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5日,《我不是藥神》上映,一夜之間,所有人都在問:
“黃毛”是誰?
別說觀眾不認識了,就連導演文牧野第一次見到“黃毛”的時候,也只是覺得甯浩極力推薦的這演員不錯,但完全不認識,第一句話還問呢:今年20幾了?
“36了。”
在這之前,沒人認識他是誰。王傳君替他不平,發微博說三遍:
此人不叫黃毛,他叫章宇、章宇、章宇。
再後來,就是這個月的《無名之輩》上映。
這次,沒有人再問眼鏡或者胡廣生是誰了,因為所有人都知道——
他叫章宇。
半年之間,天下誰人不識我的感覺爽麼?
別人可能爽,但章宇不爽。
— 01 —
不止是不喜歡,章宇討厭“出名”。
出名前,章宇大部分時間都是個閒散人員,一年最多三分之一的時間算是演員。
演的呢,又都是些未必能上映的小片子。
2010年接的文藝片《手槍》,導演老是不滿意某個地方的處理,不停補拍,前前後後拍了6年,後期到現在還沒磨完,別說觀眾了,他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看到這片。
沒人知道他。
《我不是藥神》之後,就不一樣了。
章宇回家,跟隔壁鄰居搭同部電梯。
鄰居大哥看他一眼,扭過頭去,再看他一眼,再扭過頭去,反反覆覆終於憋不住了:哎,你是不是演了《我不是藥神》裡那個黃毛啊?
你說章宇能怎麼辦,客客氣氣謝謝人家的誇獎啊。
謝一次謝兩次還好,天天讓人這麼捧……
鄰居、媒體、親朋好友,以及“只在五歲時見過一面的遠房表妹”,都來祝賀,要加他微信。
以前你需要自己喂自己糖吃,就是你做了一件別人看不到的事,但你要告訴自己這件事幹得挺漂亮的……《藥神》之後,突然間變成所有人給你塞糖,剛開始覺得真甜啊,但久了就會被齁著。
電影之外的曝光,“對我來說,是消耗”。
— 02 —
甜到齁有多不舒服,章宇知道。
2008年,章宇剛辭職來北京沒多久,接不到什麼戲,賺不到什麼錢——爽快點說,窮爆了。
很長一段時間沒吃過甜食,有次在樓下小賣部看見了奧利奧,捨不得買。猶豫半天還是買了,一口氣全吃了,“給我齁得呀”,不舒服。
窮,章宇自找的。
他從貴州大學藝術學院畢業前,機緣巧合考進了貴州省話劇團。
2005年之後的三年,章宇跟團裡多數演員一樣,領著五六千工資,偶爾再去電視臺配個音、給人排個節目,賺點外快,安逸得能笑出聲來。
圈子小,大家都覺得你小子可以啊,混得不錯。
但,久了就疲了。
— 03 —
疲,不是疲憊。
2008年,章宇主演的小品《美麗的山坡》拿了獎,開始到處巡演,一遍遍重複。
話劇團有宣傳任務,經常下鄉鎮,觀眾不是老頭老太太,就是他們領著的小朋友。
他們是真的喜歡,還只是覺得你樂呵熱鬧?
