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志怪.刑天
文/酒九
一
君遲獨自行了很多路，山是一樣的山，水是一樣的水。
她每路過一個村落，就會停下來稍作歇息，看著炊煙升起。君遲一度以為凡人的生活大抵相同，直到她到達一個鎮子。
集市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此時年關將近，置辦年貨的人臉上都帶著喜氣。
“真是個好時候呢。”小書鬼心想。天快要黑了，她把自己的袍子裹緊了些，擋住寒氣和風雪。
此時，村子裡突然響起巨鍾轟鳴聲，祥和場景戛然而止。
“這是怎麼了？”君遲驚疑不定，見每個人都從身側的袋子裡掏出瓷質面具。它平滑沒有任何圖案，甚至連五官都不太突出。
村民紛紛佩戴，君遲轉頭向身後望去，已經看不到人臉，目光所及之處都是光潔的，如同鵝卵石一般的瓷白。
從這一刻起，她突然感覺到自己站在世界的陽面，而這裡的所有人都站在陰面。
“她沒有面具，這可糟糕了。”身邊傳來女子的聲音，而後擴散開來，成為大範圍的竊竊私語。由於每個人臉部都被遮擋，所以找不到聲音的來源。
君遲身處集市的中心，看見身邊的人匆匆退回巷子，僅僅半柱香不到，周圍就冷清下來。只是這些人經過她時都會稍稍停頓，隔著面具不知道是一副怎樣的表情。
鎮子有古怪，危機感伴隨著逐漸壓低的雲層而來。
“姑娘，你是外地人嗎？”
“這聲音聽起來像是個老頭子。”君遲心想，她用疑慮的眼神看著前來搭話的人，點點頭。
“他馬上就要來了，你再不躲起來可要出事的。”
“他是誰？”
“一個會砍人頭的怪物。”這個佝僂的面具男講著，從袋子裡翻翻找找，遞來一瓷物，“姑娘你先帶上這個，隨我來。”
二
天色完全黑下去，鎮子上死一般的寂靜。君遲站在窗邊，看見雲層越發厚重，狂風大作，飛雪化作拳頭大小的雹子，傾注下來。
老頭解下外袍扔在炕頭上，從裡屋拖出個腦袋大小的石塊，他看起來是如此費力，於是君遲忙上前搭手。
“要放到哪裡去？”
“放在門口。”老頭摸黑繞過桌邊的矮凳，君遲反倒是不小心磕到腳。
“為什麼不點燈呢？”
“點不得燈，會被他看見。”老頭聲音裡帶著惶恐，很是費力地拉開門，一瞬間風刃魚貫而入，砸在桌椅上乒乓直響。
待二人把石頭拖出去，又合力關上門之後，君遲抖了抖衣領裡的冰碴子，她看見屋外每家每戶門前都有這樣的石塊，如同無聲的祭品。
君遲表情很是疑惑。
“外地人有所不知，我們鎮子已經被一位妖神統治很多年了。”老頭點了支旱菸，深深嘬一口，忙把火星子熄滅了去，解釋道“那是在上神戰中失去頭顱的大妖怪，據說他的頭掉落在我們腳下這片土地中。”
君遲聽著稱奇，此時屋外的風陡然增強，隱隱有種天傾地倒的感覺。隔著窗欄向外看，雲層翻湧的間隙中，有什麼巨大不可知的東西隱藏在其中，擋住了整個天頂。
突然的，空中形成漩渦，烏雲化作垂直的甬道，天地連通。一片渾濁之中，一個壯碩黑色的巨物順著雲路直墜，此時，君遲切實感受到地面的顫抖，震感逐漸擴散開來。她膽戰心驚，就好像下一刻地表就會破碎，自己將墜入萬丈深淵。
根據老頭所說，妖神叫做刑天，每日太陽落山之後都會來此尋找自己失落的頭顱。傳說中，這妖神性情暴虐，讓他看到面貌的人都會被扭下腦袋，所以村民人手一張面具。
“聽聞他已經尋找了上千年。”老頭說，“其實也是個可憐的傢伙。”
“那為什麼又要在門口放這些石塊呢？”君遲悄聲問。
“因為他是位執著的大妖怪，我們害怕他，也崇敬他。村裡人想著用石頭來替代頭顱，讓他不至於太過失望。”
聽到這話，君遲突然覺得死寂的鎮子不再恐怖，因為每一戶黑洞洞的紙窗裡，都掩藏著小心翼翼的溫情。
君遲見刑天在風雪和冰雹中行走，孤身一人。他沒有頭顱，手上提著巨斧，是個不會老去的戰士。
