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回來割麥了


父親回來割麥了


離端午節還有七八天的時候,父親回來割麥了。

父親是坐了近三十個小時的火車從南方的城市深圳回來的。我的老家在關中平原的西部,每年端午節正好就是割麥的時間。

父母一輩子沒有走出過關中,為了子女,老兩口從北方鄉村遷徙到南方的大城市,幫著帶孫子。父母不在村裡的日子,老家的大門上掛著一把大鎖。這把鎖,一年只開兩次,一次是種麥的時節,一次是割麥的時節。


父親回來割麥了


▲成熟的麥穗。圖 | 網絡

我們兄妹三個一直勸說父親,不要再種麥了,沒啥收益還辛苦,圖啥?父親不願意,且態度堅決:我是農民,這麼好的地不種麥幹啥?每每說到此處,父親似有些無可奈何,總是會長長地嘆一口氣。其實,作為子女,我們心裡都明白,父親並不是為著種麥的那點收益,而是怕不種麥自己一年到頭都被綁在城市裡,沒有回來的理由。他是捨不得生活了一輩子,也耕耘了一輩子的土地。

我們家往上數幾輩都是農民,從來都是在土地裡刨生活。父親也和他的祖輩一樣,在地裡刨了一輩子。關中西府沃野千里,一年種兩料,一料麥,一料玉米,麥是主要的,關係著一家老小一年的吃喝。在關中農民眼裡,割麥是收穫的時節,是一年裡“最硬茬的活”,是“龍口奪食”。往前推七八年,關中地區的割麥是真正的傳統手工勞動,大片大片成熟的金黃的麥子,就靠人一鐮一鐮的割回來。

每年收麥開始前,父親總要提前一天從給人蓋房子的工地上回來,把收麥用的鐮刀、木杈、掃帚、簸箕、蛇皮口袋等傢伙什兒從樓倉裡取出來,收拾停當。家裡不論大人小孩人人都有一把鐮刀,父親坐在磨刀石跟前,細心地蘸著水把所有鐮刀都磨得鋒利,第二天一大早就可以上地了。


父親回來割麥了


▲麥田。圖 | 網絡

割麥確實是“硬茬活”。父親是家裡的主要勞動力,早上天剛麻麻亮,他就扛著鐮刀出發了。到我們小孩子吃飽了飯不情願地來到麥地時,將近一分地的麥子已經被他割倒、捆紮後整齊地晾在地裡了。農曆五月天,真真是驕陽似火,麥芒晒的扎手疼。父親頂著一個破草帽,脖子上掛一條溼毛巾,不時用黝黑的手抓起來在臉上抹一把汗。

麥子從地裡收回來,堆到麥場上,堆成大麥垛。等七八畝地的麥子全收回來堆成垛了,就要開始碾場了。碾場要選好天氣,用父親的話說就是要選“日頭乍紅”的日子,這樣麥子能幹透,碾的乾淨,一畝能多收兩三鬥。碾場先要攤場,把堆成垛的麥子又一捆一捆取下來,攤開,平鋪在麥場上。待晒過一個來小時,就叫來帶著大石磙的拖拉機齊齊地碾兩遍,把麥粒從麥穗上碾下來。


父親回來割麥了


▲割麥子。圖 | 網絡

碾麥最怕午間突然變天,偏偏農曆五月的天,說變就變,看見北邊“上雲”,全村這一天攤場的人就趕緊去收場,不然按老話說的“雲往南水大潭”,這一場麥就要被大雨沖走了,損失就大了。

麥子碾了,麥草還鋪在麥子上面,這就要全家出動,排成一排,按一個方向、一個順序把麥草“騰”出來,用木杈挑到麥場的角落堆成一個麥草垛。等麥草垛從開始鍋蓋大到堆地房子一樣高,時間也就半下午了,天氣略微涼了下了。常常這個時候,父親這便會召集家裡老小坐下來歇歇,喝點加了橘子粉的水,或者命母親用雞蛋換來冰棍給我們兄妹吃,他則逮著空掏出兜裡的金絲猴抽兩口。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常常回想起那個場景,那種勞累一天後坐在麥場邊,看著雲,吹著風,吃著涼絲絲、甜滋滋的冰棍的味道,那是農村少年記憶中難得的好時光。

