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里頭出土的綠松石龍形器

何謂諸夏？

真知堂上古史研究：

夏朝是否存在？夏人來自何方？自從1894年，法國人拉克伯裡出版專著《中國上古文明的西方起源》，論證中華文明來自古巴比倫，今天還有不少中國人拾人牙慧，相信夏商古人來自西方。

越是這種奇談怪論越博眼球，不過，子不語怪力亂神，民族虛無主義的搞法，就算能迎合獵奇的觀眾，終究不是立言之道。還好，國家主持的夏商周斷代工程，就明確指出，夏朝，大約始於公元前2070年，終於公元前1600年。

且不論夏朝是否存在，華夏民族的說法，早已沿用了幾千年。“蠻夷猾夏”一語最早見於《尚書 》，是帝舜對皐陶說的話。從這句話的語氣來看，夏在堯舜時期就已經出現了，指的應該就是堯舜所居住的冀方，（惟彼陶唐，有此冀方）也就是山西臨汾到運城一帶。

堯舜時期山西臨汾陶寺遺址觀象臺

而從周代以來，就有諸夏的說法。那麼什麼是諸夏呢？

現如今網上流行一句話，叫做“崖山之後無中國，明亡之後無華夏。”其實，真正從歷史學的角度上來講，應該是秦亡之後無華夏。

秦一統中國，卻亡於項羽劉邦等人之手。所以，從這個角度上來講，黃帝以來，堯舜禹，乃至夏商周，春秋戰國，那麼多諸侯和王者，都是諸夏。也就是炎黃二帝的後裔。項羽還算是楚國貴族，而這個劉邦卻啥也不是，屬於純粹的平民百姓。所以，從漢朝開始，中國歷史進入了一個非諸夏為帝的新王朝時代。

帝堯時期的宮殿復原模型

關於夏朝是否存在，河南偃師二里頭無疑是證據鏈中最關鍵的一環。我們先來梳理一下史書上夏朝的脈絡。《史記 夏本紀》中記載的夏非常簡略：

首先是夏禹，又稱大禹。他的功績除了治水，還有徵伐三苗，塗山會盟，會稽會盟殺防風氏等。

其次是夏禹之子啟。他在夏邑繼位，大饗諸侯於鈞臺，然後帶領諸侯回到冀都奪位。有扈氏不服，他帥六師伐滅了有扈氏。他被視為夏朝第一位王。

再其次是夏啟之子太康，他在斟尋即位，喜歡田獵，去有洛打獵一百天都不回國都，被東夷的小王-后羿堵住了後路，歸國無門。史稱“太康失位”。

山西陶寺出土彩陶罐

夏朝被后羿把持朝政，后羿立了太康的弟弟仲康為王，自己發號施令。後來后羿又被自己的臣子寒浞所軾，寒浞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后羿立下的夏王相也殺了。相的一個妃子懷著身孕逃回自己的孃家，後來生下了少康。（“後緡方娠，逃出自竇，歸於有仍”）少康長大後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經過多少年努力，終於殺掉寒浞一門，奪回了帝位，史稱“少康中興。

一部完整的夏朝歷史，其實就是一個個的謎題。如果說，商湯伐夏的全過程是夏晚期最大的謎，那麼太康失位，少康中興的這個幾十年間，就是夏早期歷史最大的謎。這兩個謎題一前一後，相隔約400年，如果都能在考古學上找到證據，那麼夏朝歷史的大問題基本上就解決了。

關於商湯是如何興起，如何攻滅夏桀的，真知堂上古史研究已經考據出全過程。

安陽殷墟的商代馬車

夏桀失敗的全過程

夏朝晚期，本居住在河南偃師二里頭的夏桀，發生了地震，伊洛河干涸。（十年，五星錯行，夜中，星隕如雨。地震。伊洛竭。《竹書紀年》）就放棄了二里頭，渡過黃河，遷移到了山西運城夏縣一代，是為安邑（十三年，遷於河南）。

夏桀離開偃師不到三年，商湯就進駐到河南鄭州建立都城亳。商湯派遣伊尹到夏桀身邊為間，三年後摸清了夏桀的虛實，伊尹回亳。商湯隨即攻滅了夏的方國有洛，也就是鄭州邊上的東趙和滎陽大師姑。

