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胥》首演真相:楊寶森不朽名劇的誕生 | 谷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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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寶森《伍子胥》劇照一

遙想當年,京劇名老生楊寶森寂寂寥寥、襟懷難展,中年即齎志而歿;但晚近幾十年來,他開創的楊派藝術卻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成為老生中的“顯學”,徒子徒孫和“粉絲”最多。一輪明月(楊派名劇《文昭關》《清官冊》《捉放曹》裡都有“一輪明月”的核心唱段,寶森歌來最稱拿手),朗照古今,生前的失意與死後的榮光,差別之大,判若雲泥,足令人感慨唏噓。

最具創新色彩的楊派名劇

楊寶森最富盛名的代表劇目,是所謂“楊失伍”(即《楊家將》《失空斬》《伍子胥》),此說法極貼切,既暗合楊之姓氏,又概括出他最擅長的三大名劇,故流傳甚廣,膾炙人口。

平心而論,楊氏三名劇,創新性是不在同一層面的。《失空斬》本就是譚鑫培、餘叔巖的代表作,楊寶森雖然拿手,但畢竟是在前人基礎上的繼承和發展,難稱獨擅勝場。《楊家將》的號召力在演全首尾,即把《金沙灘》《李陵碑》《清官冊》《審潘洪》等摺子整合連綴,但民國時如此演者甚多,楊寶森並不是第一人。然而,全部《伍子胥》就有所不同了,在楊之前,尚無人增益首尾、一晚演全。縱觀京劇史,楊氏是將全部《伍子胥》摺子戲整合加工、一人到底之首倡者。由此言之,說《伍子胥》是楊寶森創造性最強、創新色彩最濃的劇目,是契合實際的,這是他真正“獨此一家、別無分號”的名劇。

但是,關於楊派名劇《伍子胥》的誕生,有關史實並未徹底釐清,即便楊氏傳記《自成一派:楊寶森》(許錦文著),也未梳理清楚。筆者手頭恰好藏有楊寶森首演《伍子胥》的戲單,姑再結合當年的《申報》《立言畫刊》等史料,譾論此楊派名劇之來龍去脈。

如履薄冰:楊寶森首次赴滬挑班

名劇的誕生,並非偶然。1942年11月,楊寶森又一次赴滬,這次與以往大有不同。之前的多次赴滬,他都是為人作嫁,給其他名旦“跨刀”(指配演),而此次是他首次在滬挑班(擔任主演),出演於天蟾舞臺,意義自是重大。成功了,就可在劇壇站穩腳跟;失敗了,也許從此一蹶不振,因此楊寶森如履薄冰、如臨大敵。除了自身的實力,劇目與配演,實為兩大關鍵。一般京角到滬,都會帶新創劇目,楊寶森選擇什麼新戲呢?這對楊氏而言,也是一個挑戰。

此行演期始自1942年11月21日,演至1943年1月6日止。楊寶森首次滬上挑班,配角必然精挑細選,計有班世超、王泉奎、劉硯亭、儲金鵬、李金泉、林秋雯、李寶奎、曹世嘉等,總體尚有可觀。但最重要的,還是與之合作的旦角,因為要唱生旦“對兒戲”,最賣座的《四郎探母》《紅鬃烈馬》等,都需要生旦銖兩悉稱。遺憾的是,此行的旦角可謂“遇人不淑”,選擇了鄭冰如。《自成一派:楊寶森》等書說,鄭是二牌旦角,其實不對,事實是,楊寶森與鄭冰如掛並牌,彼時的《申報》廣告是“兩大劇團商情合作”。

與鄭冰如不快意的合作經歷

楊寶森首次在滬挑班,選擇與鄭冰如合作,是綜合考量的結果。據1942年11月4日《申報》之梨園動態報道,“天蟾舞臺最近已邀就楊寶森、鄭冰如,楊、鄭二人,言明合作,不分前後,戲單兩面分印,以示並牌之意”。合作是有苛刻條件的,不但大軸戲楊、鄭兩人輪流演,居然戲單都是兩面印,一人一面,顯示不分先後、同樣重要,真是聞所未聞。由此細節,可窺知楊、鄭爭牌子已經到了錙銖必較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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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子胥》首演戲單正(上)、反面

楊、鄭合作的不愉快,當年的《立言畫刊》有詳細記錄,標題是“楊寶森、鄭冰如反目”。令人咋舌的是,《自成一派:楊寶森》一書此處剿襲照搬,整段雷同,卻竟然不言出處。真相是,12月9日晚,楊、鄭貼演《三孃教子》《汾河灣》雙出,《教子》中,鄭氏的三娘一段唸白,也許是臨時忘詞,念得遲緩些,與寶森的薛保唸的“老奴跪下了”碰在一起,出了紕漏。寶森在臺上就質問鄭氏:“你會不會?”下來後又揶揄鄭氏是“跟師媽媽學的”,發生激烈口角。後面的《汾河灣》,老生、旦都有“氣椅”(戲曲程式,劇中人因悲憤激動而昏死過去),兩人心裡都有氣,於是鄭氏乃藉機有意大捏寶森脖筋,寶森忍住不笑;之後,寶森如法炮製,報復一番,鄭氏難忍,失聲笑場,臺下鬨然。楊、鄭齟齬經過很快傳到北平,登在《立言畫刊》上,可見當時流傳甚廣。

