感活動;並且正是這同樣的“緣故”,引起了讀者的共鳴。

文史小知識:漢樂府民歌的敘事藝術,正因其古樸,以致讀懂得人並不是很多

又如《十五從軍徵》這首詩,其中描寫一個從軍六十五年的白髮老翁匆匆歸來,可是他所看到的情景是:自己的家,已經成了廢墟,“兔從狗竇入,雉從樑上飛,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老翁的心情陷入了極度的悲傷與迷茫之中。他麻木地順從過去的習慣來做飯做湯,但“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這才一下子清醒過來,劇痛在心頭湧起,“出門東向看,淚落沾我衣”,表現了老翁無限的孤獨和悲涼。這裡,深刻地刻劃了一個被奴役一生、最後落得家破人亡的勞動者形象,在他獨自一人所組成的戲劇性場面中,我們既看封對人物活動的極其真實自然的描寫,又感到這種描寫乃是層層深入的控訴,含有極其深刻的“潛臺詞”。因為“十五從軍徵,八十始得歸”,並不意味著老翁是在那裡當兵打仗,更談不上保衛祖國,而是強迫他留在軍中,當作統治階級進行無休止的剝削的對象,當作榨取膏血的材料。這首詩的主題是通過“從軍”這一特殊題材來揭露勞動群眾所共同遭受到的殘酷的階級壓迫,所以作者作為勞動人民的成員,自然而然地在詩中傾注了一種同命運、共呼吸的階級感情。 通過以上例子可以說明;對現實生活的樸素真實的反映與作者強烈的感情傾向相統一,是漢樂府敘事詩在表現上的一個顯著的特徵。那些最優秀的敘事作品,都既是實際生活經驗的高度概括,又是深厚的階級感情的自然流露。

在漢樂府民歌的敘事詩中,許多非常生動具體的生活細節的描寫,具有巨大的藝術魅力。這些情節是從豐富的生活經驗中提煉出來的,它們往往是複雜的生活矛盾的集中表現。通過這些典型的細節,深刻地揭示了作品所反映的主要矛盾及其各方面的內部聯繫。因此我們說,生活細節的具體描寫和高度的典型概括相統一,是漢樂府民歌在敘事藝術上的又一個顯著特徵。

例如《孤兒行》這首詩,描寫兄嫂虐待孤弟,他們之間實際上是主奴的關係。通篇只講了三件事,即兄嫂命令孤弟為他們經商、汲水和收瓜。特別是“瓜車反覆”這一個情節,通過一系列生活細節的具體描寫,構成了一個矛盾發展異常集中、緊湊的戲劇性場面。這個情節是寫孤兒為兄嫂收瓜,回家途中,瓜車翻了,這時搶瓜吃的人多,幫助扶車的人少,孤兒手足無措,心中十分愁急,他哀告吃瓜的眾人說:“願還我蒂,兄與嫂嚴!”但又恐懼地在想,即使有了瓜蒂,兄嫂還是不會與他千休的。正如清人李因篤所說:“曰‘願還我蒂’,將以蒂自明也。又云當興較計’,則出瓜蒂亦不足塞責。數句之中,多少曲折。”(《漢詩音注》)忽然,裡中又傳來了一片吵鬧的聲響,原來兄嫂已經知道了翻車的事而在大發雷霆了。描述這一段情節,僅僅用了三十字左右,卻首先說明孤兒因車重力弱而翻了車,正是兄嫂對他的殘酷奴役;其次搶瓜人多、扶車人少是舊社會中人與人關係的活生生的表現,更加突出了孤兒處境的困難;再次是孤兒緊張複雜的內心活動,他預料到兄嫂決不會善罷甘休;最後兄嫂的大吵大鬧又把以上一切矛盾集中到主奴之間的主要矛盾上來。錯綜複雜的矛盾,通過“瓜車反覆”這個結節點得到了充分的表現。所以這是一個對於現實生活高度集中概括的典型的情節。

同樣,上面舉過的《婦病行》,在這方面也可以作為範例。在病婦死後,作者所描寫的僅僅是男主人公剄市上買餅餌這一個情節。然而這一情節所概括的生活內容是極為豐富的。它使我們深深感到在病婦的一家人之間,原來存在著一種相依為命的血肉關係,這種關係是支持他們在死亡線上掙扎的有力因素;但現在這種關係卻因關鍵人物——主婦的病亡而遭到了嚴重的破壞。從此,丈夫和幼小的孩子在生活上就會遇到一系列的困難。孤兒嗷嗷待哺,家中無人照料,就是一個突出的問題。作者抓住這樣一個昔通而又急迫的生活情節,集中地表現了這一家人的極端貧苦、孤立無告和男主人公左右為難、狼狽不堪的困境。選擇這樣一個生活細節,以及把它表現得如此深入,都應當歸因於作者對現實生活的深入觀察和體驗。

在《東門行》這首詩中,我們又看到這樣一個情節:丈夫要去參加聚義反抗的行列,妻子勸阻他不要去冒險,要為兒女的生活和命運著想。但是男主人公毅然不從:“咄!行!吾去為遲!自發時下難久居!”這也是一個深刻表現了矛盾本質和內部聯繫的典型細節。因為在作品的一開頭,作者已經告訴我們:“盎中無鬥米”、“架上無懸衣”,衣食無著,飢寒交迫,把主人公“逼上粱山”。但當他的妻子把兒女的命運問題放到他面前時,無疑會引起他內心的矛盾。“吾去為遲”“白髮時下”,都說明主人公不是沒有過思前想後、顧慮全家命運的思想鬥爭,但是生活的困苦實在叫人無法忍耐下去了,終於促使他不顧妻子的勸阻,按劍而去,這就更加說明促使他走上反抗之路的動力是多麼巨大。所以妻子阻攔這一敘事上的波折,決不是削弱了作品的主要矛盾;相反,正是通過各方面矛盾的暴露來加深對於主要矛盾的表現。從不久以後就爆發的漢朱農民起義來看,《東門行》是多麼深刻地反映了當時社會的根本矛盾和歷史發展的動向,它正象一支靈敏的風雨表,預示蓉暴風雨的來臨。

