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往的香港電影裡，旺角給人留下的印象往往是灰暗而沉重的，譬如《旺角卡門》、《旺角的天空》、《旺角風雲》等等都有所表現。這個全球人口密集度最高的地區，在電影人眼中宛如佈滿獸性的原始叢林。這裡沒有善惡美醜之分，適者生存才是唯一的原則，混沌代替清晰，暴力代替妥協，呈現出當代社會弱肉強食的原貌，時時潛伏著不期而遇的生存危機。
爾冬升於2004年執導的《旺角黑夜》再一次將目光聚焦旺角，對社會陰暗層面的描摹和揭露，從他早期的《顛佬正傳》、《人民英雄》就初見端倪。旺角幫派眾多，魚龍混雜的生態條件，為影片的戲劇性做足了鋪墊，只是看導演如何能在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的背後，做出更深刻的思考，挖掘出更復雜的人性。
影片仍然按照傳統江湖片和警匪片的套路，設置了警察和黑幫的二元對立模式，其中重點描寫了奉命前來刺殺黑幫頭目的外鄉“汙鼠”，以及他的兩位同鄉——到香港賣身求榮的丹丹（張柏芝），和殺手經紀人老六（林雪）。這三個人物的出現，從外鄉人的角度審視香港地區，增加了影片主題的深度與厚度，同時拓寬了影片意義層面的表達，而不僅僅流於幫派廝殺和警匪對質。爾冬升對外鄉人題材的興趣一直延續到了《新宿事件》，兩者皆充滿了悲觀陰鬱的基調。
吳彥祖飾演的來福，作為初來乍到的偷渡客，必然成為警匪角力的最佳犧牲品。他在老六的安排下偷渡到香港地區刺殺黑幫老大阿九，但因線人舉報而被警方控制。而方中信飾演的苗警官為了維護旺角的生態平衡，避免阿添和阿九兩個幫派滋生事端，必須儘快找到汙鼠。
於是初來乍到的來福，還沒有機會抬頭看看旺角的天空，就被各種勢力漩渦捲入洪流，而潛藏在內心深處的暴力惡念也開始孕育發芽。張柏芝飾演的丹丹則要簡單很多，在她的身上，人們看到更多的是單純和美好。她只想拼命地賺錢，從而可以衣錦還鄉。在華哥對她施暴的那一刻，來福挺身而出，兩個“同是天涯淪落人”在旺角相遇，互相舔舐傷口，卻註定無法全身而退。
林雪飾演的老六是全片裡很有意思的一個角色。從表面上看，他既唯利是圖，又忘恩負義，但當來福發現他出賣同鄉，威脅他要回去告訴同鄉時，老六竟失魂落魄地請求來福開槍。在他看來，那已遙不可及的家鄉和親人，其實一直牢繫著他的意識。這種鄉情通過來福和丹丹，在旺角這樣一個爾虞我詐，視感情如糞土的骯髒世界裡，滲透出些許溫暖，然而它又如大海中的一顆火苗，瞬間即被熄滅，因為它始終是暴力的附加主題，這一點，在後來的《新宿事件》中被變本加厲地詮釋了出來。
在這樣一個經常瀕臨生態失控的無主之地，不僅外鄉人無所適從，而代表正義的警方也一樣要面臨生存難題:譬如片中看似與主線無關的圍部毒販的一場戲，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出了警方的生存悖論。當年輕的警察由於緊張和興奮開槍射殺了一名“無辜”的市民後，與驚慌失措的年輕人形成鮮明反差的，是沉穩老練的苗警官，他不僅有條不紊地”佈置”罪案現場，還試圖幫所有警員洗脫罪名。
衝鋒陷陣並不是所有警察的處事原則，懲惡揚善也並非如此簡單。苗警官代表的一類人，自然明白在旺角開槍的艱難。這裡有無處不在的暴力，而暴力也會像毒品一樣上癮，暴力可以不斷滋生暴力，但是也必須以暴力終止。所以苗警官第一眼看到這個躍躍欲試的年輕警察，就已惴惴不安。他們的職責雖然是制止暴力，最後卻迫不得已地走上了以暴制暴的不歸路。
《旺角黑夜》並沒有目不暇接的暴力場景，更多是通過不同立場人物的臺詞、肢體語言等等來表現暴力對他們的步步滲透，但為數不多的暴力場面還是足以令人觸目驚心：譬如影片開始的撞車，酒瓶在頭部爆裂，談判中突如其來的棍棒相加。
結尾超哥一幫人群毆來福的戲份，更是赤裸裸地展示了暴力的原始獸性。此處雖然沒有刀光劍影，但那些最生活化的布兜、易拉罐和門把手皆變成凶器，同樣讓人不寒而慄。因此，我們看到的是近十幾年來港片中少見的寫實暴力場面。來福一次次被包裹好的易拉罐掄倒、爬起，然後被強有力的手將頭撞向門把手，鏡頭給了顫動到已經鬆動的門把手大量的特寫，雖然觀眾看不見屋內的慘狀，只聽得見沉悶的撞擊聲，但是血腥暴戾之感卻無孔不入。當已被鮮血塗抹得面目模糊的來福衝進街道的時候，暴力已經將他侵蝕得體無完膚，他走投無路，萬念俱灰，不顧一切的復仇一觸即發。
電影以人口稠密的旺角街景作為結尾，在暗灰色的畫面中，每個人都如同扯線木偶一般，行色匆匆地趕往或許並不確定的目的地。來福的死也許在旺角每天都會發生，在潮水般湧動的街頭，沒人會去關注一個外鄉人微不足道的生和死，這是比單純的施暴更絕望的悲涼。
筆者一廂情願地認為，這是進入21世紀之後爾冬升導演最好的一部電影，它比《門徒》、《槍王之王》和《新宿事件》更具思想深度：當人們對暴力習以為常，熟視無睹，對暴力肆意妄為的時候，暴力就會自然而然地成為生物鏈上的重要一環，並維繫著所有人的生命，也汲取著所有人的靈魂。這也是《旺角黑夜》讓人最感到絕望、無力和無奈的地方。
相關推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