此行演到12月17日,《申報》廣告突然登出“全體平角調劑精神,休養數天再行登臺”,直到一週後的24日,天蟾才重新開演。這背後的情形,已難詳悉,但演出突然中斷一週,也是極罕見的事,連最大牌的梅蘭芳、程硯秋一般也不會在演期中途休息,這太不正常了。彼時報章上還有類似“鄭冰如壓倒楊寶森”的新聞,也許楊、鄭的矛盾已經激化,鬧得不可開交。

戲單上的《伍子胥》首演陣容

楊寶森首次赴滬挑班,上座如何?已難確知。天蟾舞臺有近四千座位,演期又較長,故筆者疑心後期上座不佳。一般來說,京角赴滬,總要拿出點“撒手鐗”,才能立於不敗之地。楊寶森的拿手戲《楊家將》《盜魂鈴》等都前後演出了,但這次最吸引眼球的,還是首度推出全部《伍子胥》。

選擇《戰樊城》《文昭關》《魚藏劍》《刺王僚》等加工成全部《伍子胥》,是極有眼力的。第一,當時所有的頭路老生都無此魄力,敢於一人一晚演到底。第二,可顯示楊寶森久唱不衰的深厚異稟。1942年12月8日的《申報》廣告就開始宣傳此劇,什麼“又一累工戲”、“唱做繁重內行視為畏途,包括十大名劇一次演全”,等等,光看廣告詞,就令人怦然心動。其實,這麼晚推出全部《伍子胥》,是有緣故的,必定是為了挽救日益下滑的上座率。然而,《伍子胥》的貼演,還是有點晚了,已經到了“臨別紀念”的1943年元旦,只匆匆演了兩場,恐怕難以挽狂瀾於既倒矣。

根據首演戲單,當晚開場全班合演《南北斗》,之後熊志雲《掃松下書》、班世超《朝金頂》,壓軸鄭冰如《宇宙鋒》(戲單“鋒”作“瘋”),大軸寫明全部《伍子胥》,楊“全部伍員一人到底”,包括《戰樊城》《伍申會》《文昭關》《魚中人》《浣紗女》《訪專諸》《魚藏劍》《刺王僚》。按,《申報》廣告列了十出,還有《遇姬光》《打五將》兩出,又將《伍申會》寫作《長亭會》,《魚中人》寫作《蘆中人》。這種連綴演法,為京劇史上首見。

首演陣容方面,林秋雯飾浣紗女,王泉奎飾前申包胥、后王僚,劉硯亭飾前烏承賀(戲單如此寫)、後專諸,曹世嘉飾前東皋公、後姬光,李金泉飾專母,賈鬆齡飾前魚中人、後牛二,陳兆霖飾伍尚,李雯溪飾專妻,蕭德寅飾劉佔雄,霍鈞衡飾家將。從陣容可知,那時的劇情較後來複雜,出場人物也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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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寶森與梅蘭芳劇照(四十年代)及老戲單(1946年)

其實,楊寶森與鄭冰如關係緊張,在首演《伍子胥》中也隱隱逗露。《申報》的廣告,預告楊寶森的新戲《伍子胥》同時,還預報了鄭冰如的新戲《鴛鴦淚》,似乎有兩邊暗暗較勁的意思。與鄭冰如的競爭,在某種程度上激發了寶森的鬥志,他需要拿出藝術佳作來證明自己的實力。後來,楊寶森與李玉茹、李玉芝,甚至張君秋合作時,這些名旦都會給楊配演《伍子胥》的浣紗女,但鄭冰如不會,這暗含著關係不洽的意味。不止《伍子胥》,楊寶森貼《珠簾寨》,鄭冰如也不給配二皇娘。其實,賢如王瑤卿、梅蘭芳都演過二皇娘,鄭氏未免太斤斤計較。耐人尋味的是,後來《伍子胥》幾乎成為楊派第一名劇、眾口流傳,而鄭冰如的《鴛鴦淚》雖然號稱“無上悲劇,情節曲折,新腔疊出”,卻早已無人知曉。連鄭冰如其人,都湮沒無聞、知者無多了。

首演風采:重回歷史現場

此次首演,效果如何?有無當年的觀劇記錄和評論?筆者多年來總想尋找一點重回歷史現場的感覺。恰好當年的《申報》,有一篇惠霖的《聆楊寶森之〈伍子胥〉》,作者是1月4日這場《伍子胥》的現場觀看者,茲摘錄一段:

《戰樊城》上場已九時半。楊寶森以餘派為號召,唱來餘腔餘調,非常過癮。“兄長說話……”一節,嗓音嫌太低,但入後就愈唱愈甜了。寶森的嗓子就是這樣:耐用,持久,決不像俗伶那樣,唱到下半出就聲嘶力竭。我又要捧一句,非有真實功夫者曷克臻此?全部《伍子胥》號稱包括十出老戲,打個對摺,至少五出重頭戲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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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寶森《伍子胥》劇照二

