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真的把秦可卿的囑託拋在腦後了嗎
陳能雄/文
秦可卿關心賈府的前途，臨死前託夢給榮國府的當家人王熙鳳，說賈家已經顯赫百年，盛極必衰，難免有一日會走向敗落。秦可卿認為賈府應該未雨綢繆，在當下富貴之時，多為將來做打算。秦可卿囑託王熙鳳在賈家祖墳附近多置田莊、房屋、農田，將家塾設在此處，賈府的祭祀、供給之費可以從這裡出，這才是長久之計。古人以孝義為本，縱使子孫有罪，官府抄沒他們的家產，也不會抄沒他們的祭祀產業。
賈府只要事先做好這些準備，退一步來講，真到了敗落的那一天，子孫們也可以回到這裡耕讀繼世。從賈府的結局來看，秦可卿的話無疑是有先見之明的。可是，王熙鳳夢醒後，好像把秦可卿的話給忘了，並沒有付諸行動。而賈府用錢的地方越來越多，寧國府的賈珍花巨資為秦可卿舉辦了隆重的喪禮；榮國府為了迎接元妃回鄉省親，大興土木，建造富麗堂皇的大觀園，還要組建戲班子、聘請一批尼姑。
元妃省親的時間不過幾個時辰，賈府卻要興師動眾地準備許久，省親結束後，還要僱傭一些僕人來管理園子，關園子的維護費就是一筆不小的開支。賈府又恐來年元妃還會再次省親，不敢遣散戲子、尼姑，按時支付她們月錢。這銀子花的如水流，用賈璉的奶媽趙嬤嬤的話來講就是“別講銀子成了糞土，憑是世上有的，沒有不是堆山積海的。”
對於賈元春的這件喜事，秦可卿認為“不過是瞬息的繁華”，她在夢中叮嚀王熙鳳要早為後慮，否則將來後悔莫及。如果賈府能把建造大觀園的資金節省出一小部分來，用於購置祭祀產業，就算是為賈府留了一條後路。王熙鳳在榮國府中的權力不小，可是她沒有為賈府早做打算，還處處謀取私利。
那麼，王熙鳳真的把秦可卿的夢中囑託完全拋在腦後了嗎？不是，她沒有遵照秦可卿的話去做，不代表她完全忘記了秦可卿的話。在小說《紅樓夢》第九十二回中，王熙鳳提到了購置祭祀產業的事，幾乎是複述秦可卿的原話，可見那場夢過去多年後，王熙鳳依舊牢記心中。
當時，馮紫英向賈政推薦了四件珍貴的洋貨，分別是：名為“漢宮春曉”的圍屏、自鳴鐘、母珠、鮫綃帳。其中的母珠和鮫綃帳，馮紫英隨身帶在身邊，拿出來給賈政觀賞。馮紫英覺得賈府是皇親國戚，可以買來進貢給皇上，售價要兩萬兩銀子。賈政嫌價格太過昂貴，就拿給賈母們看下，讓她們拿個主意。
王熙鳳看了洋貨說：“那裡有這些閒錢？……我已經想了好多年了，像咱們這種人家，必得置些不動搖的根基才好：或是祭地、或是義莊，再置些墳屋。往後子孫見不得意的事，還是點兒底子，不到一敗塗地。”王熙鳳所講的祭地、義莊、墳屋，都是秦可卿夢中所說的祭祀產業。
王熙鳳在這個時候提起秦可卿的囑託之語，我覺得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王熙鳳知道賈府現在拿不出這麼多銀子去購買這些玩物喪志的東西。“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王熙鳳在榮國府當家多年，她經常要當掉自己的金銀首飾，換些銀子來應急；宮裡的太監又經常來賈府找她和賈璉借錢，賈璉缺少置備禮物的銀子，要央求鴛鴦去偷一箱賈母的金銀細軟。王熙鳳比其他人更瞭解賈府的底細，賈府現在也是個外表光鮮的空架子，有時都會為千百兩銀子發愁，何況是一下子要拿出兩萬兩銀子來，去買這些不能當飯吃的洋貨！
還有一種可能是：王熙鳳也和秦可卿一樣關心賈府的命運，她的話中“我已經想了好多年了”，可見她把秦可卿的話放在心中考慮了許多年。賈府越到後來，經濟上的困難越來明顯，使她更加意識到購置田產的重要性。此時，王熙鳳見賈政詢問賈母要不要買洋貨，她忍不住就把藏在心底的話講出來了。
有人說，王熙鳳早幹嘛去了，之前不會把這事擺到桌面上講嗎？事實上，王熙鳳表面上是榮國府的當家人，其實主要權利還是掌握在賈母、賈政、王夫人的手中。像榮國府中的人員安排、發放月錢、購置物品之類的事，王熙鳳有權自己決定，而其他大事則要由賈政們來決策。比如建造大觀園這種大事，是賈母、賈政、賈赦們商量後作出的決定，在闔府上下都在慶祝元妃得寵的時候，錢財尚且不夠用，王熙鳳能在這個時候提出多置祭祀產業的事來嗎？
之後，賈府的開支越來越多，捉襟見肘，王熙鳳心有餘而力不足。王熙鳳對下人管得很嚴，僕人們背地裡叫她“巡海夜叉”。她也嘗試過一些省儉之法，招來下人不少怨言，說她尖酸刻薄，而太省儉了，又怕失了賈府的體面，賈母、王夫人面上也不好看，很多事仍舊按著老祖宗的規矩來辦。王熙鳳不是沒有憂患意識，她深知賈府最近幾年的產業收入不及往年，入不敷出，再這樣下去，遲早要敗光家業。賈府是一個大家族，上上下下幾百口人，治理這樣一個大家族，每一項新舉措的實施都如同體制改革那麼艱難，很多事又豈是王熙鳳一個人可以改變的呢？
秦可卿在託夢之時，提到了“樹倒猢猻散”、“盛筵必散”的警語，就是在王熙鳳提起購置祭地的建議的這一章回中，賈政也在參悟人世的榮枯聚散。當時，馮紫英把母珠放置於黑漆茶盤的中間，大珠子熠熠生輝，其他的小珠子都紛紛滾到大珠子旁邊，粘附在大珠子上，如眾星捧月一般，是以大珠子有“母珠”之名。
賈政看著“母珠”若有所思，他想起了被抄家的江南甄家，賈府和甄家門第相似，甄家說倒就倒，家人奴僕四散而去。而賈府、元妃就如同那顆最大最亮的母珠，子孫媳婦、僕人丫鬟就如那一顆顆小珠子，托賴於母珠的庇護。一旦母珠消失了，小珠子也就沒有了歸附的地方，大廈崩塌，家毀人散。
秦可卿的夢中囑託和王熙鳳的建言購置祭地，秦可卿的“盛筵必散”之語和賈政的“母珠聚散”之悟，前後輝映，再次敲醒警鐘。賈府中無論是秦可卿、王熙鳳這些媳婦，還是賈政這些核心人物，都明白盛衰更替的道理。秦可卿生前思考過“樹倒猢猻散”的問題，“大樹”倒下後這些“猢猻”該何去何從，她想到了多置祭祀產業這條退路。可惜，秦可卿生前沒有做到，王熙鳳和賈政也沒有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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