章宇試過變一變,跟合作的演員說:咱到某某地方演,要不要在某個細節改一改,適應下當地的口音啊習慣啊之類的,再琢磨琢磨。
得到的反饋是:哎,咱別改了,這是很完整的一個東西,你老改,下面人不一定看得懂。
同事的想法也對,萬一你改得不好呢?或者說萬一你改得好了,觀眾根本意識不到呢,不還是白費功夫。
疲,是說處在虛假繁榮中,會產生自己真的挺牛X的幻覺,以至於本能地趨於安全的慣性,不敢改變。
就那場演出前候場,章宇坐在休息的大巴上,突然被厭倦的反感裹挾著。
“立刻就想走”。
— 04 —
反正就是不能再重複了。
浸泡在過往的成功裡,就像浸泡在福爾馬林裡的標本,再好看,也是死的。
章宇寫了封辭職信,措辭犀利:
由於本人對藝術事業的狂熱追求和對藝術實踐的極度渴望,以及自身的生存現狀。經思忖,決定去北京一邊掙錢,一邊學習。特此向團部申請辭職。
但其實他都沒來得及遞,就請了個假直奔北京了。
來了就再沒回去。
半年後,團裡反覆催他回去工作,當時在拍電影,回不去,又過半年……
直接被團裡……登報,開除。
然後就是那段連奧利奧都吃不起的日子。
剛來北京那會,章宇實在沒飯轍,跟人合夥開了個三無作坊賣外賣,就倆菜品:二娃牛肉,二娃蓋飯。
第一道菜呢,燒牛肉是貴州人章宇的拿手菜,可以理解;第二道……每天他跟合夥的哥們兒想吃什麼就賣什麼,隨心所欲。
生扛了兩個多月,才接到戲。
然後懵了,章宇沮喪地發現——
逃出了小圈子的自己,其實根本不會演戲。
— 05 —
章宇人生中第一個男一號的電影是《曉亮》,那會兒他還叫章鑫。
他遇到了幾乎所有舞臺劇轉鏡頭表演的演員都會遇到的問題:只會演連續的段落,不會近景表演。
連著拍,他情緒很連貫。但電影不是按劇情發展拍的啊,在A場地一口氣拍完A場的全部鏡頭就換場了,有時候一個鏡頭只有一句話,一個詞,甚至沒有詞。
章鑫完全不知道單拎出來的那個詞、那句話、那個表情,該怎麼給。
徹底不靈。
《曉亮》後來在CCTV 6播出,一般人會覺得自己挺好的啊,中央電視臺露過臉了,還是男一嘞,算個人物呦。
但章鑫看得心驚膽戰:一身冷汗,很羞愧,這個瑕疵你又蓋不掉,只能下次做得更好。
你知道什麼是命運麼?
命運就是,你告訴自己下次能做得更好,但你得能先熬到下次機會來時。
— 06 —
沒那麼多男一號能給他。
剛到北京那段時間,章鑫只能做做執行導演、跑跑龍套,湊合餬口。
馮小剛的《唐山大地震》,他得到個龍套,演只有一句臺詞的戰士。
為了解那個年代人物的心理狀態,章鑫讀了電影原著《餘震》、紀實文學《唐山大地震》。看完覺得還不夠,又找來一堆七八十年代的電影,反覆磨。
經過兩個月的準備,一個皮膚黝黑,身體健壯,眼神清澈堅毅的小戰士出現在馮小剛面前。
章鑫信心滿滿:導兒,那句臺詞我準備了兩個月!
馮小剛拍了拍他的背:咱們下次。
戲份給刪了。
那兩年盡是些這個,就是熬,生熬。
— 07 —
命運的另一重解釋是:當你能熬到下次機會來臨時,怎麼才能薅住它。
剛剛說的那部,拍了6年才拍完、章鑫都改名叫章宇並且都火了之後,還沒上映的《手槍》,就是他的機會。
章鑫必須學會怎麼演戲,他選了條非常“笨”的路:變成他。
《手槍》是章鑫準備角色投入時間最長的戲。
在拍攝主場景的小破旅館,章鑫住了一個月。
對外就用角色的名字“猛子”,跟周圍的三教九流打交道,白天在小賣部門口跟混子們叼著煙打檯球,晚上跟外來務工的勞動人民抽菸喝酒,在公共澡堂子抽菸泡澡。
沒人知道這有個演員,所有人都只知道這有個“猛子”。
跟小賣部老闆三哥熟了,仗義的三哥還老給“遊手好閒”的“猛子”介紹工作,小夥子你這樣沒個營生不行,一連串介紹他去幹打字員、網管、司機,差點“耽誤”他體驗生活。
體驗很成功。
導演和攝影來複景,章鑫在他們旁邊晃半天沒被認出來就算了,就連他上前拍導演肩膀,導演呂惠洲還愣半天:你……我X?我X!你!
成了,他不是章鑫,他就是猛子。
章鑫發現:以前所謂的改變,哪怕是辭職來北京,變的其實只是時間和地點,而自己還是自己。
只有拋棄了20多年的全部習慣、拋棄你賴以為生的一切技能、光環、標籤,成為角色,那才叫演戲——
“他”和你的情緒點完全不一樣,演員的工作,是捕捉“他”的苦悶、焦躁、困境和愉悅,而非演示自己的。
— 08 —
做演員啊,比做明星爽。
做明星,你得天天演這張皮,累;做演員就不一樣,你過了幾個人的一生,賺。
這演法,笨歸笨,但的確是又“賺”又爽。
章鑫一直沿用這演法,哪怕是到後來,去年的《巧巧》,演個吃喝嫖賭抽的小鎮無賴,他也是先去雲南,用角色“李衛”的名字紮了一段時間根,體驗了一把吃喝……ummmmm,就吃吃喝喝和抽菸吧。
片中絕大部分是素人演員,他在裡頭一點也看不出是外來人。
很多人誤以為他也是導演臨時拉來的素人。
(這片素人程度極高,攝影師甚至是導演拉來的殺豬匠)
演得好,觀眾不認識不要緊,圈子裡總會有人傳話嘛。
2012年,甯浩找上門。
這是大導演了吧,而且還是甯浩為還錢攢的大製作《黃金大劫案》。
有名有利,多好的機會!