如果《伍子胥》是晚九時半登場,全劇演畢,恐怕要到午夜時分了。對於旁的老生,一定視全部《伍子胥》為畏途,絕不會去嘗試,做此笨伯。但是,楊寶森是典型的“雲遮月”功夫嗓,最耐久唱,對於他,貼出全須全尾的《伍子胥》,正是善用己長,也是一次難得的創新。全部《伍子胥》的一大高潮是《文昭關》,惠霖的觀劇記又說:

《戰樊城》下來,《伍申會》平平而過,接著就是全劇薈萃所在的《文昭關》了,楊寶森換了箭衣上場,幾句搖板,譚譚有味,值得喊一個“好”字。見東皋公後,“一言難盡”之叫板一起,馬上知道下面有好戲聽了,果然,“恨平王無道亂楚宮”一段快西皮,唱得字字振作,字字皆由丹田衝口而出。“一輪明月……”後接連有三大段,行腔吐字,令人過足戲癮。特別難能可貴的是第二句“愁人心中似箭穿”,寶森用哭音唱出,伍子胥過不了昭關,一種憂國懷家的心情,表現得淋漓盡致,中國老東西居然有這等細膩動人的地方,怎不叫人拍案叫絕呢?

《文昭關》最早是程長庚、汪桂芬的代表作。楊寶森此劇最早學自陳秀華,走汪派路子,“倒倉”後已多年不演。1943年元旦再演,操琴者為其堂兄、大名鼎鼎的楊寶忠。那時的二黃成套唱腔“一輪明月照窗前”,恐怕還屬初試新聲,是楊氏兄弟初步研究的結晶。名劇佳腔需要細細打磨。我們今天聽到的“一輪明月”,猶如一罈陳年好酒,那醇香濃厚的滋味,經歷了十餘年的精心錘鍊才大功告成。據說當晚的配角,以王泉奎最得好評,觀眾甚至認為他在《刺王僚》中的一段“西皮”,不在金少山之下。林秋雯、劉硯亭的輿論反響也不錯,曹世嘉因嗓劣評價就差了很多。

全部《伍子胥》演了兩次,即1943年1月1日和4日。此後,《伍子胥》就成為楊寶森的看家戲,1943年9月、1944年4月,楊氏再來上海,屢次貼演《伍子胥》,廣告詞已是“楊藝員最負盛譽大傑作”。但十出連演,或許實在太累。再往後,《戰樊城》《長亭會》《打五將》就不演了。1949年之後的標準《伍子胥》,是從《文昭關》起,《刺王僚》止。

寂寞沙洲冷

考察楊寶森的演劇生涯,1942年上海之行是一個轉關。黃潔萍《天蟾新角楊寶森》透露,1938年楊寶森隨筱翠花出演上海黃金大戲院時,“煙容滿面,無精打采,一副頹喪衰靡之狀”,好在“一般相識者,鹹對其有所鼓勵,其個人乃亦稍知體悟,其後來申,則一次好轉一次,……大加振作,一洗其以往不景氣之舊狀,未幾遂有自行挑班出演春明之一舉”。可見藝人的演劇生涯並非一帆風順,楊寶森也經歷過頹喪坎壈的低谷時期。大約1940年前後,他開始振作,重興旗鼓,顯示出良好的發展勢頭。彼時北京甚至有輿論雲:“現下在京聽戲,除孟小冬外,只有楊寶森一人可聽。”餘叔巖之後,單純就“聽戲”而言,孟小冬和楊寶森確乎卓爾不群,孟小冬清剛,而楊寶森醇厚,兩人的歌唱品位、韻味、意境等,可謂老生聲腔藝術的兩座新高峰。

總之,1942年末的上海之行,楊寶森或許並不愉快,與鄭冰如齟齬參商、內鬥不止,但在其演劇生涯中卻值得大書特書,因為系其首次在滬挑班,而且誕生了楊派最具創新色彩的名劇——《伍子胥》。這顯然可以作為楊寶森派淬鍊砥礪、蛻變昇華的一個重要節點。

時光荏苒,轉眼已到2019年的春天。在一個皓月當空、春風沉醉的夜晚,筆者一邊聆聽楊寶森最著名的“一輪明月照窗前”,一邊草此小文,心香一瓣,紀念楊氏誕生一百一十週年。楊寶森的歌唱,允為大雅之音,平正通達,滋味悠長。當聽到“我好比哀哀長空雁”的悽婉時,驀然間,思及蘇軾的《卜算子》:“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楊寶森猶如詞中的幽人、孤鴻,孤獨縹緲、懷抱幽恨,揀盡寒枝不肯棲息,最終宿於寂寞淒冷的沙洲。東坡詞宛似楊寶森的人生宿命,也像極了心懷幽恨、暗度昭關的伍子胥。

遙望窗外,明月高懸。“一輪明月”不朽,《伍子胥》不朽,楊寶森不朽。

作者:谷曙光

編輯:吳東昆

責任編輯:舒明

*文匯獨家稿件,轉載請註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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