他走了一圈又一圈，最終彎下腰來抱起一塊石頭，漸漸遠去了。刑天的背影筆直，像一把寫盡蒼涼的刀。
“刑天。”書鬼君遲心裡默唸他的名字。
三
白日，夜雪初融。人們三三兩兩地出來把石頭搬回屋子，這已經成為鎮子上的日常。
“姑娘昨夜休息的可好？”
“很好，多謝您了。”整晚好眠，此刻君遲才算正式見過老頭，他布衣白髮看起來很是和善。
“這是在做什麼？”小書鬼聽見家家戶戶傳來穿鑿石頭的聲音。
“今晚是除夕夜，給大妖神的石頭也該換新了，我們要做做準備。”老頭深吸了一口晨間清冽的空氣，如是說。
“他可能…不會知道你們的用心。”
“今晚是人間的大節日，理應給他也送送喜氣。”老頭爽朗地笑了笑，揮揮手進房去。屋外兩隻麻雀落在雪地上，它們跳跳啄啄，君遲看了許久，突然覺得心裡一片明朗。
“人間真是好風光啊。”
四
除夕夜，晚風急，大雪，刑天撿一石，歸去。
君遲保持著距離一路跟隨，想看他最終去向。心想，刑天沒有頭顱，只要自己放輕腳步，就不會被發現。
大妖怪一路前行，沿著山路攀上村鎮附近的山崗。
“跟著我做什麼？”臨近山頂，粗獷的聲音響起。
君遲嚇了一跳，她向後小跳半步，才戰戰兢兢開口：“我是書鬼，想…記錄您的故事。”
刑天轉過身來，乳為眼，臍為口，他沉默了許久才開口“我只是一個失敗者。”
“…您會說話啊？”君遲小聲嘀咕一句，“村裡人從來沒有聽您講過話。”
“人類聽不到我的聲音，他們懼怕我。”刑天緩步上山，“你走吧，我沒有故事。”
君遲突然不知道做什麼反應才好，她愣了很久，覺得這個大妖怪深不可測。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甩甩頭髮，跟了上去。
五
很少有人知道山頂是怎樣的風光，君遲看見數不清的石頭堆滿山崗。
當刑天坐下來的時候，風雪也停歇下來，於是厚重的雲層一點一點散去，透出漫天星光。君遲想要說些什麼，但是這一刻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覺得自己離天頂從未有過之近。
“夜空很美對嗎？這樣的星星我看了兩千年。”刑天的聲音響起，他把身體靠在石堆上，“自從戰敗之後，我只能在地面上看它們了。”
君遲轉頭望向身邊的妖神，他斧子上已有了鏽跡和裂痕。“您是個偉大的妖怪。”
“怕是隻有你這麼想。”
小書鬼接不上話，她向四周望去，石材成千上萬，月亮的光浮在地面上，如同一層和緩的水汽。
她突然被一處微小的閃光吸引了視線，走近來看。
“那些石頭是？”
“每年除夕夜的石頭。”
刑天聽著這小書鬼嘀嘀咕咕，君遲突然轉過身來，眼睛亮晶晶的，自顧自地笑起來，就好像突然發現了什麼特別美好的事物。
“刑天大人！您不識字的對吧。”君遲笑著問，清朗的少女音越過一堆又一堆石丘。
“怎麼？”
“所以您沒發現這上面開著花呢。”君遲纖細的指頭劃過一塊又一塊石頭。
石頭上有金文，有大篆，有小篆，也有隸書。僅僅看著這些文字，就好像經歷了千年歲月。
“刑天大人，祝您冬去春來萬事新！”
“嗯，知道了。”
“刑天大人，祝您寒隨一夜去，春逐五更來！”
“嗯，知道了。”
“刑天大人…”君遲細聲細氣一條接著一條念，刑天一條一條地迴應，人間的花開在山丘上。
直到夜很深了，小書鬼念著念著，沒有聽到刑天迷迷糊糊地迴應，她才停下來。
刑天睡著了。
六
除夕夜，君遲的位置正好能看見村鎮的全貌，遠處房屋裡亮著油燈，一盞又一盞。
她站在很高的山丘上，刑天安靜地靠在石堆上睡覺，一時間分不清天和地，只覺得心裡柔軟，如同月光。
“您曾經身處星海，現在身在人間，四周依然都是星星呢。”君遲下山的時候，她向著這位妖神鞠了一躬，輕聲說。
人間真是好風光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