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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東方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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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故事：
插圖：東方IC
01
王永陸走出院子時看了看頭頂紅豔豔的太陽，風從屋後吹過來，拂來山花混合的香氣，他狠狠地抽動了幾下鼻子，荷起鋤頭，到屋後的自留地裡平整菜園子去了。
這個場景後來一直定格在王永陸的腦海裡。在以後十多年的老年記憶裡，他會時常回憶起這個清晨的一切，甚至包括路邊那些帶著露水的野草花，而且，隨著年齡增長，記憶越發真切。
“那是多麼好的一個晴天啊，是春天了，溫暖的日子呢！”老眼昏花的王永陸總是不厭其煩地向老伴重複著那個故事，一邊掰著指頭計算自己離世的日子。
“十六年啊，這麼快，一晃眼就過去了，我只有兩年活頭了，唉！”
“人的生老病死都是老天註定了的，誰都板不脫呢。”
“背時的苟興程，不是他，我怎麼會到陰曹地府去走一那回啊！”
那一幕場景，又在王永陸眼前浮現。
那天上午，王永陸踏著一路青草，嘴裡吧嗒著旱菸走到菜園子裡，鋤了一會兒地，覺得有點累了，就坐在田埂上，卷一鍋葉子菸，歇氣。
遠遠的，迎著陽光，走過來三個人。等他一鍋煙裝好，三個人走近來，頭前正是村主任苟興程，他身後兩個人面生得很，都是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
“永陸叔，這麼早整地啊！”苟興程和他打招呼。
“是咧，苟主任，你又到哪裡去啊，多好的天，整地最好呢！”王永陸笑著，點燃了煙。
“我到王家砭去一趟，看看他們退耕還林怎麼樣了……鄉里頭要來檢查，你忙吧！”苟興程一邊說，一邊獨自走了，扔掉的菸頭在陽光下冒著青煙。
王永陸見苟興程身後的兩人沒有跟著離開，正在詫異，就見兩人對望了一眼，跳下田坎向他走來。
王永陸正吧嗒著旱菸，兩個黑臉人已走到自己面前，其中的矮胖子對他說：“你叫王成陸？”
王永陸也沒認真聽：“是咧，有啥子事嗎？”
話未說完，兩個黑衣人眼神凌厲，逼近來，一左一右拉住他，弄得王永陸手裡旱菸袋也掉了。
“你跟我們走，我們找的就是王成陸！”胖子說。
“你們找我啥子事情？我又不認識你們，我不偷不搶的，你們找我啥子事情？”
王永陸大叫著，卻怎麼也掙不脫。瘦子放緩了語氣，說：“你先回家換套乾淨衣服，然後跟我們走！”
“我為什麼要跟你走！”王成陸一頭霧水。
“我們也是照章辦事，等你去了就曉得了。”胖子說，瞪著黑眼睛。
王成陸還要分辨，兩人哪裡肯聽，不由分說，推搡著王永陸往家裡走去。
02
老伴正在屋後的池塘邊洗衣服，看見剛出坡不久的老漢急急往家裡趕，覺得奇怪，連著喊了兩聲。王永陸似乎沒有聽見，手背在背後，埋著頭，姿勢怪異地，只顧飛快往院子裡走。
老伴端著洗完的衣服走回院子裡，看見王永陸在正房裡翻箱倒櫃找衣服，換了一件又一件。她又喊了兩聲，王永陸當她是空氣一樣，不回答。老伴見他顧自脫下髒衣服，穿上了春節裡兒子為他置辦的新衣。
老伴嘀咕了一聲：這個死老頭子，怕是中邪了。就去找竹竿晒衣服。
等她晾晒好衣服，屋子裡沒有了動靜，她推開虛掩的門，一眼就看見老頭子穿著一新，直挺挺倒在床上。她心頭沒來由一慌，喊了幾聲王永陸，沒有應聲，連忙走進去。
王永陸象睡著了，老伴搖了幾搖，他沒有動靜。一探鼻息，早沒了出的氣。