夏桀發現不對，於是回到舊都偃師二里頭巡視，商湯自投羅網，被夏桀抓住囚禁於河南登封夏臺（鈞臺），交給夏方國昆吾氏看管。一年後，商湯的臣子（伊尹等人）買通了夏桀的左右，夏王釋放了商湯。

商代早期青銅斝

回到鄭亳的商湯，一不做二不休，渡過黃河，滅溫。溫就是河南溫縣。溫縣拿下，夏桀當初入晉的通道太行軹關陘的終點濟源，就落入了商湯兵鋒的威脅之下。不過，軹關陘跨越王屋山，屬於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險要，滅溫之後的商湯發現，夏桀派兵駐守，此路不通。

河南溫縣的二里頭夏代遺址

夏桀發現商湯滅溫，反跡已現。遂命夏方國昆吾從鄭州的後方許昌進攻，商湯失利，退守商丘，並在山東曹縣一帶召開諸後大會，取得了擁護（史稱景亳之命）。此時，夏方國費伯昌率領全族投奔商湯，商湯得到費伯的支持，實力大增，順手就滅了位於山東西部，河南北部一代的夏桀的死忠，韋國和顧國。

韋顧所在地理位置

韋顧既伐，商湯實力又一次膨脹了，商湯率兵殺回鄭亳，昆吾敗退，商湯攻下了夏的舊都偃師二里頭，休養生息。

一年後，商湯以“良車七十乘，必死六千人。以戊子戰於郕。遂禽%%，推移大犧，登自鳴條,乃入巢門,遂有夏。桀既奔走...”《呂氏春秋·仲秋紀·簡選》。

《尚書 湯誓》則說：“伊尹相湯，伐桀，升自陑，（陑在河曲之南）。遂與桀戰於鳴條之野”。陑，就是山西永濟。商湯滅夏，是從二里頭或鄭州出師，西進洛陽，三門峽再到潼關附近，渡過黃河，攻取永濟，然後攻擊夏都安邑鳴條崗的。夏桀戰敗後被商湯放逐於南巢，夏朝滅亡。（湯遂率兵以伐夏桀。桀走鳴條，《史記》孔安國曰：“地在安邑之西。”）

之所以把夏桀滅亡的過程再重複一遍，原因是真知堂即將解讀夏朝歷史的第二個大問題，就是太康為何被后羿擋住回家的路，失去了帝位。還有，失位之後，太康去哪了？

河南太康縣太康陵

太康田獵，后羿代夏

后羿，史料上有兩個，一個是漢代《淮南子》裡帝堯時期的神射手，后羿射十日。還有一個后羿則見於《春秋左氏傳》等史籍。前者是漢代編寫的神話故事，後者則是夏朝有窮氏的首領，群后之一的后羿。

《左傳·襄公四年》曰:"昔有夏之方衰也，后羿自鉏遷於窮石，因夏民以代夏政。”

《竹書紀年》則說：“　帝太康。。。居斟尋。畋於洛表。羿入居斟尋。”。

說實話，對於史料記載，太康田獵於有洛之表，后羿就堵住了他的回家之路，他就回不去了的這件事，筆者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太康是夏啟之子，夏朝的第三代王，夏啟應該是靠武力奪取政權的，怎麼僅僅十幾年過去，太康的武力就變得那麼薄弱，會被后羿驅逐而在外不得歸於國都呢？

秦兵馬俑軍陣

要解讀太康為何因為田獵而失去帝位，首先要搞清楚太康的都城在哪裡。

史料記載的是“斟尋”到底在哪裡呢？《竹書紀年》雲:"太康居斟尋，羿亦居之，桀亦居之。"

也就是說，太康的都城其實和夏桀遷都之前的都城都是一個地方，也就是洛陽偃師地區。是不是二里頭這個不好說。

二里頭遺址的年代，碳十四測年定為公元前1900年左右建城。而史學界認為夏建立於大約前2070年。所以無論是從夏禹開始還是夏啟開始計算夏朝，作為夏啟之子的太康居所也應該早於前1900年這個年代。看來二里頭遺址還真跟太康搭不上邊。讓我們暫且擱置這個話題，討論一下太康居住在洛陽地區的可能性。

