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七年前，陝西戲曲廣播主播李倩、劉軍曾和秦腔名家全巧民老師專程赴臨潼療養院拜訪了易俗社四九級的老師凌光民先生。那次會面後李倩為老先生寫下了《那一位手持白綢的俏佳人》這篇文章。
七年後，陝西戲曲廣播主播秦越、官微編輯妍薇在母親節前夕相約和張詠華老師來臨潼探訪恩師。“雖然是母親節，但是我特別想念凌光民老師，我們都是和時間賽跑的人，我不想等了，我想盡快見到老師……”張詠華感慨地說到。於是就有了這趟探訪之行……
2019年母親節前夕，我接到張詠華老師的電話：“秦越啊，本週五我想去看凌光民老師，你有空嗎？”
“好啊！”我一口就答應了張詠華老師，對於現今秦腔界年齡最長的凌光民先生，我一直都想去探望。
5月10日下午，張詠華老師攜帶弟子盧利花、我及我的同事妍薇一同看望凌光民先生。
凌光民，生於1923年，今年虛歲97，西安灞橋狄寨人，易俗社第十二期學生，主工花、小旦。1951年轉行執教，為易俗社十四期教練、導演，培養了陳妙華、張詠華、全巧民等眾多秦腔藝術名家。1956年調入臨潼劇團，其創作演出的秦腔劇《扈家莊》、歌劇《江姐》等影響深遠。
《花木蘭從軍》凌光民劇照
途中，張老師告訴我們，凌光民先生是易俗社49級非常重要的一位老師，有才學，藝術造詣高，為人耿直，也正因為這樣的性情，贏得許多人的尊敬，也遭受許多人的嫉恨。在家庭生活上，曾發生過重大的變故，如今孤身在養老院生活……
伴隨張老師的講述，我更加期盼見到凌先生，這位現今最年長的戲曲從業者，易俗社唯一健在的乾旦，易俗社十四期學員唯一在世的教練。如此高壽，對於秦腔，對於生命，他會有怎樣的體悟？
約摸一小時車程，我們來到了臨潼芙蓉陽光家園養老院，長長的走廊盡頭，便是凌光民先生的住處。推門進去，張詠華老師喊了聲凌老師，沒有聲響！張詠華又放大音量喊了聲凌老師，一位華髮滿頭的老人從床上拾起身子，微弱的問了聲，“你是誰？”
“我是張詠華。”
老人揉揉眼睛，“你是張詠華，咋不像呢！”
張詠華老師扶起凌先生坐好，坐到床邊，用手往後理理頭髮，“凌老師，咋不像，我是張詠華，詠娥（張詠華小名）”
“哦，對，你是詠華，焜華不在了，你咋不給我說”凌先生神情嚴肅。
“哎，他是晚輩，給你說啥”張詠華拉著凌先生的手說。
凌先生耳朵背，眼睛白內障，視力不好，腿腳也不太利索。但是思維清晰，他手拄柺杖給我們示範他總結的戲曲表演十六字訣，“一個我的粉絲問我，戲曲表演的要領是啥？我的總結是：提頂鬆肩，氣沉丹田，腰脊旋轉，雙目注遠”。聽到97歲凌先生說到“粉絲”這個詞，我們都笑了。
在凌光民先生的眼裡，陳妙華是天才，“妙華剛入社，說她要演男人的戲，我說娃，你要演生角可以，但是我對你的要求就是不管是舞臺，還是生活，你都要以男人的狀態要求自己。自此，妙華在走路姿勢，說話聲音，性情上都在靠近男性。有一天，幾個婦女把妙華押到易俗社，我問咋回事，幾個婦女七嘴八舌的說，你們易俗社的學生都是些啥人麼？一個小夥子進女廁所……聽到這，我就笑了，這不是小夥子，是姑娘娃。來人還不信，結果當場驗身，都十分驚訝，爺呀，果然是個女子。等來人走後，我太高興了，對妙華說，我娃你成了啊！”。說到這裡，老人滿眼的光彩，之後一聲嘆息，“妙華娃，命不好”！
為了打破悲慼的氣氛，我注意到凌先生枕邊的一本書《極端生物將會給人類帶來極端壽命》。
“凌老師，你看得啥書啊？這是你長壽的祕訣嗎？”
老人不好意思的笑了。
“凌老師，你虛歲都97了，你長壽的祕訣是啥？”
“哎，我也不知道麼，咋活這麼長時間的”， 老人一臉無辜，一屋子的人又笑了。