“天啊，老頭子，你怎麼一下子就走了呢！”老伴抱著王永陸毫無知覺的身體，呼天搶地大哭起來，“老頭子啊，你怎麼說走就走了呢，剛才還是好好的嘛，你這是怎麼了啊！”
附近勞作的鄰居聽見院子裡的哭喊聲，放下手裡的鋤頭，紛紛趕過來。
03
王永陸被兩個黑衣人推搡著，極不情願往家裡趕，走到屋後池塘邊時，看見老伴在洗衣服，就急忙喊救命。可他話未出口，一隻手緊緊捂住了他的嘴。耳聽見老伴叫了他兩聲，他答不出，就被兩個凶鬼推搡到了院子裡。
“趕快換衣服，我們要趕時間！”胖子說。
“就是，王永陸，不是我們不讓你說話啊，陰陽是不能相通的，你既然能看見我們，說明你的陽壽盡了，快跟我們走！”瘦子凶巴巴地說。
“我們是判官。”黑臉胖子說，“陽壽未盡的人，是看不見我們的。”
王永陸終於明白了事情原委，心裡對苟興程有幾分惱怒，就是他帶來了無常二鬼。老伴在院子裡晾衣服，他多想告別一聲，瘦無常推搡著他，阻止著他。等他換上衣服，二鬼強行把他按到在床上，然後不由分說，拉起他就走。
王永陸看見自己輕飄飄地從身體上飛出來，飛出房門，黑白無常一前一後押著他。走過老伴身邊時，老伴正在晾晒他昨夜換下的一條青色長褲。王永陸大聲叫了兩聲老伴的名字，老伴像根本沒聽見一樣，一點反應也沒有。
走出院子，黑白無常不再那麼凶狠，將他圍在中間，三人不疾不徐向龍城山趕去。
很好的太陽，三月裡，山野裡全碧綠了起來。一路上，王永陸看見熟悉的村民們都在陽光裡勞動，他們調笑的聲音清清楚楚傳入耳朵，王永陸和他們打招呼，但沒有一個人迴應他。
王永陸清楚，他和老鄉們已是陰陽兩隔，他能看見鄉親們，可人們看不見他。
王永陸又看見了強老漢仰在躺椅裡晒太陽，看見寡婦琴芬在呼喚淘氣的孫兒，看見幾個年輕的伢子在堤埂上飛跑，但沒有一個人看見他，跟他打招呼。
王永陸覺得很傷心，眼淚，一滴滴落下來。
04
自從上了年紀，每次爬龍城山，王永陸都感覺很累，尤其是老寒腿，走一會兒就疼得要命，到山頂要歇息五六回。今天卻不，走輕飄飄的，一點不顯累。
王永陸相信，自己是真死了。
等爬上一道坎，就到了二龍城。路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小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婆婆在賣湯。她舀起一勺渾濁的湯，遞給王永陸，笑眯眯說“來，喝下去吧，喝下去什麼苦樂哀愁都忘記了。”
王永陸推過去，不喝。他知道這是忘魂湯，老婆婆就是孟婆。一旦喝下去，前世的記憶就被清除了。
孟婆又遞過來，王永陸還是不喝，身後的瘦子急躁起來，踢了他一腳。
“不忘掉前世的恩情冤愆，你怎麼放心投胎？”胖子說，“六十好幾的人了，這一點也不曉得。”
說完瞪著王永陸。
孟婆定定地看著王永陸，看了有一分鐘，才說：“好吧，不喝也行，但錢是一定要交的，一元錢一勺。”
王永陸從衣袋裡掏出零錢，遞過一張二元錢去，孟婆找回他一元。
三人過了二龍城，天變得陰氣起來。一路上，王永陸看見了村子裡許多死去的老人。他們隨意坐在路邊，都看著他笑，卻沒人與他打招呼。
越往上，山勢越來越陡峭，似乎不再是龍城山了。還在很遠，王永陸就見一個人站在路口，吆喝著一些鬼魂搬石頭。
那聲音很熟悉，王永陸走近一看，不正是自己離世二十多年的父親嗎！
“爸，爸！”王永陸連忙大喊。
那高大的背影轉過來，正是死去的父親。他穿著十分講究，看樣子，父親在陰間做了官。
“王永陸，好端端的，你跑到陰間來做什麼！”父親劈頭蓋臉罵他，和生前一樣眼裡。
“爸，是他們押我來的。”王永陸指著身後的胖瘦二鬼。
“弄錯了，弄錯了！”父親滿臉堆笑，對黑白無常說：“上頭是叫你們拘拿王家樑的王成陸，你們錯把我兒子王永陸拿來了！”