二里頭遺址出土黑陶罐

首先，偃師地區離夏啟的大本營，崇伯鯀的封地河南登封很近，僅有六十公里。

史料記載夏啟在夏邑即位後，率領諸後回冀都，但他後來崩於何地沒有說明。而太康，從小應該是在登封王城崗附近長大的。他繼位後，沒有去山西夏縣那個遠離故鄉的冀都，而是選擇在王城崗附近幾十公里的偃師地區居住，這個可能性存在且較大。《竹書》所言非虛。

其次，夏王太康是因為出去打獵十旬未歸，才被有窮後，也就是窮石地區的小王-羿堵住了歸途，變得有國不能回。《尚書正義》曰：“啟子太康，以遊畋棄民，為羿所逐，失其邦國。。。太康為羿所距，不得反國。”

二里頭出土的夏代綠松石青銅牌

那麼，太康是在哪裡打獵被堵住回國之路的呢？《尚書 五子之歌》記載：“　太康。。，畋於有洛之表，十旬弗反。有窮后羿，因民弗忍，距於河。”

讀過作者商湯伐夏文章的朋友都知道，這個有洛國，在商湯伐夏之時是第一個被剪除的夏方國。商湯都亳，也就是建都於鄭州，而有洛則有東趙和大師姑兩個二里頭文化類型城池，扼守於鄭州通往洛陽的古要道滎陽，也就是虎牢關之地。

古代沒有公路之前，鄭州要到洛陽，只有兩條路，一條就是走黃河邊上的滎陽虎牢關，還有一條繞道南陽走武關再繞回洛陽。秦末劉邦項羽大戰滎陽，劉邦的援軍就是走武關繞道南陽郡救成皋的。

劉邦項羽的滎陽之戰地圖

再者，《左傳·昭二十三年》曰:"二師圍郊，癸卯，郊、鄩潰"，《括地誌雲》:"故鄩城在洛州鞏縣"，不雲斟尋。京相璠曰:"今鞏洛渡北有鄩谷水，東入洛。"《史記正義》曰:"鞏縣有鄩谷水"，《水經注》:"洛水東北歷鄩中水，又有鄩城，蓋周大夫鄩肹之邑。"

這個斟尋即漢鄩城無疑，東近洛水，是其明證。太康都城應該在鞏義附近，離偃師二里頭有30多公里。鞏義歷史屬於洛陽管轄，距離河南龍山文化王灣三期王城崗僅有50公里遠，太康曾經在此居住可能性極大。王城崗地區被視為夏禹的祖庭。

我們看到，鞏義位於鄭州滎陽和偃師二里頭中間，其正南方為登封，其東南方為新密。那麼，如果太康居於鞏義，后羿是怎麼堵住太康回國之路的呢？

新密的新砦期文化族群直插滎陽，截斷了太康回鞏義之路

新砦期文化，后羿寒浞代夏

史學界一般認為，在二里頭夏代文化之前還有一個新砦文化。什麼是新砦文化呢？先普及一下考古知識。

新砦城址，位於河南省新密市砦村，面積約100萬平方米。。。是一座。。。夏代早期大型城址。

新砦遺址發現的"三疊層"，即下層為龍山文化層，中層為新砦期文化層，上層為二里頭早期文化層，證明了龍山文化與二里頭文化之間確實存在新砦期。

經碳14測定，新砦遺址始建年代不早於公元前2050年，下限不晚於前1750年。

"新砦類遺存"集中見於今鄭州地區，北不過黃河，南不過禹州。

許宏著作中的新石器時代分期

這裡不但年代和夏早期吻合，還發現了紅銅製器殘片，以及和二里頭文化相類似的獸面紋器和東夷文化類型的鳥形器，研究人員認為此處遺址具有典型東夷文化的部分特徵。目前，這座遺址被列入中華文明探源工程首批六大都邑之一，被主流研究人員視為可能是夏開國之君夏啟的都城。那麼，新砦到底是不是夏啟的都城呢？

