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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昌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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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昌華

蕭乾的帽子文潔若的水桶


本文作者開心地揮舞文潔若贈送給他的蕭乾的帽子

蕭乾慈眉善目、天性率真,他的厚道圓融,有時被人誤讀為“圓滑”。1956年巴金進京開會,曹禺請客,他問巴金想請誰作陪,巴金說蕭乾等。餐畢,曹禺去櫃檯結賬時發現蕭乾已悄悄把賬結了,曹禺很尷尬。後來有人提起蕭乾時,曹禺雲此人“滑”,並在文章中說蕭乾“滑得像泥鰍”。實則蕭乾厚道迂闊,膽小出名。文潔若曾親口對我說,自1958年邵洵美因寄到香港的信被截獲而坐牢後,蕭乾與海外友人通信都留有底稿。人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蕭乾是別人被蛇咬,他也怕井繩。

謬託知己,蕭乾是我的恩師,教我為人作文,我已寫過多文,不再贅述。

蕭乾健在時,我只為他與文潔若出過一本《旅人的綠洲》,倒是他過世我退休後,我為他選編出版過《往事三瞥》《文學回憶錄》等四本。去年我又為他們夫婦編了本隨筆合集《硯田內外》(商務印書館,2018年)。

2018年末,我進京看望文潔若,一是送去為她寫的冊頁,二是送《硯田內外》樣書。這是蕭乾作古後我第三次見文先生,世事滄桑,一切與當年都不同了。其居所原先二大套連在一起,因兒女均在美國,蕭先生走後,文先生覺得一人住那麼大房子太奢侈,處理了一套,保留了靠裡面的一個單元。91歲的文潔若儘管腿腳稍不靈便,但健康狀態不錯,仍堅持獨立生活,買菜,做飯,創作。她素來不喜歡用保姆,曾對我說:“我寫東西就怕有個人在面前晃來晃去,只要我還能動,堅決不找阿姨。”顯然,家中陳設比以前要亂得多,客廳中央堆滿書刊等雜物,上面覆蓋著塑料布,像個小倉庫。辦公桌仍是當年蕭乾譯《尤利西斯》時那張自制的寫字檯,桌上堆滿書報、文具、食品,甚至還有飯後尚未來得及清洗的碗筷。文潔若只蟄伏在那書桌可伸縮展開的一塊木板上寫字。

文潔若的勤奮與認真,實在令人動容。我請她在《硯田內外》上簽名送我,她用繁體寫,忽然停下,說我名字中的“華”繁寫記不得了。我說簡寫算了。她說不行,“張”字已寫成繁體,若“華”字簡寫就“體例不一”了,堅持搬出大字典,一筆一畫寫上。在翻閱樣書時,她忽然發現一幅照片註文把她大姐的名字排錯一個字,說要改過來。我說你用筆改一下得了。她說那樣很難看,於是便從案頭抽屜裡找出修正帶,然後將那錯字消去重寫。

為鈐印,文潔若帶我到臥室取印泥,我發現書架上下二層堆滿了積滿灰塵的《一個民國少女的日記》。這是本有故事的書,我讀過,是文潔若二姐文樹新的日記,一曲悽美哀婉的青春戀歌。1932年,在孔德學校就讀的15歲的文樹新與教她文學課已有家室的Y先生(著名文藝理論家,一個參加五四運動火燒趙家樓的名人)產生了戀情,兩人私奔上海,三年後18歲的文樹新產下一女,月子中不幸患上猩紅熱香消玉殞。前些年拆遷,Y先生後人在老房子屋樑上發現一大包文樹新當年的日記,文潔若得知此事後很傷感,覺得二姐在世界上沒留下任何痕跡,堅持自費把這部日記出版了(九州出版社,2010年)。文潔若靠一己之力,推銷了大部分,剩餘的仍堆在家裡。此書出版之初,我略盡綿力幫其推銷了一點,沒想到還庫存這麼多。於是,我馬上提出再買10本,請她簽名,分送愛書的朋友。文潔若聽了之後很高興,說:“你幫我減輕負擔,好呀!”於是,她逐本簽上自己和弟弟文學樸的名字。有趣的是,桌面筆筒裡有一大把圓珠筆,可抓了一支寫不出來,再抓一支仍出水不暢,最後好不容易找到一支可用的,她簽名我鈐印。

忙畢,文潔若問我可不可以陪她上趟銀行,我說當然可以。我見她坐在門口小圓凳上換鞋,腿很難蜷曲上來,這很危險,圓凳沒有扶手,如果跌倒就麻煩了。我趕忙蹲下去,幫她把鞋脫下,把毛線襪脫掉,再換上輕便皮鞋,繫上鞋帶。文潔若連連說:“難為你了,難為你了。”我說:“應該的,應該的。”說真的,我這輩子還從來沒有幫母親脫過襪穿過鞋呢。因腿腳不便,文潔若已拄拐,我扶著她一步一拐,穿過長長的樓道,坐電梯下樓再過馬路,步履蹣跚好不容易走到她開戶的那家銀行。回來的路上,她讓我不要扶她,把鑰匙遞給我,叫我先去開門,說別耽誤我的時間。

文潔若雖是大家閨秀出身,但歷來儉樸,她一年四季的衣服似乎只有兩種顏色:藍或黑。印象極深的是,20多年前我到她家,見有好幾只塑料桶用來裝水,其中有一隻還斷了把手。一水多用,淘米水留下洗菜,洗衣水留下拖地。又油然想起2000年8月,《光明日報》記者柳琴與我一起陪她到建國門外國際俱樂部,接受日本外務大臣河野洋平給她授勳的事。那天她身著一襲漂亮的旗袍,戴著珍珠項鍊,腳穿鋥亮的白皮鞋,手拎一隻漂亮的小手包,好風光。在回來的路上,她悄悄地對我說,她從頭到腳這一身裝扮,都是柳琴送的。但誰能想象這樣一位克勤克儉、節衣縮食的老人,當年與蕭乾一起,把歷時多年翻譯《尤利西斯》所得的四萬多元稿費,悉數捐給了國家。

我收拾好滿滿的兩大手提袋書,正準備告辭時,文潔若忽然叫道:“張昌華,慢走,我送你一件蕭乾的遺物要不要?”我忙不迭地說:“要!要!”只見她手捏一串鑰匙,顫顫巍巍地走進臥室,打開老式衣櫃上掛的小鎖,從櫃中取出一頂深藍色的毛線絨帽遞給我,說:“這是當年我給蕭乾織的。”我瞥了一眼她頭上的帽子,顏色式樣差不多。我把帽子握在手中,感覺輕輕的、暖暖的,很舒服。為討老人開心,我裝萌把帽子往頭上一戴,有意在她眼前晃了晃。文先生笑著說:“挺好看,挺好看。”忽而又補了一句:“這可不是右派的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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