章鑫給拒絕了,“沒意思”。
幸好人家甯浩五年後還記得他,幫文牧野挑演員的時候,極力推薦讓他來演“黃毛”,說就他最合適。
這回,全國影迷都記住了他的名字,出名了。
哦對了,拒絕甯浩那年,他30歲,覺得自己名字聽膩了,想改名,理由也奇葩:
兩個字都是一聲,姓不能改,那就改名吧,改個一聲和三聲,就叫“章宇”了。
60歲再改個四聲的字。
— 09 —
有點由著性子胡來的感覺。
章宇是肉叔見過的,演藝圈裡唯一一個連微博簡介都“胡來”的:
一個偽大的、呈實的、奸牆的、睪傷的人。
《我不是藥神》之後都火成那樣了,微博簡介還不改。
接戲也“胡來”,前前後後拒絕了20來個劇本,有的一看就得名,有的一看就得利,人家片方也是好意成全他。
他全給拒了,拒得多到他自己也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太那個了?
嗯,太“裝”了。
章宇最後只接了一個新人導演的處女作——
新人,處女作,這幾個詞傻子都聽得出來,充滿變數。
但你看看章宇最近的三部電影,《我不是藥神》,文牧野處女作;《無名之輩》,饒曉志第二部長片;《大象席地而坐》,唉……
還覺得“胡來”,還覺得“裝”麼?
— 10 —
當然,這麼任性接片,不可能大紅大紫賺大錢。
章宇的經紀公司老闆是他朋友,章宇之所以跟他合作,就圖個自由。
朋友不會把他當搖錢樹,天天拉出去站臺賺錢;他也不需要人家幫他爭名奪利,到處宣傳包裝。
那些東西可能我不太適合,覺得也做不來,做不來那就做不好,既然做不好我何必去呢?對別人也不負責任,對自己也難受,那就不去了,儘量自己舒服點。
一點都看不出來他想做著名演員。
自家事,自家知。
別人眼紅《我不是藥神》《無名之輩》的出彩,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現在說話得注意點了,以前那個“偽大”的微博,也不能亂說話了。
明星累啊——
你會繃著根神經:這玩笑不能瞎開了。
翻翻章宇的微博,什麼玩笑都有,肉叔一度懷疑他知不知道自己算是個公眾人物,或者誤以為自己是段子手?
但演技在那放著,片子在那擺著,不被知道是不可能的,只能儘可能壓低自己的曝光度。
想想看,你們是不是從來沒看過章宇的任何訪談、任何綜藝?
因為所有視頻節目邀約全被他拒絕了。
實在推脫不掉的,就改文字採訪:因為文字限流,現在看文字的人沒看視頻的那麼多。
給《藥神》站臺,還穿件“野狗”……
— 11 —
演員太出名的最大壞處,是反噬ta成為演員的基石——
成為角色。
你想啊,全世界都知道你是誰,你還怎麼在小旅館自稱“猛子”,還怎麼在雲南自稱“李衛”,然後活成他們?
明星可以接受,演員不可以。
演戲仍然是帶給我最大樂趣和快感的東西,甚至大於性。
前一句演員和明星都能說,但後一句只有演員敢說。
翻翻章宇的微博,有意思,他自己編的那些段子,好多都關於“酒”。
酒瓶子是幸福的子彈殼,酒是所有填空題的答案再喝就剁酒我們通常會用酒,把某些東西混過去酒精也許是所有人的敵人,可《聖經》也說了,要愛你的敵人我們需要酒精,來軟化我們的防備,硬化我們的肝
因為他對“舒服”的定義就是:
一個相對安穩的居住地,不用三天兩頭搬走,有獨立衛生間、獨立廚房,最好封閉一點,不會和鄰居相互打擾,然後有興致的時候能跟朋友喝一口。
比起演戲、喝酒……
出名、賺錢是很重要,但也沒那麼重要——
至少翻他微博,他喝的,都不貴。
肉叔翻了他微博好久,終於找到瓶貴點的大摩,但也就四五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