1947年，在凌光民成為名角後的第十一個年頭，因同行相輕他一度棄藝從商，僅僅一兩年後再度受邀回到易俗社，並從臺前轉到幕後，開始走上戲劇編導、教練之路。據凌先生回憶，就在他大紅特紅的時候，一位部隊官員曾私下發展他成為了一名地下黨員，“不許洩露身份，不許洩露情報”成為他所理解的“信仰”的唯一準則。凌光民先生之所以離開易俗社再回到易俗社，原因就是他時刻記著自己“地下黨”的身份，他不能讓當年那個唯一的“上級”找不到他。
“凌老師，你還記得你給我和王芷華張錦華排的《峨眉二蛇》中的《斷橋》嗎？我現在還記得，我給你唱一下哦！”說著，張詠華老師就唱了起來……
奴這裡千萬語新愁舊恨，未開言心已酸珠淚紛紛
自從你奔金山杳無音信，為妻我早晚想茶飯無心
想官人倚欄杆風悽月冷，想官人衣衫襤哪個縫紉
怒是個終日裡想思不盡，郎是個鐵石心大海石沉
誰的是誰的非撫胸自問，許官人你負我我負你各憑良心
八十歲的張詠華老師附在凌光民的耳畔，一字一句，韻味悠長！凌先生的眼裡多了歲月積澱的溫情。說到張詠華，凌先生公正地說“詠華最認真，下得下功夫”。
張詠華老師告訴我們，她所唱的這幾句詞是凌老師寫的，凌先生除了編戲、排戲，在人物造型上，也是很有想法，比如《峨眉二蛇》中白蛇的造型，身背雙劍，胸前有裪子。水漫金山時，降魔杵打斷白蛇眉毛梢，之後出現的白蛇眉毛上會用紅彩做處理。
1956年，凌光民一夜之間被當作“肅反”對象關押起來。人禍天災讓這個倔強的漢子對易俗社心灰意冷，在得知曾經發展自己入“地下黨”的“上級”早就被國民黨殺害後，凌光民毅然決然地給組織遞了份支援外地的“請調書”，1956年，在組織調配下他來到臨潼劇團，從此再也沒有回去。
談到往事，風風雨雨，大起大落，但凌先生臉上始終都是充滿了淡定和從容。忽然他想起了什麼事，抬起頭，看著我說：“說到長壽，我就是一輩子不記恨人！”
是啊，“不記恨人”，這幾個字不僅是凌先生長壽的祕訣，也是老先生最深刻的生命感悟。
“凌老師，你幹了一輩子秦腔事業，你能給秦腔寫一句話嗎？”
凌先生坐到桌前，由於白內障的緣故，他很難看清楚，只能摸索著在紙上書寫。我原以為你會寫下對於秦腔的祝福之語，不承想先生俯在桌前，寫滿了整整一頁紙，有些字，很難辨認，我知道，對於秦腔，凌先生有道之不盡的情愫和囑託。
“凌老師，你給我和陳妙華惠焜華排的《貂蟬》，我之後也給咱許多娃排了。現在咱易俗社盧利花跟我正學著，今我把娃也帶來了”。張詠華拉著盧利華給凌先生介紹。“來，娃呀，給凌老師唱一下哦”
“貂蟬女感身世憂鬱煩悶……”盧利花在兩位前輩面前唱了起來。
清麗的聲線讓時光靜謐，張詠華老師緊握凌先生的手，兩位老人注視著盧利花，彷彿在聲音裡找尋逝去的光陰，溫情的目光裡充滿希冀。
“凌老師，我剛學呢，你給我提提意見”盧利花唱完之後怯怯的問，凌先生一臉錯愕，張詠華趴在凌先生耳邊大聲說：“凌老師，娃唱完了，你給娃說一下”。
“我沒有聽見唱的啥！”凌先生耳朵越來越背了，他拉著盧利花的手：“娃啊，要吃咱這碗飯，要記住兩點，一要把基本功抓好。二就是不要把戲唱過了，不然人笑話呢！”。
圍繞在近百歲的凌先生身旁，80歲的張詠華像一個活潑的小姑娘，談笑中，過往的苦澀和醇香都化為對於生命的一份豁達和釋然，歲月靜好，你還在身旁，真好！
張詠華帶來了很多吃的、用的
但最讓凌老師眼前一亮的還是這個放戲機
依依不捨的離別
……
兩天之後，張詠華帶著女兒惠小平、學生左晨再次來到凌光民老師的住處，為他帶去了換洗的被褥、衣服……
編輯：秦越、妍薇
審核：王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