歇息好了,這天的活還遠沒有幹完,接下來的揚場可以說是一個技術活,就是要乘著自然風或電風扇的風,把場上的麥子楊出來。說起來也怪,父親幹莊稼活是個老把式,樣樣幹得好,可唯獨揚場這一個活,幾十年了總是不得竅。常常是揮著木掀揚了個把小時,母親掃帚掃得胳膊都疼 ,別人家都開始裝袋子了,我們家的麥子裡還混著不少麥皮沒揚出去。等終於把一場麥子清清白白地揚出來了,星星都爬上了天邊,而那時年紀尚小的我也在場邊的麥草垛裡睡著了。


父親回來割麥了


▲捆麥子。圖 | 網絡

麥子割了、碾了、揚了,剩下的就是看著好天氣晾晒了。每片地的麥子晾三遍,用牙咬著能咯嘣響了,就可以顆粒歸倉了,這一年的“龍口奪食”也就真正結束了。

父親一輩子務農,卻是個心靈手巧的人,凡事喜歡琢磨。為著收麥更方便,他自己發明了不少農具,比如推賣草的杈車、推麥袋子的推車。杈車是用木頭做的,三米來長,裝著架子車的大輪子,用來推麥草比用一手拿的木杈效率高几倍,可以說是放大的“半自動杈車”。這個杈車是父親自創的,曾經受到村人極大的歡迎,被不知道多少家人借去用。

麥子收了還要晾晒好幾遍,一袋麥子一百來斤,每次晾晒抬上架子車就是一個極重的活。父親就自己摸索著,發明了一種小巧的推車,主體依然是用木頭做的,前面兩個把手,中間一個平板廂體,後面一個像舌頭一樣的木片,下面裝上兩隻小輪子。用這推車,就是半大小夥都能輕鬆的把一袋麥子推走。後來大概過了三五年,市場上才有賣的推麥袋子的鐵車子,基本原理竟然跟父親發明的木車子一模一樣。

時光流轉,古老的關中農村也和這個國家其他地方一樣不斷髮生著變化。從幾年前開始,五黃六月天,已經見不到人揮汗如雨拿鐮割麥的場景,也看不見一家人在麥場上攤場揚場的情景了。一切都被轟隆隆的收割機替代了,原來要一個多月的收割活,現在三五天就收到倉裡了。


父親回來割麥了


▲收割機時代。圖 | 網絡

父親這兩年回來收麥,都是一個人回來,不讓母親回來幫忙,也不讓兒女回來幫忙。用他的話說,現如今這割麥都不叫活,回來那多人幹啥?人用不了那麼多,父親發明的那些傢俱一樣也用不上了,一年年的放在樓倉裡落灰。

父親年少的時候學習用功,卻因為家裡實在困難就回來務農了,後來又學木瓦匠,給人蓋了一輩子的房子,也給自己院子裡蓋起了兩座大瓦房,還供著三個兒女都上了大學。自從我們兄妹三個都工作、結婚了,父親終於不用再“揹著日頭”給人蓋房子了。父親把自己當匠人時的工具收起來,就跟著子女進了城。先是在西安幫襯兩個女兒帶娃,經常還能回老家看看;這兩年到了深圳,路途遠車費貴,竟就把老家徹底丟下了。

許是八百里秦川平坦的地勢看慣了,父親在去深圳後很長一段時間裡,一直不明白這個年輕人口中的現代化大都市到底有啥好,地勢一塊高一塊低,走不遠就是山坡坡。也就是這半年,住慣了,倒是常說起深圳的好,環境好,到處是花樹,出門一條河,傍晚能乘涼。

每次說完這些話,父親總還要跟我說起村裡的事,誰家老人不在了,誰家娃考上大學了,麥地裡的草沒人收拾,院子裡的葡萄成熟了怕是要落一地。聽著這些,我知道父母內心還是想回來,城市裡生活再好,終歸不是他的家,他的家還在塬上的村子裡。


父親回來割麥了


▲麥田。圖 | 網絡

今年的麥子又黃了,父親回來割麥了。我想,今年端午節,不論父親怎麼說,我都要回老家一趟,不為別的,只為跟他一塊坐在麥場上聞聞曾經熟悉的新麥的味道。

作者:豆莢

陝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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