新砦遺址大型建築基礎

我們再看一下鄭州發現的東趙遺址：

東趙遺址，位於河南鄭州西郊的高新區溝趙鄉趙村(東趙)南。。。遺址面積100餘萬平方米。迄今為止已有龍山文化晚期、新砦期、二里頭文化時期、早商二里崗期、兩週時期等重大發現。

東趙小城。。。面積2.2萬平方米。。。與小城同期的壕溝內出土陶片均為新砦期，判定小城始建年代為新砦期。。。於二裡頭一期時廢棄。

東趙中城。。。面積7.2萬平方米。。。中城始建於二里頭二期，興盛於二裡頭二期晚三期早，廢棄於二裡頭四期。

東趙遺址

新砦期遺址由於分佈範圍非常窄，目前學術界對於它是否早期夏文化爭議很大。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上承河南龍山文化，下啟二里頭文化。不過，相比河南龍山文化和二里頭文化的廣泛分佈，說它是早期夏文化則規律太小，對周邊幾乎無影響力，此說缺乏說服力。但如果說它是后羿代夏的窮石文化，倒是非常吻合。那麼，后羿是誰？

《左傳·襄公四年》魏絳對晉侯說：“夏訓有之曰‘有窮后羿’”，杜預注曰：“有窮，國名；後，君也；羿，有窮君之號。”可見后羿是東夷族有窮氏的首領。魏絳繼而言曰：“后羿自鉏遷於窮石，因夏民以代夏政”。

新砦遺址出土陶片上的饕餮紋

新砦期文化就是后羿的有窮國

為什麼這麼說呢？

證據一：發現的新砦期文化類型東趙遺址，據C14測定，在公元前1850—前1750年，前後不超過100年，時間很短，史料記載的后羿寒浞亂夏到少康出生的時間約四十年左右，再加上少康成年後建立武裝殺回舊都的時間，剛好和新砦期文化相吻合。

證據二：新砦期文化遺物具有典型的類似東夷文化的文物，如下圖所示的陶鳥，和后羿為東夷首領的史料記載相吻合，而王灣三期，堯舜文化的陶寺，都屬於河南龍山文化的範圍，直接源自廟底溝二期文化。

新砦出土的陶鳥，東夷文化

證據三：新砦遺址規模太小，目前僅在鄭州附近發現了幾處新砦期文化遺址，和河南龍山文化以及二里頭夏文化影響廣闊相比，說它是夏早期文化，意味著夏建國初年，夏的影響力僅限於鄭州附近。這和夏初不符。唯一可能的解釋是，夏初夏朝曾經滅亡，到少康才復國。所以，新砦遺址應該是后羿和寒浞亂夏時代，后羿起家的大本營。

新砦的城牆和護城河

證據四：從地理位置來看，東趙的新砦期小城，就是太康無法回鞏義的原因。

史料記載后羿距太康於河，河就是黃河，東趙遺址距離黃河僅20多公里，也就是說，當太康離開洛陽之後，位於新密的后羿立刻北上，以最快的速度佔領了滎陽，建築了一座2萬平米的小城東趙，扼守滎陽虎牢關，太康因此歸國無門。

新砦遺址出土的陶器

證據五：太康失國後去哪了？答案就在河南太康縣。

太康，因夏帝太康得名，傳說太康曾經遷都於此，史稱陽夏。秦王贏政二十三年（前224年）始置陽夏縣，隋文帝開皇七年（587年），改陽夏縣為太康縣，沿襲至今。 縣內有太康陵，仲康陵。從古至今，太康遷都在此並無異議。太康縣，位於鄭州東邊，距離東趙遺址直線距離不超過200公里，太康被拒於鄭州滎陽之後，帶著人在太康縣定居下來的完全有可能的。

新砦出土的銅器殘片

文章到此就結束了，夏王太康在夏初失去王位，雖見於史料，卻一直沒有證據。從新砦期文化的特點和幾座遺址的發掘揭示的情形來看，史料記載的后羿拒太康於河是真實存在過的事情，新砦期文化就是后羿寒浞亂夏那幾十年間的歷史遺存，東趙這座2萬平米的新砦期小城就是后羿所築拒太康於河的軍事據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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