黑白無常對視一眼，不相信的樣子，父親拿出批文：“二位看看，我這裡有批文，我兒子王永陸還有十六年陽壽呢！”
黑白無常接過一看，果然如此，胖子忙一揖到地：“對不起了，王判官，麻煩你將王永陸送回去吧，我們還得趕時間去拿王永陸，錯過了時辰，我們要受罰。”
兩人一邊說，一邊飛快地下山而去。
父親呵斥手下的人繼續幹活。他陪著王永陸下山，說些家裡的話。父子倆走到孟婆店門前，父親笑著和孟婆打招呼，王永陸還要和父親說些什麼，就聽得父親大喝一聲：“你還不回去，磨磨蹭蹭幹什麼？”
一掌將他推下了山。
05
兒子從城裡匆匆趕回來，哭泣著張羅父親的喪事。他帶著孝跪拜了的親戚朋友，找端公先生看了父親上山的日期，靈堂也搭建起來了，父親的屍體裝進了棺材，放在堂屋裡，頭前點著長明燈。
每天都有鄰居走來幫忙，一邊小聲嘆息。都搖頭，說老爺子沒病沒疼，咋說走就走了呢？
而且，他自己似乎曉得大限將至，還回家換了乾淨的衣服，真是不可思議。
王永陸從山上跌下來，大叫一聲，像是做了一場噩夢。耳聽得院子裡一片嘈雜聲。他覺得有些悶熱，一骨碌坐起來，嚇著了正在給他燒倒頭紙的老伴。
“老頭子，你走就走了，不要再來驚嚇活著的人了。”老伴見他慘白著臉，嚇了一跳，哭著說。
“你個瘋婆子，快扶我起來。我沒有死，是無常鬼抓錯人了。”王永陸大聲喊。
院子里人聽見王成陸的聲音，都嚇了一跳：王永陸詐屍了。
紛紛尖叫著跑到太陽裡。太陽底下，好一會兒，大家慢慢平復了心態，幾個膽子大的青年見沒有什麼事，在端公先生帶領下，慢慢往堂屋靠過去。
端公先生手拿羅盤，口裡唸唸有詞，一步一步跨進堂屋，眼睛瞪著坐在棺材裡的王成陸。
“快扶我起來，我沒有死，你們這是幹什麼！？”王永陸吆喝著門前的兒子女兒。
兒子女兒遲疑著，不敢上前，求救似地望著端公先生。
山羊鬍子的端公先生有些遲疑。
還是老伴膽大，她也不相信老頭子就這一聲不吭就走了。沒病沒痛的一個人，咋說沒就沒了呢。她伸出一隻手，顫巍巍摸了摸王永陸的臉，溫熱的。
“老頭子，你真沒死，臉上還是熱的，出著氣呢！”老伴喜極而泣。
兒子趕忙上前，幫助母親扶出父親，脫去身上的壽衣。親戚們卻還是不敢上前。等王永陸站到陽光裡，人們看清楚了陽光裡他修長的影子，這才相信他沒死。
“無常鬼他們要抓的是王家樑的王成陸，卻錯把我抓了去，害得我到陰間跑一趟。”
王永陸坐在陽光裡，臉上慢慢變得紅潤。向人們講述起他走陰的故事，聽的人膽戰心驚。
“你們看，那孟婆還找我一元錢呢。”王永陸掏出懷裡的錢，眾人一看，分明是一張冥幣。覺得後頸窩發涼，都噓了口氣。
傍晚時候，王成陸的兒子報喪來了，說他父親中午吃著吃著飯，倒在飯桌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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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簡介：
作家李國軍近照
李國軍，四川巴州人，1975年生，現居巴中，筆名石子舟，四川省作協會員，巴州區作協副主席，巴中市小說學會副會長兼祕書長，《巴中文學》編輯、《巴州文化》副主編。1994年開始發表作品，已在國內數十家雜誌報刊上發表文章數百篇，一百餘萬字，多篇散文入選國內各種選本。曾獲第七屆四川省文學獎，樑斌長篇小說優秀獎，四川省報紙副刊獎，巴中市綺羅文藝獎，巴州區首屆文藝獎特殊貢獻獎。
審稿：邱素敏
校對：李秋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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