漢樂府民歌中這些典型細節的刻劃,對於《詩經》和《楚辭》中的敘事成分來說都是一種顯著的發展,它的意義不僅僅在於加強了敘事的曲折和波瀾,更重要的是使整個故事情節在矛盾鬥爭中深入展開,因而高度概括地反映出社會現實的本質。

漢樂府民歌中的敘事詩,篇幅一般都很短,但是每一篇優秀作品在反映矛盾鬥爭的過程方面,卻具有內在的完整性。從表面看來,某些描寫比較簡略,不全面,但是由於其中的情節都是現實生活的高度藝術概括,同時整個作品又有明確的傾向,這就能啟發和推動讀者去進行合乎生活發展邏輯的思索和想象,不知不覺地對作品進行了補充,從而感到作品的表現很飽滿、完整。因此,外表的簡略和內在的完整相統一,是漢樂府民歌敘事藝術中又一個富有創造性的表現特點。

例如著名的兩首敘事詩《羽林郎》和《陌上桑》,前者描述賣灑女胡姬對豪奴的凌辱進行剛強的反抗;後者描述採桑女羅敷面對著代表封建統治勢力的使君的調戲,從容自若,侃侃而談,簡直不把對手放在眼裡。兩詩在表述了女主人公的對答以後就嘎然而止了,並沒有正面點出事情的結局,但是根據詩中矛盾發展的邏輯和鮮明的傾向,可想而知兩位女主人公為維護自身尊嚴而作的抗爭都獲得了勝利。詩中也沒有描述兩個反面人物在凜然難犯的女主人公面前表現出怎樣的窘態和醜態,可是讀者眼前卻自然而然地浮現出這樣的情景:豪奴是手足無措地夾著尾巴跑了,使君是垂頭喪氣灰溜溜地走了。讀者用自已的想象補滿了作品所留下的餘地。這種推想和理解是完全合理的,可以說是作品內在完整性的一個有機的組成部分。

再看《平陵東》。這首詩以極其簡練的形式揭露了漢王朝統治下極端黑暗的吏治。詩中說的是這樣一件事:在京都長安的郊區,官吏象土匪一樣綁架了一個農民,勒逼他“交錢百萬兩走馬”,才能放他回家。農民無奈,只好叫家裡的人賣掉全家唯一的生產工具——一條牛犢,來作贖身的費用。作品的敘述到此為止,但讀者基於對無辜受害者的關懷和同情,卻必然會產生懸念和擔憂;一條牛犢,能抵上“錢百萬兩走馬”嗎?而且即使把主人公贖出身來,在失去了唯一的生產工具的情況下,他一家究竟怎樣活下去呢?人們由此而更加深切地感到,在黑暗的封建統治下,人民的苦難竟是這樣探重。

最後,我們再要淡到《孤兒行》。在上面說過的“瓜車反覆”的情節以後,作品並沒有描述殘酷的兄嫂如何責問和拷打孤弟,只是說孤兒所見“裡中一何譊譊”,心中既悲且懼,簡直不想再活下去了。事態究竟怎麼發展,作品並無交代,全詩就到此結束。但是這個結尾卻使矛盾表現得更加尖銳,對矛盾的發展也暗示得很明確。因為從作品前半篇所述的孤兒“經商”和“汲水”兩件事中,讀者已經充分了解兄嫂的酷虐,現在孤兒犯了更大的“過錯”,而且他自己早己感到事態嚴重,則更為嚴酷的虐待是必然要落到孤兒身上了。

我國古代詩論非常強調抒情詩要具有“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特點。我們在漢樂府民歌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優秀的敘事詩也是具有這一特點的。它啟發讀者產生聯想和想象,主要是依靠作品的內在邏輯的推動,而作品的內在邏輯正是生活本身的邏輯在文藝創作中的反映。讀者根據自身的經驗,深知生活是始終處在發展變化中的,前因總要引起後果。因此當他看到文藝作品所描述的一個生活段落時,就很自然地要想一想“後來怎麼樣”。而這種思索又必然以作品所提供的事實為根據,並且受到作品所包含的思想感情預向的推動。因此,作品所描述時事實越典型,蘊含的內容越豐富,表現的傾向越強烈,也就越能啟發讀者的聯想和想象。漢樂府敘事詩所以在這一點上表現突出,並不是單純追求藝術技巧的結果,而是主要取決於它的作者——勞動人民具有樸素而熾烈的階級感情及深厚的生活經驗。這就是我們從漢樂府敘事詩中得到的有益啟示。

漢樂府敘事詩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久有定評,但欣賞起來並不容易。因為粗粗一看,它是這樣的古拙質樸,並不能給人以賞心悅目之感。然而如果仔細地玩味思索,就能夠感到它也正如漢玉、漢印以及漢代的浮雕、壁畫等勞動人民的藝術製作那樣,都是拙中見美的典範。當然,由於筆者對漢樂府敘事詩的感受和理解都很粗淺,以上論述未必真正說出了它的好處,只供讀者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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