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在抗震棚裡學圍棋，一開始就知道吃子，等到看過吳清源老爺子的《黑布局》和《白布局》，才知道圍棋是有佈局的，不是上來就殺，裹在一起胡攪蠻纏。我學會的第一個佈局是“秀策流”的黑1、3、5佈局，順便也明白了人生的佈局，三個錯位的小目，讓我理解了生活的不等式，生活也需要錯位，錯位之後，也許能找到更好的定位。我學會的第一個定式，就是託退定式，託身江湖，再退居一隅，守住一個15目的肥角再說。
十年之後，我第一次採訪圍棋，正逢首屆中日擂臺賽聶衛平大破武宮“宇宙流”，當時武宮正樹就跟羅納爾多似的，完全一副外星人只待在雲裡的姿態，將武宮的棋比作“北海道之雪天上來”並不為過，但聶衛平是“黃河之水天上來”，所以“聶旋風”吹散“宇宙流”，那一戰，老聶三包“駱駝煙”抽光。那天中午封盤時，我在體育館路要了一碗加州牛肉拉麵，當我撮完牛肉只剩拉麵時，我跟服務員說：加肉。服務員問：加什麼肉？我說：你真肉，加牛肉！
吳承恩在《西遊記》中為圍棋寫下巨靠譜的詩：棋盤為地子為天，色按陰陽造化全。下到玄微通變處，笑誇當年爛柯山……其實，現代圍棋搏殺的慘烈氛圍早已將圍棋變成了黑白殺人機器，比如“剃刀阪田”、“劊子手”加藤、“老虎”依田、“妖刀”馬曉春、“大力士”劉小光、“野力乾紅”王磊、“快槍手”曹薰鉉、“第一攻擊手”劉昌赫、“毒蛇”崔哲瀚。圍棋已從紋枰論道變成了滿盤血腥，我們經常可以看到“大龍憤死”的駭人場面，“棋盤為地子為天”的浩然之氣早已不復存在。2000年的某個春日，我在上海灘見到參加春蘭杯的韓國四大天王李昌鎬、曹薰鉉、劉昌赫、徐奉洙時，看到他們在研究室裡好整以暇的姿態，真不知他們在盤上廝殺時，怎樣慘絕得將對手的心都掏了出來？
圍棋就是圍城，兩位棋手西裝革履，紋枰對坐，搖著紙扇，轉著鐵球，看似氣定神閒，實則充滿殺氣，恨不能一個“大雪崩”就讓對手崩潰，一個“大斜百變”比孫悟空和羅大佑外加蔡依林還能變幻無窮。圍棋就是一座圍城，關鍵是小說中的圍城是城裡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要進來。圍棋則不然，進了城就把城門一關，誰也別想出去，誰也別想進來，361個交叉點，飛舞361處刀劍。圍棋是一座孤城，是寂寞高手的寄居之地，不用身體對抗，只以思維較量，技術含量無比之高。
那時在名古屋的豐田杯三番決戰中，“做人不厚道”的李世石壓倒了“做人要厚道”的常昊，常昊用六個世界亞軍換來了一腔辛酸，李世石用五個世界冠軍成為李昌鎬的接班人。所以李世石囂張地說：“除了李昌鎬，別跟我談圍棋”！這就如同杜甫說：“除了李白，沒人配跟我聊詩”一樣。做人的確要厚道，但是在圍棋這座殺機四伏的圍城中，厚道就成全了強盜。生活中也是這樣，過分的厚道，就是給自己帶上鐐銬。
當“瘋狂的石頭”李世石笑傲弈林，叱吒風雲的時候，柯潔還是一隻幼崽，與李世石爭鋒的是中國一代天驕古力古大力。如今韓國的樸廷桓與中國的柯潔，又成為紋枰論道的曠世對手。
圍棋就是圍城，冷漠而漂亮地把自己的內心，圍成一座無形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